漪罗几乎绝望了。每天在这座废宫里熬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既不知此身所在何处,也不知外面的半点消息。哑巴老军难得恩准他们去晒晒太阳。偶尔放风,也警觉地严加看管。倒是孙星孙明两个孩子的功课有些长进,废宫的墙壁上,用木炭写满了《孙子兵法》。

这日早起,哑巴老军又来送饭了,早餐丰盛异常,除稀饭、点心、腊肉和小菜之外,还有淮阴盛产的腌制双黄咸鸭蛋,还有姑苏名酒姑苏红。漪罗的心一沉,她听说,牢狱中的死囚,在被处斩之前,总要赏些好茶饭,并且赏“上路酒”的。她摇撼着哑巴老军的双肩,问:“老伯嚭你说实话,是不是要叫我们上路哇?是不是?”哑巴老军连连点头,一脸的恋恋不舍。漪罗叫道:“天哪!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人把我们挟裹到这里来,到底我们犯了什么律条?”哑巴老军摇头,哇哩哇啦一阵。两个孩子见漪罗这样子,也吃不下饭,劝说“庶母别着急”,“庶母请用餐”,漪罗只好忍悲含愤,装作无事,把泪咽到肚子里,强抑着自己,吃些东西,为的只是让孩子们吃饱了“上路”。哑巴老军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又给漪罗斟了一盏,指指漪罗和两个孩子,又拍拍自己的胸口,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他的心里是有他们的,然后劝漪罗饮酒。漪罗连饮了三盏。哑巴老军也饮了三盏,抹抹嘴,举手去给孩子们布菜。漪罗见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吃得很香,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

吃罢早餐,哑巴老军摸摸孙星的头,又摸摸孙明的头,无限怜爱,然后,起身去打开了废宫的后门,啊啊地叫他们出去。

这就到了时辰么?

漪罗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想,她死也就死了,只是割舍不了将军孙武的情,只是遗恨两个孩子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帛女身边只剩下了蔡将军鉴留下的遗孤、养子孙驰了,孙氏门中的骨血,孙星和孙明,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啊!

她给两个孩子穿好了衣裳。她对着那斑驳的铜镜,整了整两鬓。

八岁的孙明,小手里捏着一只蝴蝶,她无言地把那小手打开,让蝴蝶噗噗噜噜地飞了。

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走出废宫的门,满脸悲壮。

哑巴老军又在宫院的门前招手了。宫院的门,也打开了。

她踟蹰了一霎。怎么?趁这时没有巡弋的徒卒,没有青铜的斧钺,刽子手也没有准备停当,让她和孩子逃之夭夭?

哑巴老军笑模笑样的,那样子,无比的慈祥。

“快走!快,”漪罗立即扯着两个孩子向外跑,经过院门的时候,哑巴老军还塞给了她一点银钱。

跑出了废宫,又跑了多远,漪罗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筋疲力竭了,又确信没有追兵在后,才坐下喘息。现在,她知道右边是浩渺的太湖,左边是隐约的姑苏了,而且,她竟然只凭着某种潜在的意识指引,是跑在通向她的家,通向将军孙武所在的罗浮山的土路上了。天,可真宽哪!阳光灿烂得耀眼,风也是如此地清新,鸟儿们在的呖的呖地唱着歌儿。

我们活着!活——着——她真想拼命地喊出这句话。

可是,她突然又呆了:前面不远处,是二十几个持戈的徒卒等在那儿,拦住了去路。漪罗心说“不好”,拉上孩子回头就跑。

一匹白马飞也似地驰来,骑马的人拦住了漪罗。

伍子胥!漪罗感到奇怪的是,伍子胥所率之徒卒,全是吊丧的服饰。伍子胥本人身着缌麻之服,按着规矩,乃是“五服”之内的亲属,比方说同族的叔父母,同族姐妹兄弟,表兄弟死了,才可以穿丧服的。

那么,漪罗想,你到底是逃不脱了,伍子胥是为你早早地穿上了丧服么?

伍子胥:“漪罗,我在此恭候你多时了。”

漪罗:“多谢伍大夫了。”

伍子胥:“谢什么?”

漪罗:“能有伍大夫事先为小女子服丧,实在三生有幸。小女子这就随伍大夫去受死。”

伍子胥:“一派胡言!”

漪罗:“不是为漪罗,又为哪个身穿缌麻之丧服?”

伍子胥:“伍子胥是把孙将军当成兄弟啊!”

“你——说什么?你为哪个吊丧?”

“孙将军。”

“谁?”

“孙将军!”

