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百夫长只看了一眼地上抽搐的死人, 然后就转过头去, 阴沉沉地看着那个又给弩机上膛的狼人,他没有去看那个偶尔晃过射击口的女人,他的眼里只有那张年轻的面孔, 仅仅从外形就能看出,他们的祖先来自同一个部落, 在许多代人前,他们是冰川狼族, 在萨莫尔陛下的指挥下奋勇战斗, 而如今他们站在这里,灯火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各自立于在明暗两端。

进攻的兽人为他们遭遇的挫折感到震惊和困惑, 他们已经作出攻击的姿态, 却因为对面的武器犹豫不决,他们大多数都认得那些弩机, 在出发前, 那些来自人类的武器被放到他们面前,用计策和阴谋获取了它们的狐族向他们描述了武器的一部分威能。火光照亮了阻拦在他们面前的对手,居然没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战士的兽人,从木板后露出来的眼睛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女人的。

熊人百夫长咆哮着提起了他的向导:“骗我们?!”

“不不不!”那名豺族人惨叫起来,“我们也不知道, 这不关我们的事!是这些女人……这些女人!她们背叛了我们!她们投靠了人类!”

兽人们不可思议地低语起来,一名豹族百夫长向前走了几步,又一支箭射到他脚下, 他向后让了一步,举起小盾挡在身前。狼人百夫长退入人群,带着他的属下隐入黑暗,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行动。

“女人!”他大声叫道,“你们的男人呢?是谁让你们在这里对付我们?”

“他们不是躲在你们后面吗?”那个蛮横的女人说,“我们为自己而战!”

兽人们怒吼起来,熊人随手将被他掐得半死的兽人丢开,“女人滚开!”他怒视前方,“让那个叛逆来跟我们说话!”

墙头那个一直沉默的撒谢尔狼人向下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让开了位置,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升了上来,“你们要跟人说话,还是跟我们手上的武器说话?”

另一些坎拉尔城的人用声音支援她,女人们朝这些兽人吐着口水,一边高叫“这是我们的城市!”“侵略者滚出去!”“你们这群强盗!”“没卵子的混账,叛徒去死吧!”“别想我们让开,你们敢不敢拼命?”……受此大辱,阿兹城的兽人们怒不可遏,他们悍不畏死地向前拥去,一边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回击,更多的武器从木墙顶上伸了出来,然后一支长柄战斧飞越空中,精准地投向路障间的隙口,劈到一块光滑的圆盾上,然后被那精钢的质地弹飞到一边。

那名年轻狼人刚刚把盾牌移开,那个狼族女人就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扣弦,两名兽人顷刻倒地,鲜血和死亡是比任何语言都刺激人的口号,僵持的局面像被砸到地上的罐子一样破碎了,搏杀开始了。

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坎拉尔城的另一半已经落入了阿兹城勇士手中,如此迅速,是因为袭击者几乎没有受到抵抗,当被惊动起来,寥寥几个有勇气拿起武器警戒的兽人从门边露出脑袋时,看到的是侵略者被他们熟悉的部落首领像朋友一样迎接了进来,他们提着玻璃风灯,走在砖石道路上,那些全副武装的兽人四处探头嗅闻着,看着黑暗中的建筑轮廓,他们的眼睛闪着绿光,他们的领头人作出放开的手势之后,他们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朝四周扑过去。

“这些房子可真大啊。”

“那是当然的,这里都是为做大东西准备的。”

“那这里住了多少人?”

在零星的惊叫和吼叫声中,阿兹城的千夫长和那位族长交谈着。

“只有几百人,这里是加工木头,制造陶器和晾晒泥坯,还有干别的重活的地方。”

“什么?”来者说道,“我们进了一个粮窝,你却告诉我们这里没有粮食?武器和工具放在哪里?”

