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篇

很久以前就有俗话说“清穿不造反, 菊花套电钻”, 一个三观正常的现代人回到封建时代,无论作者安排ta走的是什么套路,先天人设和读者需求都会让这个角色在一定程度上改造社会。不过可能是因为现在的作者大多太年轻, 学霸又未必肯在这种题材上花太多时间,大多数作者在写到这个阶段的时候往往表现出一种小资式的天真, 面对封建社会两千多年的治乱循环,以一种不自觉的现代人的优越来进行假设, 认为不必触及封建社会的土地制度和人口制度, 仅仅通过开展海上贸易,进行海外殖民,大量进口白银等贵金属, 最多再加上推动一些轻工业的发展, 就能够改良现状,让封建王朝顺利进入资本主义阶段。

这种天真不是有文笔驾驭华丽的战争和诡谲的政治斗争就可以掩饰的, 很少有作者会让主角从真正的社会底层向上奋斗, 大多数是表面上说遭遇凄惨,实际主角损失或者缺少的只是物质财富,其人已经位于凌驾于绝大多数人的社会阶层上,再加上作者的金手指加身,生存无忧, 推动剧情发展的动力是角色对更多权力和更高享受的追求,故事只发生在一个占据人口总数不超过5%的小环境中,作者乐于, 也只能让主角用温和的渐进式手段进行改革,而且改革的方式和结果也往往不是情节的重点,只是一种容纳矛盾发展的框架,所以往往沿用开海路之类的套路。虽说自古套路得人心,但自古套路也是不能较真。

看腻了套路,就想要一些新鲜刺激,不过想要别辟蹊径,就得考虑一下现实世界的常识。

一切政治都是经济学,这是下面所有观点的总论。

封建时代的改朝换代,实质上是农业社会本身的经济危机发展到顶点后,通过暴力手段对资源再分配来消解的过程。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商品经济不发达,能够挺过天灾人祸传承家族的除了金银,就是土地。人类生活在大地上,土地承载了从古至今的所有社会价值,在已知记录中,无论在哪个时代,社会正常发展的过程就是财富都是自下而上集中的过程,在封建社会,土地作为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不论皇帝英不英明,臣子清不清廉,时代繁不繁荣,都必然随着时间兼并到大地主这些真正的统治阶级手中的。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人口因为相对安定社会环境而在持续增长,不断增长的人口和不断减少的土地让原本稳定的社会秩序渐渐变得脆弱,即使工业革命让人类跳进了新时代,还是必须用战争手段来“解决”这些不可避免的经济危机,农业社会的每次改朝换代也是同样地生灵涂炭,平民大量死去,上层阶级也被干掉一部分,新面孔的统治者就能够用这些被“吐出来”的土地财富来兑付权力承诺。在某种意义来说,这是人类自觉或不自觉进行的类似旅鼠跳海的自净过程。

个人观点,这是为什么古代王朝一直执行重农抑商政策的重要原因。在王侯割据时期,商业作为合法的,快速集中财富的手段,商人可以在诸侯的支持下获得很大的能量,但在大一统王朝中,赋税才是支持国家机器运作的动力,一个稳定的农业社会里,商品流通带来的财富大多数是不不会进入社会再生产的,商业行为的利润往往会通过各种运作转变为地契。因为生产力有限,大多数人的消费能力同样极其有限,在清朝及之前的封建王朝,市场上能够跨地域流通,并且有足够利益使人为之奔波的大宗商品不超过十样,还包括了盐铁这样关涉国家经济命脉的物资,对无法逃脱治乱循环这个必然命运的封建王朝而言,商业行为越发达,商人的能量越大,一方面,常识来说,有钱自然就会想要有权,另一方面,这些被留置的财富会催生更多的大地主,土地兼并的速度就越快,对统治秩序的危害就越大。相比碎片化的欧洲地区,我国明清时的江浙有好得多的生产条件,但始终不能继续发展下去有许多原因,而种种原因,也许可以粗暴地总结为,过于完美的封建制度使得当地的资本主义萌芽既先天不足,又后天无力,这种残疾状态不仅在持续了明清两个朝代,还一直延续到北洋、民国乃至更久之后。

