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被教的太好了。

他虽然能见鬼,可见得更多的仍是人。父母朋友,无一不爱他,童年时所经受的那点恐惧,已然成为梦魇,移不了他的性情——因此他见到杨达,只将对方当做同病相怜的朋友,真心实意要帮对方寻求解决方法。

他还不知道,世上有些人比鬼可怕的多。直到上了鬼轿,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中了招。

杜云停看完之后,沉默良久。他并没对陆澄的人生做出评价,他也没那个资格,杜云停只是买了点香和黄纸,在家中为他烧了。

灰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杜云停望着那烟,说:“你放心。该有报应的人,总会有报应。”

这一回,是时候轮到杨达了。

杜云停这一夜没怎么睡,在网上查找了许多资料。那些神鬼之说大多不怎么靠谱,甚至自相矛盾,他看过之后,意识到这大多只能当民间传说看,没法相信。

要真想了解这些,他还非得找个业内人士不可。

他问7777:【你那儿有没有类似的书?】

7777说没有,它是一个信奉唯物主义的系统,不看这些书。

【但你不是有个鬼老公?你干脆问他好了。】

杜云停:【……】

别提鬼老公了,他这会儿想着怎么和人离婚,想的头都快炸了。

杜云停想了想,不管怎么说,对方也的确在婚堂里庇护了他,没教他被那些小鬼吃掉,这总是恩情。他犹豫了下,将床头的那一块绯红的玉拿起来,找个挺精致的瓷盘子端着,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紧接着,杜云停正儿八经冲那玉鞠了三个躬。

7777:【……你干嘛?】

【感谢他保佑。】杜云停头也不抬,站直身后,又将新鲜的瓜果都摆在了玉前,还点燃了三炷香。

系统:【我看你更像心虚。】

跟出了轨的老公对老婆格外好一样,又是买这又是买那。

杜云停背上公文包走出门,纠正它:【什么叫出轨……我那叫寻找真爱!】

7777凉凉道:【那些出轨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杜云停怀疑系统每天看的到底是什么,知音吗?

他咔哒一声将门锁上了,并没发觉到在玄关处摆着的一处水晶摆件上,映出了一道漆黑高大的影子。

那影子紧紧地附在他身上,跟着去了。

陆澄的公司离公寓有两站路的距离,杜云停挤上公交车时,正好是早高峰。他好容易从人群夹缝里强行把自己塞进去,前后左右都是人,他好像是三明治里夹着的那块薄薄的肉。

司机一个急刹车,杜云停差点儿整个摔前面人怀里。

“抱歉。”

他低声说了句,握住扶手,勉强把重心稳住了。做惯了富人,真被扔回来和普通的小白领一起挤公交,杜云停还真有点不习惯。

这些人挤得他有些热,杜云停伸手拉拉领子,背部有点渗汗。身后一个男人挤得尤其近,仗着自己身材健硕,几乎要把偏瘦弱的杜云停挤进角落里。

他还想再往这边靠,眼睛瞄着这青年公文包,想趁乱拉开拉链进去摸点什么。可刚一凑近,他忽然察觉到一股透骨的寒意,就喷洒在他脖颈上,好像有谁冲着他吐着冰凉的气。

这一下把男人吓的不轻,这时是十月,车上并没开空调。他被那一股风吹得猛地一哆嗦,不自觉向后退了步,踩着了身后人的脚。

后面的人痛呼一声,不满道:“小心点!”

