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概惨败。

他的军队怎么会溃不成军?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强大的秦国军队竟然没有出战,只是在后面“隔岸观火”,只作为后援。也没想到楚国将军子西纠集起来的残部竟然是一支敢死队。楚国军队哪里是什么军队呵?成群打伙的楚国百姓,拥入楚军行伍之中,队不成队,列不成列,只知道拿起武器来拼命,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楚将子西率领着一支军队在正前方与夫概相遇,这支红了眼的部队够对付的,可是夫概更没想到左边,右边,还有后方,神出鬼没地冲来了不怕死、不怕戈钺的老百姓。夫概的队伍被冲得乱七八糟。在楚城稷邑,夫概败了;退守沂地,又败了。楚国士卒一是复国之心急切,又有百姓相助,个个骁勇;二是仗恃着背后秦国军队势力大,有恃无恐。倘若夫概依了孙武的谋略,避开楚军锐气,先去击溃秦军,战争的结局也许不会这样惨。究其实,夫概在此一战役中的心思不尽在这一战役中,他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想的是及时抓住时机谋求君王的王位,这是他数年来朝思暮想的最终人生目标。他在出征之前,曾经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这一战的输赢,更主要的是赌来了单独率兵的兵权。现在既然已经战败,恐怕回去见吴王阖闾只能是凶多吉少。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立即挥兵东进,回到吴国去。他思谋着,秦楚之兵不会善罢干休,定会进军郢城,钳制住阖闾,阖闾一时回不了姑苏,也顾不上姑苏,吴国都城姑苏正是空虚,君王之位正在虚席以待!想到这儿,夫概激动得手心出汗。他想他虽是打了败仗,可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败于秦楚,恐怕正是神的某种昭示,神在召唤他当机立断,取而代之。

遗憾的是未能拉孙武来入伙。

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是他的美人阿婧。临行时,大王阖闾说:“夫概将军不必带上美人去征战,一是请将军一心一意率兵打仗,二是免去美人劳顿。”其实阖闾的用意并非如此,那王兄是把阿婧留下当成人质的。留下便留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料,在夫概率兵出征的前一天夜里,这阿婧竟然沐浴之后,悄悄穿戴一身槁素,到外面用三尺白绫套在战车车辕上,盘着腿,自尽而死!死就死罢。偏偏选这样一个死法,偏偏要在他领兵出发之前死掉,夫概嘘唏之余,又是大惑不解,又是恨这女人带给他晦气。夫概无暇顾及这些儿女情长,吩咐人把阿婧草草埋到郢城郊外,吩咐葬时让阿婧的头向着姑苏,心想也算对得起这女人了。

阿婧到底没有做王妃的福分,他想。

夫概的心中,没有在这些憾事上纠缠,他焦急地召集亲信,部署一番,又对部卒,煽动一番:

“夫概之为败军之将,因由是大王不肯分兵给我。孤军远征,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奈何在临行之前,大王已命我以头颅作为赌注,回去再见大王,夫概恐怕是头颅不在了。夫概头既不存,帐下诸位命也难保。大王空国远征郢都,从去年三月至今,整整十八个月了。大王留连郢城,哪顾得徒卒死活?跟随大王,谁知还要经受多少时日的征战之苦?谁知道会战死暴尸在楚国哪一片土上?与其回到大王帐前死,或跟随大王继续征战死,不如活着回到姑苏去见白发爹娘和娇妻弱子!回家吧!回家吧!这是天意!跟随夫概杀回姑苏者生,不肯顺遂天意者立即斩首!狐疑不前者,私下议论者,剁足!率先进城者,重金封赏!”