作为延续至今唯一的文明古国,在不改变生产方式的状态下,先人们穷尽智慧,创造和维持了历史上最为完善的农业社会制度,在这种相对先进的优越制度下,古代王朝的广阔疆域足以支持一个巨量人口的内循环——虽然这个巨量人口相对现代似乎不怎么样,但那不过是我们好命活在现代而已。小农经济的消费率是非常低的,传统男耕女织的乡村经济体系,哪怕大清亡了也还是抵抗外国商品倾销的顽固防线,掌握了生产资料的地主阶级在投资和消费上天生也是极度保守的,资本家为了100%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但善良大度的乡贤们是哪怕刀架脖子上也不肯吐出多一亩土地的。而且我觉得靠勤劳致富的地主老太爷们投资的眼光也不怎么样,比如说在以江浙大地主作为后盾的,光荣伟大而正确的常凯申总统治下,虽然在那令人向往的黄金十年里,某家某家的面粉厂棉纱厂火柴厂产量有了十分惊人的增长,不过好像还是连续仆街14家铁厂一家钢厂比较让人在意啊……啊,我们回到可以充分展示现代优越感的古代吧,在这样的社会基础上,黄道婆的纺纱机可以得到推广,也有群炉汇铸这样惊人的创新,但这离真正的重工业仍然有一个时代的距离。

不说孤例不证,而是这些都只是历史的浪花,不是时代的潮流。

我认为不少作者在推演历史的时候有一种思维定式,只要“抛开阶级,抛开生产力,抛开分配方式不谈”,绝大多数的社会矛盾只要有钱就不是问题。所以在士绅不敢冒险的时候,可以用国家机器一带一路,开发海外市场,去热带和美洲地区开荒来向国内输血,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是不对,但是就历史来说,开荒拿到了几乎所有成就的资本主义模范英国和大无畏前驱的西班牙帝国都因为外部输入而遭遇严重的通胀危机,大量贵金属流入,而国内并没有相应的商品与之对冲,只会导致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社会矛盾越发激烈,好像不少经典文艺作品都是在这个时期出现的呢,明清的海禁政策也有一部分白银流入,导致银贱米贵的原因。保守的地主们对耗资巨大而风险极高的海外贸易没有很迫切的需求,国家机器体现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如果没有钢铁雄心,那么穿越者的小翅膀最多不过加速或者减缓必然的历史进程,一句话说,就是结果都是要玩完的,而且金手指越大,完蛋越快。

何况国家机器,呵呵哒,这里也有一个思维定式,大概是承平日久,作者们,尤其是一些女作者们似乎把现代政府和军队的执行力当做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他们现代生活的体验,是可以套用到任何一个时代去的——朝廷固然腐败不堪,但只要搞定贪官,新事物就能顺利推广,国家就能平稳安定;或者前线军队都是奋勇杀敌的好男儿,只是堂上诸公拖了他们的后腿;兵士舍命为国,即便受了委屈也往往默默忍耐,稍微施恩就能令其肝脑涂地;军中立威,人家才不会因为你老子儿子兄弟契兄弟牛x你自己的地位也牛x就看得起你呢,但只要你能打,你能官兵打成一片,哎呀那就妥了,诸如此类……这是一种更严重的想当然。尤其是关于暴力机器,作者们有没有听说过“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解放军是过去没有,同时代也没有任何一个同行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圣人式军队——即便出现过许多问题,但他们的功绩完全当得起瑕不掩瑜的称赞,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人说当兵的精神都有问题,还得到了不少的赞同。

在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古代,年轻的男人们为什么要去千百里外的边关,为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打生打死?政治觉悟这种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近现代军队中政委这个大奶牛很多人创作的时候还会自动无视掉呢,古人无非为的是当兵吃粮,或者征役徒流之类无法抵抗的命运,搏命博的是生存和富贵,稍微有点地位的人能尽忠职守已堪称道德模范了,到了真正底层的士兵,朝不保夕命如垒卵,连药都没得磕,作者们认为他们被放松的时候会去干啥?