“谁,谁,谁——”

“孙武!”

漪罗立即两腿软了,半晌才醒过神,长出一口气,泪如雨下。难道这是真的么?你走的那天将军不是还好好的吗?难道祸福就这样瞬息万变生死就是一步之遥么?她喃喃自语,她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信你别信。将军久经沙场九死一生福大命大。可是伍子胥身穿缌麻,徒卒一身槁素!将军总能够临机决断趋吉避凶,可是将军执著的时候又不顾死活。将军,那么老大一个人,怎么就会倒下了呢?你别信,你千万别。她听见伍子胥说节哀,说将军大病一场,在小客栈;说将军扶病落马,暴死姑苏。不!她说不不,都不对,不可能。她说将军你是为漪罗忧郁而死为漪罗焦灼而死为漪罗担忧而死。她心里如一釜沸油,她心里一团乱麻。她在原地打转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见两个小孩子在哭,伍子胥帮他们换上斩衰,这是儿子为父亲穿的孝服。她听见伍子胥说快回罗浮山吧快,一同去。她看见伍子胥眼里也湿漉漉的,看见那些徒卒都把左臂露在外面,都没有戴帽子,这叫做袒免,这就是说,伍子胥和徒卒们都是去吊丧的。

她急切地抓过马缰。

她奇迹般地跃上马背,能如此利落,这在平时她想也不敢想。

她发疯似地打马狂奔,奔向罗浮山,眼泪洒在马背上,洒在尘埃中,洒了一路。

伍子胥本来是为他们准备了车的,现在只有把两个娃娃抱上了车。一行人等,默默无言,驱车策马,随着漪罗,去罗浮山中孙氏府上吊丧,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

孙武灵柩送回罗浮山那日,帛女一见便急火攻心,晕死过去。颉乙忙将帛女抬入内室,一番救治,帛女苏醒过来,又哭得死去活来。

颉乙劝道:“夫人你听我说。”颉乙喝退了众人忙道:“夫人你听我说。”

“不听、我不听!”说着,要冲出门,到灵堂嚎啕去。

颉乙拦阻。

帛女:“你拦我干什么啊?你怎么不叫我去哭拜将军啊……”

颉乙被逼急了,喝道:“听着!将军没死!”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帛女被定在那儿,傻了,立即又哭出来:“到什么时候了你还骗我?你骗我!”

颉乙:“颉乙骗你做什么?”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将军真地还活着,此乃将军的一计!”

活着?计谋?帛女呆呆愣愣不知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起初她无法相信孙武死了,现在她又不敢相信孙武活着,她忽然止了泪,笑了,那笑又自然而然地衍化为哭。这位平素看上去无波无澜,总是平静如水的女人,把握不住自己了。她那柔弱善感的天性,在强烈的挤压之下,冲出了理智的硬壳。

颉乙等帛女稍稍平静了,才讲了事情缘由:“孙将军到了姑苏,费尽心机才得以入宫见了大王。看来,漪罗和两个孩子确实是大王命人劫持去了,目的乃是要孙将军再度出山,率兵作战。别说孙将军早已厌倦战事,即便依了大王,随军去征讨,大王也未必会放了漪罗和孩子,那夫差实在是拿他三人作为人质要挟,不容将军存半点不同见解。将军一怒回到客栈,急火攻心,外感风邪,一病不起。颉乙赶到为之调治,才得渐渐复苏。将军思虑再三,心里为得不到漪罗和孩子的下落懊恼,终于生出一计,按孙将军的话说,说到底是‘孙武不死,漪罗难归,便死一回又何妨?’”

颉乙接着对帛女讲了孙武如何抱病策马去到演兵场二见夫差,又如何故意让胯下骏马受惊,跌下马来,他和田狄又如何造成孙武已死的假象。帛女这才相信现在躺在灵堂的孙武是个大活人,一场虚惊过去,眼泪就没了,说话就要到灵堂去见孙武。颉乙忙拉住帛女,叫她谨慎行事,该怎么哭灵守灵,还怎么哭怎么守,万万不可露了马脚,因小失大,帛女称是。

天,黑下来了。灵堂里吊孝的人走空了,守灵的孙驰也睡着了。田狄和颉乙守在门口,颉乙小声说,“行了”,那孙武才悄悄地从灵柩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离了院子,到屋子里去。屋子里没开灯,黑乎乎的。孙武一进屋,帛女就抱住了他,扶在他的肩上嘤嘤啜泣。

孙武小声说道:“别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帛女在黑暗中伸了手,去摸他的脸。

孙武说:“怎么?夫人不相信孙武是活人?”

