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屋里的破桌, 酒菜挪开, 铺垫三层厚布,那方尊妥当地搁在上头。丁汉白和纪慎语各坐一边, 盯着, 瞅着, 舍不得摸,生怕这宝物损坏一星半点。
纪慎语问:“师哥, 这真的值一百万?”
天文数字, 多少人一辈子都不敢梦想有一百万,丁汉白点点头, 旋开放大镜检查唇口。无瑕, 唇口与短颈, 一体的肩腹,哪里都保存完好。转念一想,糊着药泥隔绝氧化,埋在地底下, 要不是他遇到天大的难处, 还会埋藏多久……
这时, 老头在里间哼起戏词,唱的是《霸王别姬》中的一段。丁汉白踱入屋内,细细听,这段戏的曲牌名是“夜深沉”,此刻唱真是应景。
张斯年倚着床头,合眼, 吊眉,将字句唱得婉转沧桑,最后一字结束,那干枯褶皱的眼皮已然泛红。丁汉白坐到床边,问:“师父,如果我并不需要钱,那方尊你打算埋到什么时候?”
张斯年说:“不知道。”也许再埋十年、二十年,直埋到他死。他不怕死,一丁点都不怕,朝生暮死都无妨。他倏地睁眼,动动嘴唇,却没讲出话来,只无限凄凉地笑一笑。
丁汉白心真疼啊:“老头,那物件儿叫你受罪了,是不是?”
张斯年点头,又摇头,慌神望一眼窗外。人老了,嗓子也老,此时听着格外嘶哑:“我以前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他蓦地激动,怕丁汉白不信似的。可他曾经真的和丁汉白一样,意气风发,像个爷,但为了保护那些宝贝,瞎了眼睛,家人死的死,逃的逃,经受难以忍受的屈辱。
他太害怕了,不知道余生会不会又来一轮,所以提心吊胆。
丁汉白轻声问:“师父,让我挖地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张斯年面露恐惧:“我横了心。”这迫在眉睫的关头,他横下心赌一把,宝贝交付,成,皆大欢喜;不成,有什么凶险,他将来顶上,反正贱命一条没什么所谓。
一番话说完,丁汉白久久无法平静。他记得纪慎语总是摸梁鹤乘的手指,于是学着,握住张斯年的手。一只老手,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肌肤相贴,传输着言语难以说清的东西。
“师父,别怕。”丁汉白哄着,“现在做生意的人很多,发家的富翁也很多,你不是说过,时代变了。这些古玩宝贝是受保护的,没人会强夺去毁掉,永远都不会了。”
老头目光发怔,忆起过去呜呜地哭,竟像个孩子。
丁汉白心痛难当,抚对方灰白的发,那件方尊能解他所有难题,可面对张斯年的心中阴影,他却就着深沉夜色,定下别的主意。
六十多了,埋藏着恐惧活了几十年,他这个做徒弟的,不能只想着自己。
待张斯年睡着,丁汉白轻巧出屋,一愣,只见纪慎语仍守在桌旁,直着眼,居然纹丝未动。他过去叩桌,纪慎语一个激灵抱住方尊:“小心点!万一碰了怎么办?!”
丁汉白好笑道:“回家么,我困了。”
纪慎语一脸正色:“不行,我得看着它。你去里间和张师父睡吧,我来守着。”
这模样太过好笑,拉不走,拽不动,小屁股粘在了椅子上。丁汉白洗完澡端盆水,拧湿毛巾给纪慎语擦脸,擦完往那嘴里塞上牙刷,为了不动弹,竟然刷完就着水吞了。
丁汉白问:“你现在一心看它,都不瞧我了是吗?”
纪慎语盯着狮耳:“你当我没见过世面吧,这宝贝脱手之前不能有任何差池,我一定要仔细看着。至于你,你身上有几颗小痣我都知道,少看两眼也没什么。”
这一通理由真是噎人,丁汉白无奈,兀自锁门关窗,折回,将纪慎语一把拎起,用着蛮力拐人睡觉。纪慎语晃着腿,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方尊,忽地屁股一痛,叫丁汉白轻掴一巴掌。
丁汉白骂:“瞧你那德行,看情郎呢?!”
里间门关上,纪慎语认命地打地铺,躺好,关灯,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悄声说:“师哥,一定要找个上乘的买主,有钱是肯定的,还要真的喜欢,最好长得也英俊,性格得善良……”
丁汉白说:“你给方尊找买主还是找婆家?”
床上呼噜声响起,纪慎语问:“师哥,咱们怎么谢张师父?”