“叫你妈的叫——”

男人下意识反驳一句,揉揉鼻子,看这青年一眼,不敢再靠近了。杜云停没什么感觉,他多少年没挤过公交了,半点没经验,这会儿光顾着抱着柱子晃晃荡荡,正常的公交车都快被他坐成了过山车。

周围松懈了点,有人小声嘟囔着说冷,站得离他远了点。杜云停终于有了喘-息空间,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里给自己争取到了点新鲜空气。

他在软件大道那一站挤下了车,往公司走。

互联网公司大多需要打卡,杜云停刷过指纹,这才往里进。路上遇到的同事不少,都和他打招呼,他一一回应过,走进办公室,在靠门的工位那里看到了个挺年轻的身影。

那是杨达。杨达穿的也和正常程序员不完全一样,大多数程序员都是格子衬衫,大裤衩,怎么舒服随意怎么来。杨达却是挺修身的拼接衬衫,底下配条淡灰色的休闲西裤,还正儿八经给自己架了副金丝眼镜,看着俊朗儒雅。

有同事从他旁边路过,随口道:“杨达今天看着脸色挺好。”

当然,摆脱了死局,又摆脱了鬼魂,脸色哪里能不好?

杨达微微笑着,道:“昨天休息的不错。”

“你之前不是说失眠?”同事建议,“你换个那种乳胶枕,在网-易云里有轻音乐,听着睡觉真的管用——哎,陆澄也到啦?今天来的这么早?”

杨达的瞳孔骤然一缩,随后又回复若无其事的模样,扭头望了一眼。熟悉的人影从办公室门口进来,没缺胳膊也没少腿,仍旧和往常一样笑着,“瞎说。我平常来的不早?”

他没直接到自己的工位上,反而在杨达位置面前停下来了。杨达还保持着微笑,语气亲密,抬头问他:“休息的怎么样?”

这完全是一句废话,他相当清楚昨晚到底会发生什么。他这么问,根本不是关心,而是害怕。

杜云停把他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脚跟一转,倒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一回事……”

他低下头,在自己的包里找。同事站在一边,奇怪地问:“你找什么呢?”

“我昨天梦到了一个人,”杜云停说,终于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什么,紧紧握在手心里,“那个人说,让我转交给你——”

同事:“你真信了?梦里的东西,你掏的出来?”

他打量着杜云停,笑道:“陆澄,你是还没醒吧?”

杜云停没接他这话,只是看着杨达。杨达脸上的笑蒸发了个干净,嘴角微微抿着,是一个典型的警惕表情。

“谁说不是呢,”杜云停声音轻柔道,“偏偏在早上醒来时,我手里就握着这件东西。”

他朝着杨达摊开掌心,不紧不慢把那东西倒在了杨达的桌上。有什么红颜色映着他白生生的皮肉,扎的人眼疼。

杨达猛地打了个哆嗦,向后靠去。

——那还是那一小截红绳。

他的瞳孔震颤,瞬间的慌张掩饰也掩饰不住,连目光都不敢触及。杜云停只放下这绳子,便自顾自走到工位上去写方案,杨达却怎么也心安不了,他咬咬牙,用书将那绳子扫进了垃圾桶。

片刻后,绳子又回来了,仍旧在之前青年放过来的位置。

杨达紧紧地咬着牙,与先前指导自己的同行发消息,“你教我的办法没用!”

同行回复的很快,“怎么会?你们不是八字相同?”

杨达:“是八字相同。但他活着回来了,好好地出现在了公司里!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还能活着??”

他最怕的,是替婚这一件事露了马脚,他逃不过,还得去和一个恶鬼拜堂成亲。人和鬼结亲,这多荒唐!——真是那样,他就真的活不了了。

陆澄本来该替他去死的。陆澄凭什么没有死呢?

同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从墓中出来的人,并没有一个活着的,可偏偏人们信奉一句“富贵险中求”,哪怕前人白骨累累,也一定要踩着这些骨架试一试这滔天的富贵。

这还是第一个平安无事的。同行说:“你确定他是人?”

杨达仔细看过,青年的脚下还有影子,并无异样。

“是人。”

同行不说话了,许久之后才回复:“那可能真是他有大造化。”

大造化这三个字,让杨达的心里不怎么得劲。他与陆澄八字相同,年幼时都频频见鬼,凭什么对方就能有父母倾心尽力庇护,平安无事;而他就被当怪物看,被唾弃、抛弃,早早地就得自己养活自己?