帛女说:“我害怕,我真害怕啊……”

孙武:“怕我是鬼?”

“不,不是……我真怕将军真会……没了!”

“这不是在么?”

“是。是在。是。”

帛女笑了,笑了又哭。

孙武叹了口气,道:“此事千万不可让旁人知道。可是让孙武躺在灵柩里受人拜祭,实在是百感交集,也焦烦难耐。夫人,即刻弄个木头来做替身罢。”

“好。”

“还有,你听,我这饥肠辘辘,如雷轰鸣。倘若吊丧的人听见灵柩里死人肠鸣如鼓,不吓死才奇怪呢!”

帛女笑说:“只要将军肠中擂鼓,帛女就谢了苍天又谢了厚土啊,等等,我把一切都弄妥帖,哦,待我先弄些点心来。”

孙武:“祭孙武的果品,就该让孙武尝尝才是。”

帛女连连称“是”,可是,大悲大喜,喜中又有悲,弄得她迷迷登登,转了两个圈儿,才想到要到灵前去“偷”供果……

可是,尽管灵堂布置得天衣无缝,尽管孙武已“死”,吴王夫差会不会生了恻隐之心,放漪罗和孩子回来“奔丧”呢?

谁的心里都没底。

孙武的家里,此时一片肃穆。灵棚搭在院子里,灵柩停在西边墙下,意思是视死者为客位,为宾客,所以这殓尸入棺等待安葬又叫做殡。棺椁三面围着丛木,上面覆盖着棺衣。棺椁前面有灯有烛,有祭奠的食品。可以说,除掉棺材里躺了一个木头人之外,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四方来吊丧的宾客,该哭的哭,该嚎的嚎,一切由专司礼仪的傧相颉乙掌握尺度。孙驰年已十五岁,身服重孝,尽长子的名分儿。孙驰虽然已懂事了,孙武诈死的事情依旧没有告诉他。因此,每有乡里和吴兴的人来吊丧,孙驰都哭得尽心尽力,真切可信,昏天黑地,毫无破绽。帛女也只好随之尽哀,只是因为知道棺中不过是一木头人,眼泪可就来得不那么便当了,还好,连日来忧思如焚,形容枯槁,面有菜色,倒也是一种悲到极处的木然的样子。帛女随吊丧的人哭一阵,就急着到屋子里去,这时藏在内室的孙武,还有帛女,颉乙,田狄四个人,唯一议论的就是到底漪罗和孩子能不能给放回来奔丧,无论怎么说,停灵的时间是不可太久的,天气太热,谁都会注意到那木头人没有腐臭味道的,再说,停灵时间不可无限延长,夜长梦多,恐怕会有疏漏,君王愤怒而治罪,可就不再是“假死”了,而是假戏真唱了,家中老小全都性命难保。

帛女在内室和孙武悄悄商量。

帛女:“天知道将军怎么会想出如此下策,险些将我吓死。”

孙武:“想这劫持漪罗和两个孩子的事,定是夫差秘密派人所为,无处可打探到半点风声,漪罗他们囚禁在哪儿,不知道;受了些什么罪,不知道;就连是死是活,也无从知晓哇!漪罗和孩子于夫差有何用处?夫差的目的还是孙武。夫人你是知道的,我已决心不再征战,夫差岂肯善罢干休?如此说来,孙武死掉,可让夫差放心。孙武活着,漪罗和孩子是一定不会被放生还的。对于王庭来说,活孙武,可就不如死孙武了。”

孙武苦笑。帛女喟然长叹。

夕阳收尽了最后的余晖,房中暗了下来,帛女点着了灯。

听到窗外有响动,孙武警觉地把手指立在唇前,示意帛女,不要作声。

是一只猫,跳过窗台。

帛女:“依将军之计,漪罗和孩子就会放回来奔丧么?”

孙武:“说实在话,这是一次冒险,成败各占一半。”

帛女:“这么说,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

孙武:“世上岂有与君王周旋不担风险的么?不过,依我判断,孙武毕竟对吴国社稷是出过力的,孙武报丧之后,朝臣定然议论纷纷。夫差放漪罗和两个孩子回来奔丧,顺理成章。不论大王夫差是否认为孙武是真死了,还是诈死之计,这个姿态总是要做的。夫人难道不知道,人世间越是小人,越要强作君子之态,越是残忍强暴的国君,越要用仁德之旗来掩盖凶相。”

“万一……”

孙武说:“倘若万一,就请夫人远走高飞,避祸去吧。”

“将军你呢?”