丁汉白凑耳边咕哝,纪慎语大惊,而后知晓原因却十分理解。他抱住丁汉白,说些别的,手伸入衣服摸人家宽阔的背,按在脊梁第三节 ,那儿有一颗小痣。
夜深人静,千家万户都睡了。
隐隐约约的,有一点雨声。
纪慎语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去外屋看方尊是否安好,回来,撞上张斯年喝水。又睡两个钟头,他再次爬起来,去看方尊是否依然安好。
他一会儿来看看,一会儿来看看,天快亮了,又来。张斯年起夜上厕所,问:“六指儿他徒弟,你有完没完?跟我徒弟同床共枕就那么难为你?”
纪慎语脸一红:“……我确认东西还在不在。”
张斯年气道:“我藏了几十年的东西都没丢,现在还能不翼而飞?!”
天大亮,酣睡整夜的丁汉白精神饱满,瞧着纪慎语的眼下淡青直纳闷儿。听张斯年讲完,乐不可支,乐完,一派郑重,说:“师父,这方尊交给我处理,无论做什么都行?”
张斯年一怔:“你不卖?”
这师父太聪明,丁汉白说:“不卖了,你最爱逛古玩市场,不久后我开古玩城给你逛,你还最喜欢博物馆,那,把这宝贝搁进博物馆怎么样?”
年岁不同,时局大变,当年无数珍宝被打砸破坏,张斯年要用命护着,生怕走漏一点风声。那份惧意根植太深,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把这方尊上交,国家都给予肯定表扬,那张斯年的心头阴翳就彻底除了。
这宝贝埋着,不见天日,张斯年想,搁进博物馆的话,那人人都能见到欣赏。他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问:“真能那样办?真的……不会招祸?”
丁汉白点头:“我来办,有什么,我担着。”
燃眉之急依然燃眉,但解决张斯年的心病,丁汉白和纪慎语都认为值得。他们俩继续忙活,上午跑一趟工商局,中午又和博物馆的领导吃了顿饭。
纪慎语不喜应酬,被逼着锻炼交际,丁汉白说:“我现在做生意,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不拜托你拜托谁?”
可纪慎语想,他才十七,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别人会信他吗?再一瞧丁汉白,这人也才二十一,他既然配得上丁汉白,应该也不会差吧。两个得意精好久没放松过,在春夏交接的路上闲逛,买了蝈蝈,喝了汽水儿,颇有苦中作乐的意思。
一晃,彼得西餐厅,门童穿着考究,拉开门,出来一男一女,是姜廷恩和商敏汝。姜廷恩像这五月的花,含羞带臊,傍着枝儿,萦绕着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气质。商敏汝呢,只当是带大侄子吃饭。
四人对上,算不得旧爱,可也是被父母认可的青梅竹马,丁汉白叫一声“姐”,偷瞄那小南蛮子有否吃味儿。商敏汝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训,怪他对不起父母长辈。
丁汉白问:“你见我爸妈了?”
今天丁延寿和姜漱柳搬家,商家过去帮忙兼暖房,折腾完,姜廷恩非要来喝咖啡。商敏汝扫向纪慎语,打量,叹息,她念书工作,学的,做的,古今中外的大小事了解许多,算是最开明包容的一类人。可纪慎语年纪还小,丁汉白不是东西,她叹这个。
告别后,不是东西的和年纪还小的都很失落,逛也没了兴致,却又不想回家。两人相视一定,再不犹豫,直接坐车奔了二环别墅区。
城中最金贵的住宅群,大门关着,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丁汉白和纪慎语沿着外墙溜达,找到路西的一面,数着屋顶,数到第五停下。纪慎语发散思维:“五号,因为你五月初五生的,师父师母才选五号。”
“……”丁汉白竟想不出反驳的话,后退几步助跑,蹬着墙面猛地一蹿,直接上去了。他扒着墙头使劲望,五号的花园种了什么树啊,树旁好像是一盆兰花。巴望着,别墅里出来一人,拄着拐杖,高大,是丁延寿。
他嚷道:“我爸出来了!又伺候他那花儿!”
纪慎语急得很:“该我了,你下来望风,快让我看看!”
丁汉白不动:“我妈还没出来呢,你再等等。”
纪慎语哪肯:“我拽你裤子了,光屁股看吧!”
怎么小泼妇似的,丁汉白跳下来,半蹲让纪慎语踩着,将人托上墙头。他望风,这边午后没什么人,偶尔经过一两个便扭脸瞅他们,有那正义感强的,谴责他们偷鸡摸狗。
丁汉白衬衫西裤瑞士表,却张嘴就来:“怎么了?人穷没见过别墅,开开眼不行吗?偷鸡摸狗,偷你家鸡摸你家狗了?那保安队长都没管,你是哪来的人民警察?”
他在下面唇枪舌剑,纪慎语在上面扑棱腿,激动道:“师母出来了!师哥,师母穿旗袍啦,挽着师父的胳膊!”