这也就算了,难道对方连气运也和自己不一样,有逢凶化吉的大造化?

杨达在心中接连骂了几句上天不公。他怕的还有另一件事,因此摸了摸自己缝在里头的暗衣袋,“那这一道平安符……”

同伴:“在你手里,那自然便庇护你。”

杨达放心了,他没再吭声,独自对着电脑屏幕做程序,心中却仍在琢磨陆澄到底是怎么逃过的这一劫。

他不觉得是那个恶鬼良心发现,忽然放弃了杀心。——开玩笑!恶鬼就是恶鬼,哪里来的心?

更大的可能,应当是陆澄身上还有什么法宝,比这个平安符更强大的、足以能救他一命的法宝。

杨达做梦都想把这一道护命的宝贝拿过来。

程序员的日常是加班,这对杜云停来说其实不怎么安全。他如今阳气弱,八字轻,镇不住鬼,再赶上加班疲惫,三盏火都变成了两盏,正是容易撞邪的时候。往常有了平安符还好,如今没了,相当于最后一道庇护也没了。

只剩下他这么个散发着活气的生人,直接暴露在这些鬼的面前。

加班结束时已经接近午夜,只剩下杜云停和一个男同事。男同事嘟嘟囔囔,跟着杜云停一同上了电梯,一路都在抱怨996公司有多要人命,“上班三年,苍老十岁……”

他又羡慕地看了看身旁杜云停的头顶。

同样都是当程序员的,怎么陆澄就不掉头发呢?瞧那一头头发,发质也好,又顺滑,看着相当柔软好摸。

他忽的一顿,瞧见青年的一缕头发像是被人夹起来了。

同事一惊,下意识道:“陆澄……”

“嗯?”

等青年再看过来时,那一缕头发仍旧与其它的一样,安安静静垂落着。同事咽了口唾沫,说:“可能是我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眶,兴许是看了太久电脑屏幕,有点眼花。就在这时,电梯叮的响了声,已然到达了底层,同事迈开步子,一手揉着眼往外走,“早点回去——”

一句话并没说完,身后青年忽然打了个寒噤,好像是从头到脚都被泡进冰冷的水里。他喊了一声同事的名字,一把上前拖住他,死死拉住他的手。男同事吓了一跳,一个劲儿挣扎,这才意识到自己踩的并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空气。

他从电梯里出来,到达的根本不是一层。往下看去,黑黢黢一片望不到底。

男同事额角渗出了一大片汗。他惊惶地喊着陆澄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喊他:“陆澄——救我,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

杜云停手上用了很大的劲儿。但同事的体重在这时像是又增长了,他两只手一同捞,也只能勉强把男人挂在电梯间外头,保证他不掉下去。

【二十八!】他冲系统大叫,【给我兑张卡,力大无穷的那种!】

出乎意料,脑海里安安静静,什么动静也没有。杜云停感觉到了些不对,又喊了声,【二十八?】

7777没有回音,反倒是男同事叫的更加凄厉了,死命地拽着他的手。

“陆澄!陆澄!!”

杜云停忽然心中一凉。这只手比他记忆中男同事的手细小很多,不像是体重一百七的成年男人。

他闭了闭眼,随即就要挣脱。底下的东西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声音里一下子浸透了狠毒,尖细绵长,“陆澄——”

它死死地抓着杜云停的手,杜云停挣脱不了,反倒被对方带的往下一晃。

这东西想害死他!