“这里有一些铁锨和锯子——我知道这没什么大用,”那名族长说,“是可恨的人类把武器拿走了大多数,剩下的武器和更多的工具被他们锁在了北边的仓库中,临走之前他们一直死死守着那儿。然后他们又把钥匙交给了那个纳纹的女儿,那是个非常不像话的女人,只是因为勾搭到了一个撒谢尔叛逆,就完全不将我们放在眼内,我们期待你们来解放我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同样不听话的那些人聚集在了北边……”

千夫长停了下来,“你现在才告诉我们?!”

“可是消息已经传递给了戈尔兹大人,你看那边的火光,他们肯定已经打起来了。”

“那也是狗娘养的!”那名千夫长咒骂起来,“他把他的亲信都派到那边去了,让我们来这里捡骨头!”

他猛地转头,对四周已经冲入离他们最近的房舍翻找,还有使劲想撬开一些上锁大门的同伴怒吼起来:“别找了!都给我滚回来!这里是没油水的骨头地,骨髓都没有了,好东西都在北边!就要被戈尔兹的那帮野狗拿走了!”他转身大步走向来路,“快点!要来不及了!”

被他甩在身后的部落族长急步追上去,然后跑了起来,所有兽人都跑了起来,刚刚受过一场大惊吓的兽人许久之后才敢从居所中探出头来。

“他们走了吗?”

“不,他们只是去北边了。”

“他们能撑得住吗?”

“那些都是北边原野和山林来的勇士,看他们的模样和刀锋,是多么可怕呀!”

“我们应该听莉亚那帮女孩的话,去跟他们在一块的。这些部落勇士难道不知道,我们只要在坎拉尔城,不在乎是谁在我们头上,他们怎么能像刚才那样对我们呢?”

“可是如果去了那里,莉亚和她的男人输了,我们就要变成奴隶了。”

千夫长带领的这三百多名兽人拼命朝北边赶去,被欺瞒的怒气鼓胀了他们的胸膛,他们的眼睛已经能够看见那些提前一步的混账抢到了多少战利品,占据了多少有利的地方,然而当他们赶到那仿佛烧起了大火的地方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那些也应该被称为同伴的人的尸体。

很多的尸体倒在地上,尸体上和砖缝里都是箭簇,还有活着的人在呻吟,另外一些人躲在两边房屋的间隙中朝前方射箭,箭支越过燃烧的木墙落在后方,看不到射中了多少,有几名勇气惊人的战士已经举着盾牌冲到了那堵单薄的墙下,但他们刚刚将手攀上墙边,摇晃了木墙几下,他们的盾牌就被射成了猬鼠,而他们自己也倒下去成为尸体的一部分。坎拉尔守卫者的武器精良得令人吃惊,他们在这个人为的关卡后,只要不知疲倦地射箭,就把众多阿兹城的勇士压得不敢露头——他们的箭支简直无穷无尽!

千夫长刚刚带人来到就被射倒了几个人,连他的胳膊上都中了一箭,他抓住箭杆猛地一拔,带起一溜血滴,像那些抬不起头来的人一样躲到了路边,他的部属也纷纷后退,弩箭追着他们的屁股。

“这帮废物!”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看到那堵墙仿似破了一角,用粗麻织成的沙袋倒在地上,是油或者别的什么在沙子表面燃烧,又一支火把从墙上掉了下来,落在一具尸体上。他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你们只能看见一条路吗!”他又骂道。

“那就滚开!别缩在我们背后!”隔了一栋房屋的人骂道,“他们才有多少人?大半都在这里了!”

青筋从千夫长头上爆出,他记住了这家伙的脸,然后再次转身——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背对着他的敌人!

只有百夫长及以上才有资格看地图,千夫长凭着记忆,带领三百人穿过房屋的阴影,他知道人类走的时候肯定会留下点什么,可他没想到他们留下的不只是武器,还有这些顽固的抵抗者,明明他们已经和至少一半的部落首领谈妥了,他们会管好自己的族人,让他们顺顺当当地接手这座被人类抛弃的城市,而且他刚才听说了什么?那些拿着弩箭的可恨的抵抗者还多半是女人!连女人都看不住,这座城市里有多少男人是废物?