哦,穿越者主角是看不到这些人的,隐忍而英俊强大的将军一个人就能代表整个军队了。

我还时常看到一些情节,很多穿越者主角虽然把初高中的理科常识都还给了老师,不过是只要他们想要弄点震惊世人,给自己带来大量资本的发明创造,不用这些智障主角劳动珍贵的手脚和荒芜的大脑,一些吩咐,一个启发,自然就有下面的仆从和匠人竭心尽力地为他们补漏填缺,某个主角已经遗忘的时刻捧来一个大惊喜,或者穷困潦倒的疯狂科学家被点亮灯泡,从此埋头实验室用全身心为主角发光发热去了。这种堪称傻x的行为还还往往被作者美其名曰“古代人民的智慧超出现代人的想象”。

我说这种情节傻x,是因为这跟“我有一个和淘宝网,和facebook一样绝妙的构思,一旦完成就能改变世界,就差一个程序员为我实现了”有什么区别?强开金手指也讲点基本法嘛,不谈古代匠户低下的社会地位和恶劣的生存状态,还有父子师徒传承的技术封闭性,每一个有价值的科技发展和工艺进步,都必然建立在测量工具和基础材料的进步上,这些主角知不知道古代的度量衡在实用中的最小单位是多少?连毫米级的精度都没有,玩个毛的科技,至于基础材料,那更是呵呵哒,挖煤炼钢多脏多累多复杂啊,破坏环境还会有雾霾的知不知道,你们怎么一点都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呢(痛心疾首)!其实我觉得我们把废旧砖窑利用一下,把水泥,瓷砖和马桶烧出来就可以了(正经脸),还可以用竹子做个自行车。而且在传统农业社会中,越是技艺出众的工匠,他们的经验越不可能主动变成工艺流程,这可是一家老小的生存问题,主角一张嘴下来,凭啥人家就要给你加班加点搞定连名字都不能挂的完美成品哦?老奴做不到啊,不如您拿走我这条狗命?此外,高贵的大人和仕女们一时心血来潮搞出来的新奇玩意,博下同阶级的其他贵人欢心,挣点流行的快钱,还要死守工艺配方,热度退去后结局除了放进库房之外还能干嘛啊,一种建立在高级工匠手作基础上的奢侈品能流行到哪里去哦,为啥我们现代满地的工业品?因为便宜啊,为啥便宜,因为生产堪称海量啊,为啥能有海量,因为机器生产取代了绝大多数的人工啊,为啥机器能替代人工,因为标准化啊。

标准化能不能做到呢?这又回到了度量衡的精度和基础材料问题上啦。

另外开辟海外路线还有一个不常被考虑到的背景,中国作为唯一生存至今的文明古国,统一的意识形态功不可没,不管现代对儒家是什么评价,以此为基础的严密的伦理体系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充当了社会粘合剂,也构建起了□□上国的强烈自信,命脉系于土地的人臣们信奉“安土重迁”,关外和岭南都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役之地,更何况更为遥远的海外之地?就像现代的年轻人都爱往北上广走,非洲和中东的工资虽高也不乐意去冒险一样,沿海的地主士绅们有人也有船,又有历史上与各国交往,以及郑和下西洋积累起来的官方水文资料,那他们为何不主动去日本,朝鲜和东南亚,而是更乐意和倭寇勾结吃里扒外?人性问题最终还是要归于利益的。

新生产方式的发展一是要钱,二是要人,统治阶级没有强烈的财富欲望,地主不破产,农民不彻底失去土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社会秩序不被破坏,时代是很难主动进步的 。

一切政治背后都是经济原理(虽然经济学只能总结过去),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任何一种经济制度——生产方式的改变,没有不杀人和不吃人的。历史从来不存在温情脉脉的方向,往这个方向去搞一搞,我觉得很多故事会刺激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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