部卒哪个敢擅自离开夫概?夫概的亲信早已在四周拉满了弓弩。人们谁不想回到姑苏去见亲人?疲惫的甲徒早已厌倦了战争。夫概一番煽动,下面部署好的亲信开始应诺,片刻的静默之后,接着是一片呼吼,简直是群情激昂了。夫概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深深琢磨透了手下徒卒心理。这些来自寻常百姓家的子弟,抛家弃母,已经在战场泡了十八个月,在血里泡了一年半有余了!他们周围的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了,再也不能回家了。谁都知道生命其实是很娇弱的东西,很可能在瞬间就死掉的。他们厌倦了无尽无休的战争。与其在战场上冒险而死,还不如冒险回家,也许会生还。而且,这不是单个逃亡者的冒险,这是一次集体的赌博,集体的冒险。尽管夫概有率先回城重金封赏的许诺,可是这并不重要,在这个时候,在十八个月的战场生活之后,在秦楚联军就要冲杀过来的时候,一句“回家吧”,是最实际,也是最具有诱惑力和煽动性的了。

夫概命部下驱动战车,拼命向东,向姑苏方向狂奔。

徒卒拼命跟随着。向东,向东!姑苏城没有抵抗。

姑苏大开城门,迎接君王的胞弟,将军夫概“回守”姑苏。

夫概大摇大摆走进了王宫。

夫概大模大样地在“王兄”所有坐过的绣团上坐了一遍,他顺理成章地用君王的服饰装点了自己。

他封赏部下。他大宴“臣下”。

他终于可以无顾无忌地自称“寡人”了。

他的部僚们,诚惶诚恐诚心诚意地欢呼“大王万岁”。

守城的,忠于阖闾的军卒几乎没有敢动手,就逃之夭夭了。因此,他完全是“和平解决”了姑苏。在一片改朝换代的庆祝之后,王宫复归于森严。他命诸“臣”各干各的事去,他坐在兄长阖闾坐过的绣团之上,一个人,环顾空空荡荡的宫殿。高大的宫殿,在这秋日里,像墓穴一样阴冷。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寡人”和“万岁”,都会是真的。他曾经设想过种种获得王位的方式。他想到过,如阖闾刺杀吴王僚那样,在盛大的筵席中间,用匕首贯通阖闾的胸腹;想到过,在乱军之中,从背后引弓发弩射杀阖闾和他的继承人;设想过在大的战役中间,突然兵变,反戈一击,让阖闾死在营帐;也想过,在阖闾巡视城头,要不就是游弋太湖的时候,把这位王兄推下城头摔死,或者掀到太湖去喂鱼……每次想到阖闾的不同死法的时候,他都激情奔涌,不能自已。所有的构想都是惊心动魄的,都有鲜血迸溅。想到这些冒险的时候,有一种雄性的快感,都会使他狂妄一阵,也会突然对阿婧有了强烈的欲望,去享受一番王妃美丽香艳的肉体。可他没料道,种种设想都和现实相距千里,他竟会说是君王就是君王了。仿佛阖闾出让了宫殿,出让了宫中佳丽,出让了王冠,出让了座席,让他迈着方步,无遮无挡地走上了王位。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你,夫概,你还是你么?

他咳嗽一声,声音在空落落的宫殿打了个旋,回声嗡嗡的。

是真的。当然,是。

这样的结果,有点让他心里慌。他觉得摸不着边际,对未来没有什么把握。当然,首先是因为阖闾并没有按照他设想过的种种死法,选择一种去死。阖闾还活着,隐患不仅存在,并且每时每刻可能发作。而最令他不安的是,在他大宴部下、一一封赏的时候,却感到没有什么人值得他重用,值得他依靠,值得他封赏。他让各人拿了金银宝器,却让他的上大夫大将军的位置空着。阖闾是一棵老树,林子里的鸟都在阖闾的枝上栖。有阖闾在,谁会投奔他?阖闾有一个伍子胥治国,有一个孙武治军,又有伯嚭,华登,王子夫差……他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朝中只有敢于提头效死的匹夫,没有可与谈国事,可与谈兵的。

这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

到哪儿去挖一个孙武来呢?