忽然,田狄慌慌张张跑进来,焦急但压低了声音道:“大事不好了!路上有一队持着兵器的徒卒,飞奔而来啊!”

帛女大惊,求助地望着孙武:“将军!”

孙武:“不要惊慌,或许是来探虚实的,请夫人从容对付。”

帛女忙走出内室,到灵堂去。

孙武在内室,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依剑。

孙武吹灭了灯,在黑暗中,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吊丧的人都走了。

灵堂之中,油灯和烛光闪闪烁烁,光线摇曳不定,照着三张白脸:帛女,颉乙和孙驰。

听见外面喧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声声喊叫“将军!长卿!”扑倒在棺椁前面,泣不成声了。

是漪罗!帛女见漪罗哭得死去活来,便想告诉漪罗缘由,告诉她,孙武将军并没有死。她过去搀扶漪罗:“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先随我到内室说话。”

漪罗:“不!不……我要陪陪将军哪……”

孙武在里面听得真切,不知如何是好。

颉乙忽然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啊伍子胥伍大夫,您也来吊丧来了!”

帛女一惊,立即不再把漪罗向内室拉了。她看见伍子胥来了,带来了孙星和孙明,还有两个贴身的徒卒,其余兵丁被他安排在院子外面候着了。

伍子胥在灵前参拜:“伍子胥前来为孙将军送行啊!……”

两个孩子跪倒,磕头,哭泣,然后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漪罗又去扶棺哭诉。

帛女舍了孩子,又去搀扶漪罗。

漪罗挣扎,不肯离开。

孙驰陪着伍子胥哭丧,跳着脚,以最悲痛的“跳踊”来表达哀思。

乱成一团。

颉乙上前,向伍子胥施礼:“伍大夫风尘仆仆前来吊丧,孙将军在天之灵有知,也会感激万分的,请伍大夫节哀,暂且到上房歇息,叙话。”

伍子胥:“伍子胥今日要整夜陪伴孙将军,有什么不方便么?”

颉乙:“不不,我是说……”。

“好了好了。”伍子胥再拜灵柩,然后在旁边的绣团上坐下了。

帛女和颉乙急得面面相觑。

漪罗哭得肝肠欲断,边哭边喃喃自语:“将军,将军,你怎么扔下漪罗撒手而去?你怎么会去得这样地急啊……你叫漪罗日后怎么活得下去啊……漪罗到孙氏门中二十年,二十年有多少时日在你身边?……你总是去征战啊,早知如此不叫你去不叫你去不……”她倏然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无法关住情感的闸门,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

她不知道隔着一层窗纸,一道门,孙武清清楚楚听着她哭诉,急得无计可施。她也不知道伍子胥正好用她的悲哀来试探和判别周围至爱亲朋们的哀痛是真是假,孙武到底是死是活。她无所顾忌地同孙武在对话,往日在帛女面前,她总得对情感有所掩饰,倾诉也得有所避讳,现在她不掩饰,也不避讳了。她这是同孙武的最后的倾诉,她甚至相信孙武即便是死了,也能听到她的这番泣血陈情。

“将军,你知道漪罗到罗浮山铸剑,天天想着你么?你知道漪罗千里奔赴楚地,怎样惦念你么?你知道漪罗为你而忍受为你而生为你而死你知道么?”她想起那些对于她生命至关重要的美好的时光了,想起为孙武抚弄依琴的时候,想起为孙武铸打依剑的时候:“可是琴还有何用剑还有何用?什么什么都没有用处了。天何如此无情?地何如此无情?将军你是为漪罗到姑苏的啊,你为漪罗病你为漪罗忧你为漪罗落马而死!你且先行一步,将军,你在那阴世间等等漪罗,漪罗要为你殉葬!你让漪罗最后再见你一面哪!”

漪罗哭着,倾诉着,情到极处,竟然真就要去推开棺盖,最后再看一眼孙武。

帛女和颉乙都大吃一惊。两人一同来拖漪罗。

帛女脱口喝道:“漪罗!不要胡闹!”

颉乙:“少夫人,将军已死不能复活!”

伍子胥起身来拦帛女和颉乙:“怎么?你们怎么可以不让她哭诉?哀痛郁结在心中会成一块病的!”

漪罗还是被帛女和颉乙拖住。

漪罗用头去撞那木的灵柩,她那样子,简直是疯了。

帛女命颉乙道:“把她拖到上房去,让她安静片刻!”

伍子胥:“少夫人想再见孙将军一面,有何不可?”