丁汉白又蹿上去,一眼瞧见那琴瑟和谐的二位,他想,他成为个情种怨谁呢?还不是怨这爹妈恩爱长情,耳濡目染,叫他在这爱情上不肯迁就半分。
正看得入迷,巡逻的保安队长一声暴喝,振臂就要将他们擒住。丁汉白立刻松手跳下,纪慎语便也跟着跳。“小祖宗!”他急吼一声,生怕对方摔了,抱住,牵着手狂奔。
丁延寿和姜漱柳闻声朝外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丁汉白牵着纪慎语跑到街尾,粗喘着,沁了一额头细汗。纪慎语为他擦拭,吭哧地说:“真丢人,被同学知道肯定笑话我,被伙计知道就没人服我了。”
想得挺远,丁汉白说:“同学笑话,你就笑话他们成绩差,伙计不服,你就……”他一时没想到解决方法,毕竟这位纪大师傅不吃股。
纪慎语感叹:“师哥,玉销记的技术定股真是绝,要是家人均分或者本金定权,都不是最利于手艺传承的。”
丁汉白怔住,一把抓住纪慎语的肩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两眼发光,激动得要吃人一般,“没错,玉销记技术定股……”
弄得他都忘了,明明最常见的是本金定权!
他说道:“钱能凑够了,我要办认股大会!”
一切难题皆有转机,丁汉白拽着他的福星回家,要筹谋一番。没人会平白无故出资认股,招什么人,想什么名目,全要一一定夺。
古玩行,丁汉白又在收藏圈积攒许多人脉,他就要从那些人中招揽。捡出手里最上乘的物件儿,还有之前那批顶级精品,他要以收藏会为名吸引众人。
纪慎语见状去裁纸,最细的毛笔,勾花画鸟,留一片空白。破屋,破桌,丁汉白贴来握他的腕子,摩挲着,借他的笔写下第一封请柬。
数十张,一个画,一个写,深巷安静偶有鸟啼,正衬这午后阳光。纪慎语腕子酸了,往丁汉白怀中一杵,享受揉捏服务,他憧憬地问:“师哥,真能成吗?”
丁汉白答:“人或多或少都有从众性,帖子发出去,收藏会办之前,我要先单独找几个把握大的招安,到时候请他们做表率。”
目标已定,丁汉白忙得像陀螺,今天这儿,明天那儿,一张嘴每天说出去多少话,嗓子都沙哑三分。又送完几张请帖,送出去,不能保证全数来,晚上请一位大拿吃饭,这位定下,放出风,那来的人就多了。
有目的的饭局向来不轻松,珍馐都是摆设,茶酒才是重头。丁汉白等了一刻钟,对方姗姗来迟,原因是接孩子耽误了。他望一望窗外,昏沉,想起他接送纪慎语上下学的好时候。
六中门口乌泱泱的,纪慎语难得念了全天,领取一沓考试卷子。五月末愈发紧张,平时不用功的都在拼命,他呢,只惦记首饰卖了几套?师父师母安好?最惦记,那师哥频繁应酬,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他独自往回走,绕路去市场买菜,回家简单吃一口,而后写作业、雕珠子,乖得不能再乖。什么都做完,洗完澡的头发都晾干了,他还没等到丁汉白回来。
纪慎语端着小碗坐在门边,给自己煮了锅绿豆汤。
他想那三跨院,主要想看电视……
快到凌晨,巷子里隐约有脚步声,乱的,碎的,是个醉汉。纪慎语竖耳倾听,还唱歌呢,浪奔浪流,他纳闷儿,那大哥怎么整天喝多?脚步声越来越近,到门外了,身体咣当一声撞在门板上。
纪慎语一抖,虚岁十八的他胆子没比虚岁十七大。
咣咣的砸门声,还在唱。“滔滔江水……”丁汉白嗓子冒烟儿,都变声了,“纪珍珠!给我开门!”
纪慎语大吃一惊,开门接住摇晃的丁汉白,被酒气熏了满脸。一路跌跌撞撞,踢翻小凳,磕到门框,他把丁汉白放上床,扒的人家只剩下内裤。丁汉白醉得厉害,大喇喇敞着,嘴上却害臊:“你……你干吗?”
纪慎语拧毛巾为之擦洗,英俊的脸,宽阔的肩,哪哪都擦到了。伸手拽住裤边,眼一闭心一横,把要紧处也擦一擦。丁汉白操着沙哑的嗓子叫唤:“你怎么摸我裤裆啊!”
纪慎语骂:“再喊,我废了你!”
丁汉白说:“废?那你倒是有经验。”
怎么喝得烂醉还能呛死人?纪慎语盛一碗绿豆汤给丁汉白润喉,喂完关灯,上床依在旁边,许久,丁汉白翻身将他抱住,酒气烘热他的脸颊。
又是月色朦胧夜深沉。
“珍珠,”丁汉白低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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