他叹了口气。

如若想要使鸟儿到他的枝上来栖,他知道,必须早栽树,栽了树,多浇水。

灵机一动,他决意到孙武府上去走一趟,先一步网住孙武的家小。

漪罗刚刚被送回姑苏,安顿下来,夫概就入城称王了。

漪罗听到这个消息,一屁股坐下,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惊得说不出话来。死去的蔡国将军鉴,出征前曾将三岁的孩子托付孙武收养,做养子,改姓孙,叫孙驰。孙驰今年四岁了,生得活泼可爱,绕在漪罗膝边,连喊了几声庶母,漪罗都没听见。依她的阅历,还难以判断会有什么样的灾祸,未来是什么样子。可她明白事情真的变得很麻烦了。她不知道在孙武面前,是否还能说清楚。她只知道,孙武在阖闾的麾下,夫概与阖闾少不得一场拼杀。孙武是不会改变初衷,改换门庭的,那么,夫概倘若坐稳了王庭,孙氏门中不会有好结果;阖闾倘若卷土重来,孙武会不会把她当成夫概的人处置了呢?也未可知。

她心乱如麻。

可她不敢把这些事情说与帛女,她在处理和帛女的关系上是很小心翼翼的。

帛女在孙武出征后的第七个月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孙星。婴儿还不满一周岁,刚刚呀呀学语。帛女听到夫概立而为王的消息之后,也是一惊,思忖片刻,命家人田狄把少夫人请来说话。

漪罗还在发呆。田狄唤了几声“少夫人”,漪罗才听见,忙应着,到帛女房中商议对策。

帛女:“漪罗,你是在军中呆过的,依你看,长卿和夫概相处得怎样?”

漪罗:“漪罗在军中呆的时日甚短。”

帛女:“我不是问你长短。只是问你他二人相处的如何。”

漪罗:“依我看,将军和夫概是生死冤家,死对头。”

其实,在军中,夫概和孙武的关系还没到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地步。在破楚入郢的过程中,夫概还不敢明明白白地言一个“反”字,仅仅是渗透,暗示,试探,拉拢而已;孙武也只是判断,警惕,小心翼翼,敬而远之,言不涉邪,凛然拒之。说他们已经是生死对头,完全是漪罗加进了自己的感觉。

帛女“啊”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帛女料道夫概与孙武免不了一场厮杀,为此,她想她必须事先有所准备:“漪罗,你立即带上两个孩子出城,先躲到罗浮山去,事不宜迟。田狄,你备车,跟着少夫人上路。”

“我?带两个孩子?星儿还不满周岁,尚在哺乳,哪里离得了母亲啊?”

“现在还说什么离得了离不了?”

漪罗:“夫人你呢?”

帛女:“我在姑苏等将军回来。”

漪罗:“那么漪罗也等。”

帛女:“休要说傻话。如今夫概篡位,姑苏城必有一战。”

“如此说,漪罗更不能走了,要走一起走。”

帛女淡淡地笑笑说:“漪罗,我知道你的一番用心了,在我心里便是安慰,可是,倘若一起走,目标大,你以为走得脱么?我之所以叫你走,也并非只是为你。你看,驰儿今年才四岁,又是蔡国将军鉴的遗孤,你我都是要舍得自己性命来保护的。星儿还不满周岁,乃是将军的亲骨肉,只要星儿无事,帛女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我这是把两个小孩子托付于你啊!”

帛女说时,一如平时那么平静泰然。漪罗却担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颤颤的,两眼迷茫茫的,都是泪。

帛女说:“或许不会有什么事的。即便有什么事,我也是经过了的,不怕。”

说着,收拾些孩子用的衣物,带些银钱。田狄已然备好了车。帛女便催漪罗抱上一个,领上一个,命她出门去,叫她快走。

“大王驾到——”

一阵喧嚣,夫概来了。

漪罗被堵了门的徒卒拦回到房子里,帛女忙示意下人把孩子带到后房去,然后,拉了漪罗一把:“坐下。”

两个女人端坐在席上。帛女心里存得住事;漪罗如坐针毡,是准备搏斗的样子。

夫概身后拖着仪仗,走了进来。侍从见两个女人只是坐着不动,便持戈喝道:“大王驾到,焉敢不跪?”

夫概反而回头白了侍从一眼:“不得无礼!”

夫概看着两个女人根本没有以礼相见的意思,帛女低眉,好像没看见他老大一个大王进来,漪罗却是怒目而视,如同要斗架的蛐蛐儿。

夫概忍气吞声,先施一礼:“啊夫人,少夫人,别来无恙?”

两人都不开口。

“为何不肯开口?”