一离开那个满是火焰和鲜血的地方,夜晚的黑暗就让人的脑袋猛地清醒过来,千夫长带着他的勇士从旁侧穿过去,甚至不用再回忆那份已经非常可疑的地图,他只要寻着火光和人声就能够找到新的战斗点,既不出意料又令人极为愤怒的是,人类已经完全离开了,还在这里抵抗他们的都是兽人,然而——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无论老人还是孩子,就算他们不忠诚于帝都,也应该明白他们都是兽人!当他们受了使命来收复失地的时候,这些人在做什么?

他们在和他们互相残杀!

但愤怒并没有让阿兹城兽人们的攻击更顺利一些,留在这座城里,和他们的首领不是一条心的那些兽人用房屋,木板和沙袋等等筑起了一个个路障,就像在这座城市内建起了另一堵城墙,阿兹城的兽人每在这不规则的防线上找到一个缺口,想要从那里突破的时候,都会同时受到两侧的攻击,那些被族人背叛的部落首领带领着自己的亲信加入了这些战斗,换来的却是更深的仇恨和更猛烈的攻击。那些蓄谋已久的坎拉尔城兽人的武器也不仅仅是弩箭,千夫长听到了几声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鸣爆响,当他找到其他百夫长的时候,发现他们至少损失了两成的人,这是一个可怕的损失。千夫长还看到那名狼人靠在一旁,眼睛上盖着湿布。

“他中箭了?”

“从侧边偷袭的时候,被撒了一把沙子。”一名百夫长回答他。

“真蠢。”千夫长低声说。

“比死在那儿的好,差点他就能抓住那个女人,如果他不是想要一个活口。”豹族百夫长说,“还有,帕死了。”

帕是熊族百夫长的名字,他是阿兹城目前的城主的兄弟之一。

对千夫长来说这并不比其他人的死亡更让他心痛,他说:“我们不能在这座城里过夜了。”

他和他身后的勇士都杀气腾腾,他看着这些百夫长说:“但我们必须给他们惩罚。”

他看着那些仿佛在燃烧的障碍,

伯斯从溪水中抬起头,仰起脸深深呼吸,凉爽的空气流进肺里,他分辨出了早炊的柴烟气息。将颈后的毛发甩到半干,他从水里走了上来,穿上衣裳。

他回到营地,和其他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来到连队主官所在的帐篷,白鸟和提拉都在,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写日记。伯斯看了好一会,才确定提拉确实是在写日记,这可是大清早。

提拉分了一个作业本给他。

伯斯狐疑地不接。

提拉看着他,“你不从现在就开始写报告吗?”

伯斯终于把作业本拿了过去,同样坐在桌子前面苦思冥想。路撒对这个可比他在行多了,可那名狐族住在另一个地方,而他要写的检讨书绝对不会比他这个负责人薄。三个大男人在帐篷里沉闷地过了半个钟,终于等到了无线电的消息,白鸟收起自己的课本,匆匆走了出去,伯斯也开始准备下一步的工作。

提拉对伯斯说,“我其实挺喜欢他。”

“他不喜欢你。”伯斯说。

“那是当然的,不过他也算不上讨厌我。”提拉说,“我准备不干了。”

伯斯看着他,提拉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还不知道。只是一个报告的事,对我和他都是好事。”

“术师呢?”伯斯问。

“这只是一件小事,一切按流程走就够了。”提拉说,“术师有更值得关心的事,我想不止术师,肯定有很多人想看一看你们的报告。”

伯斯收起纸笔站了起来,在他离去前,提拉说:“我想你们肯定没有后悔过,但我后悔了。”