漪罗挣开了帛女和颉乙的拦阻,又去掀动棺盖:“不!不不……求求你们叫我再见一面哪!”

帷幕之后的孙武,再也忍不住了,完全是情之所至,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竟然一步跨出了房门。

“漪——罗!”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

静默。孙驰呆呆地看着孙武:“父亲你,你回来了?你是——鬼?”

漪罗却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孙武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孙武:“将军!将军!长卿!你就是鬼,漪罗也不放你走了。”

孙武流泪了。伍子胥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活见鬼!”

漪罗近近地仔细打量着孙武:“将军你……真地还在?”

孙武掰开漪罗的手,兀自去掀了棺盖:“你看,这里只是个木俑。”

帛女:“将军你!前功尽弃!”

孙武:“不,是大功告成。夫人你看,漪罗,孙星,孙明不是都回来了么?”说着,他狂笑起来:“哈哈,大功告成啊!”

伍子胥说:“孙武,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么?”

孙武拱手向伍子胥作了一个揖,道:“谢谢伍大夫早来一步为孙武吊丧。人活百岁,难免一死,人呱呱坠地,便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漪罗和两个娃娃已经生还,但请伍大夫念你我昔日情分,放他们一条生路,孙武决不会让伍大夫为难,明日便可照常出殡,埋葬了孙武。孙武这就告辞,伍大夫可以回复君王之命了!”

孙武忽然抽出了佩带的依剑,哈哈笑着,要自刎。

众人惊叫着“将军”围了上来,伍子胥眼疾手快,捉住了孙武执剑的手:“孙武,这不是太便宜你了么?”

“伍子胥你还要怎样?”

伍子胥做咬牙切齿状,在孙武耳边道:“我要你为你的八十二篇兵法和阵图耗尽心神,我要叫你永生还你妻妾的这份情债!”

孙武:“你?!伍子胥,好大的胆子!”

伍子胥“唉”地叹了口气:“谁叫我当初举荐了你呢?孙武哇,孙武,你还记得当初伍子胥放走楚大夫申包胥时你说我什么吗?你说我‘放虎归山’,你说‘成你是恩怨亲情,毁你也是恩怨亲情’,再毁一次又何妨?孙武,你可是坏到家了,你是深知伍子胥脾性的啊!”

“如此说,请伍大夫受孙武全家老小一拜!”

伍子胥:“休来这些文章!孙武,你必得答应我一件事:不再出山!”

孙武:“伍大夫不是说我孙武活在自我构筑的梦境之中么?此一去,当然不会再出山了,孙武早已对征战深恶痛绝。”

“那好,”伍子胥说,“你可立即由我帐前徒卒护送西行,到边邑等待你的家小。俟明日出殡之后,你全家才可到边城团聚,然后,选一小国隐姓埋名,在竹简之上论你的兵法,做你的梦去吧!但请放心,今日我带来的徒卒,都是忠信可靠的,出关的关牒,我也带来了。”

孙武:“如此甚好。不过,子胥兄可要珍重啊!”

伍子胥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要紧,君王还需要伍子胥征战。长卿知道那燕子么?燕子吐出唾液为雏燕做窝,燕窝又是最美的佳肴。燕子一生吐六个窝,最后吐出的是‘血燕’呵,子胥不过如此!”孙武听了,半晌无言。

……

依照伍子胥的安排,孙武驱马西行,到边邑等待家小,一路有颉乙相随,徒卒护送,关隘无阻。三日之后,把“孙武”埋葬之后的一家老小,帛女,漪罗,三个孩子亦由伍子胥徒卒护送,田狄驾车,到了边邑。出关之后,伍子胥的徒卒回马而去,回到姑苏去了。一家人继续远行,沿路选择着依山傍水的好去处,孙武忽然想起老军常,一问,才知阿常已经疯癫,不知去向。

在路上,颉乙忽然勒住了马,下马向孙武作了一个揖,道:“将军,前面就是陈国了。与其躬耕在陈国,不如到齐国去,夫人,少夫人和将军都是齐国人。”孙武:“若说家乡二字,孙武在姑苏二十载,才难舍难离呢。如今,我只盼宁静,只求淡泊,依山傍水便是家,心安之处便是归宿。”

颉乙:“不瞒将军说,颉乙曾受齐国国君之托,接引将军回乡食采乐安,齐国国君也好问将军国事。”

孙武:“颉乙先生鉴谅,孙武实难从命!”

说罢,孙武打马便走。

颉乙拉着马缰,望着马上的孙武和载着他家小的车远去,一直消失在遥远的天地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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