帛女:“帛女实在不知道如今该如何称呼你。若称你为将军,你已经不再是吴国之将;若随了俗,称你为大王,记得吴国大王不是这般仪容,大王正在楚国郢都屯兵。那么,称你是——哦,直呼其名吧,又有失恭敬,这叫我等如何是好?你叫帛女和漪罗为难了!”

漪罗心想,别看夫人不露声色,说话却是句句含着针,藏着刺。

夫概的脸,一红一白的。

他却一如既往,把脸上弄得笑眯眯的:“寡人一向与长卿相与很深,互相视为知己。长卿离开姑苏十八个月,鞍马劳顿,寡人回到姑苏,第一个就来拜望二位,看望夫人,少夫人,切莫辜负了寡人一片好心。”

漪罗学着帛女的方式,话里也长出了刺儿:“夫人,他说些什么?漪罗从来不知我家将军的知己中有自称寡人的。”

帛女:“好了,孙将军远在郢城,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你既然已经自称了君王,要怎样便怎样吧。不过,依帛女妇人之见,你自称王者之尊,王袍加身,率先对我等手无寸铁的妇人下手,恐被天下人耻笑的。”

夫概哈哈笑起来:“哪里哪里。依夫人少夫人看来,寡人是要对二位不敬么?”说着,板起脸来,“倘若寡人打算取你等项上人头,何须亲临府上?只消一个眼色,就办得到的。”

帛女还是很平静:“当然。”

夫概坐下了:“寡人岂肯一人独享天下荣华?一旦得了社稷,立即想到故交,这才来拜望夫人和少夫人。夫人,少夫人千万不要心存芥蒂。哦,少夫人,漪罗,你大概不会也不应当忘记,是谁把你从战场上接到楚国郢都?是谁把你先自安顿在军帐之中,悉心保护,爱怜有加?是谁把你送到孙将军帐下,让你与孙将军破镜重圆?哈哈哈哈,寡人与你漪罗,与孙将军,与孙氏门中不解之缘,早已是路人皆知,寡人和尔等荣辱与共,难道不是么?”

帛女迅疾地看了漪罗一眼。

漪罗的脸通红:“夫概!这只能证实你图谋已久。倘漪罗早知你的图谋,定报与将军,与你不共戴天!”

夫概:“晚了,只怕是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帛女知道夫概的阴谋了:他是一定要把孙武拉入反叛的行伍中来,叫孙武有嘴难辩。那么漪罗呢?漪罗和夫概果然有“缘”么?她不知道。

漪罗一跃而起:“看来只好以死相拼才可证实清白了!”

帛女拉住了漪罗。

帛女知道,她和漪罗拼个一死,是极其容易的事情,四岁的孙驰和不满周岁的孙星怎么保全?

夫概立了起来。

“寡人国事繁忙,不多耽搁。今日寡人前来过府看望,足见寡人求贤若渴,这番心意当为天下人传为美谈。寡人今日就封孙武为大将军,二位夫人也有封赏,并且增派士卒,保护将军府上下安全。”

帛女:“不不,使不得!”

漪罗:“我们受用不起!”

夫概狡黠地笑着,一摆手,便有侍从从外面依次走来,呈上了黄金,绸缎,宝器,摆了小半间屋子。

夫概冷笑着,抖开一个美玉雕琢而成的九连环,晶莹耀眼,玲珑可爱:

“夫人,这玲珑玉连环,乃是昆山之玉雕琢而成,是蔡国君侯送上的贡品,你看它环环相扣,真是世间奇珍哪!寡人将它送与小公子把玩,寡人之心可鉴!”

夫概昂然而去。

帛女和漪罗瞠目结舌。

如今该怎么办?把那些夫概别有用心的赏赐扔到街上去吗?不行。立即依照原计划逃走吗?也不行。门里门外都是夫概增派的徒卒,一个个荷戈持戟。不用说,她们已经被严加看管,已经被软禁起来了,就是她们想要自杀,想要死给夫概和世人看个明白,也没那么容易了。

漪罗:“姐姐,我们——怎么办哪?”

帛女拂袖而去,不言不语,不答不理。

漪罗随了过去,欲抱起幼儿孙星。

帛女推开了漪罗,抱上孙星到另一间屋去了。

漪罗呆呆地立着。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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