“你不用和我说。”伯斯说。

“我们可能要当同事了。”提拉说。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从伯斯身边走了出去。

连队已经在这片野地驻扎了三天,除了巡逻和定期探查外没有什么动作,这点时间当然不至于让军人们失去耐心,第四天的下午,他们如约等到了从坎拉尔城撤离的车队,更早的时候他们还发现了尾随在车队身后的探子,但因为命令,他们没有处理那些斥候。吃过早饭后,援建队伍重新上路,这里到最近的铁路只有半天的路程,就算辎重会让他们的速度很慢,这一路也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从坎拉尔到第二城这样长的距离上,所有人数在三十以上的部落都被登记在案,通过骑兵巡防和向部落收买消息的方式,经过近两年的持续梳理,至少在主干道周边已经几乎不可能出现什么可疑人物了。

车队慢悠悠地离开,只留下了一些物资,连队又在原地等待了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一支队伍急行军到了营地。这支队伍绝大多数由筑路工和建筑工组成,全都出身坎拉尔及其周边地区,领队的是一名身材很健壮的牛族人。连队被集合起来,指令从白鸟和提拉这里发下去,一直落实到班组,除了重火力,连队只留下一半的武器,其余在清点后转交给了这支队伍。

“我们永远铭记这份兄弟情谊。”那名牛族人说,他的眼神和他的声音一样诚恳。

“你们一定会胜利的。”白鸟说,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请务必接受我们的帮助。”

牛族人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你们真是我们的亲人。”他哽咽着说。

再晚些的时候,又一支队伍来到了这里,他们的人数少了很多,但带来了大量的坐骑。牛族队长决定连夜赶路,他们在接到消息后通过火车集合到一起,实际只走了小半天的路,他们已经在连队的营地吃了饭,又休息了一段时间,在听到那个消息之后,愤怒和伤心已经占据了他们大半的精神,今晚没几个人能睡着。

繁星笼罩旷野,风灯和火炬在地上连成了一条光的河流,白鸟站在营地前,看着兽人们接连骑上马匹,对已经换装完毕的提拉和他身后一个排的军人说:“不管你们有什么把握,凡事小心为上。”

提拉翻身上马,其他人紧随而行,动作整齐如一人,引来其余兽人的注目,提拉在马上对白鸟笑道:“三日后见。”

白鸟目送他们离去。

一天后,他带着连队移动到了离坎拉尔城仅一里之遥的位置,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城市上空飘散的黑烟,它被它的敌人点燃过,焚毁了一部分,坎拉尔的居民抢救剩下的那部分至今。阿兹城已经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了,白鸟他们很快就接到了请求,进入坎拉尔城协助扑灭余火和修葺房屋,在白鸟和其他人一起修理水管,清洁道路,处置尸体,拆除烧焦的房屋的时候,远方的风带来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声音。

次日午后,成功地将侵略者驱逐,并且反攻到对方城下的坎拉尔诸族回来了一部分,一名坎拉尔部落的狼人找到了白鸟,“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把他们从我们的土地上完全赶走吗?”

不久之后,云深收到了两个消息,经过坎拉尔城十三个部落的共同会议,他们决定将坎拉尔城并入第二工业城名下,所有部落向术师效忠,第二个是白鸟发来的,询问是否要保持阿兹城的军事存在。

他看了一会,把它们暂时放到一边,打开了刚刚一起送来的盒子,取出了里面钟表似的仪器。

它有他的手掌大小,光滑无色的玻璃后方是黄金的表盘,两枚同是黄金内芯的黑色指针悬浮在银色刻度上,他轻轻把它放在桌面,看着其中一枚指针微弱得难以肉眼观察的摆动。

这是为他而制造的指示装置,指针使用了他和另一个人的头发,既像金属又像宝石的刻度,是他们两人混合了墨拉维亚血液之后固化而来的,取血和混血的过程全部由他在目前封闭水平最高的实验室里完成,最后做出了两个。一个现在正在他面前。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来人正是墨拉维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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