杜云停骤然明白过来了,更加急切地摇晃着手,两只手都在被它抓着,腾不出空来去摸身上的招魂幡卡,眼看着晃晃荡荡,就要被对方拉下去。

手上忽然有冰冷的触感,好像是浸在了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里,毛孔都打开了。有什么人在他耳后根处微微一叹,紧接着,他手上的禁锢松掉了。

那东西猛地而发出一声满怀绝望的叫,朝着看不见的深渊里头沉沉跌去。杜云停只看见了一双猩红的眼,他出了汗,身体的旧毛病又上来了,靠着门边一个劲儿哆嗦。

他再睁开眼时,自己仍站在电梯里,身旁是死死拉着他的男同事。

“卧槽!吓死我了!”男同事仍旧惊魂未定,“陆澄,你不要命了?”

7777也一个劲儿在叫他,急切地说:【刚刚怎么回事?你忽然就走出去了——】

杜云停终于看清了面前是什么。电梯门打开了,不知停在哪两层之间,往下看还相当高。他就站在门边,差一点便要跌出去。

男同事把他拉回来,出了一身汗,说:“刚才怎么喊你你都不答应,而且你力气突然变得特别大……”

杜云停没说话。他刚刚撞了鬼,这会儿还沉浸在原主的反应里,肩膀直颤。男同事打量着他的脸,忽然狐疑道:“你哭了?你——”

青年没搭理他,独自靠着电梯间哭的稀里哗啦。这眼泪把7777也弄懵了,说:【我知道你劫后余生,可哭的这么猛……】

这不像你啊?

【废话!】

杜云停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愤愤地与系统说,【这能是我想哭吗?这不是陆澄被吓着了吗?】

男同事又瞥了眼他的脸,嗨了声,“别说,你哭起来还挺好看。”

跟个小姑娘一样。

杜怂怂:“……”

他们没敢直接按按钮,用电梯里的报警电话接通了保安室。很快,保安便赶了过来,撬开了电梯门,将他们都救了上去。男同事腿脚还有点发软,杜云停谢过他,隐约感觉自己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

他往兜里一摸,摸出来一截和杨达手里的一模一样的红绳,这会儿微微地发着光。

杜云停心里有了谱,叹了口气。

这鬼前夫又救了他一命。

他把红绳握紧了,心情复杂。7777道:【他都救你两次了,而你只想着跟他离婚……】

杜云停:【……真正善良的鬼,应该是不图回报的。他不应该指望我以身相许。】

7777没法想象他要和一个千年的恶鬼讲善良。

但无可否认,这鬼又救了他第二回。杜云停对这个莫名其妙结了姻缘的鬼更上了点心,在回去后查了许久的资料。

他没搜那些奇奇怪怪的神鬼之说,他找的都是关于那座大墓的消息。

墓地已经被发现有几十年了,据官方所说,至今仍未能找到入口。那些个盗墓贼,都是从当初工匠留下的一道通风口里进去的,可谁也没能摸到过主墓室。经考古学家考察,这一座墓起码是公侯墓,才会有这样的规格。

杜云停想起来那一天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深以为然。

平常人家出不了这么多人,不,鬼。

他继续往下看,只可惜因为主墓室还没被找到,墓穴主人的身份一直不能被确定。这么多年来,考古学家们组织了十几次的考察计划,却都草草而废。

杜云停搜过了,那些为了考古而进去的教授们并没受到红绳的干扰,仍然平安度世,只像是在里头受了些惊吓,出来后对其经历闭口不言。

接到红绳的,只有不怀好意进去的人。

杜云停说:【这还是一个挺明辨是非的鬼。】

7777也赞同,【不是那种无故杀生的。】

明辨是非。

杜云停开了个文档,把这些资料复制过去,又把这个词也跟着写在上头。他身后站着的黑影慢慢倾了倾身,盯着那四个字,像是满意极了,又重新挺直了身,直直伫立在后头。

杜云停感觉耳后一阵阵的凉,只当是窗户没关,也没在意。

他搜索完资料后,特意给这个前夫换了菜。

起码是个公侯,那当然得吃点新鲜的、没吃过的。

7777没懂,【他能有什么没吃过?】

身份那么高,肯定好菜吃多了,玉粒金莼的那种。

杜云停给玉前头放了一盘子山竹。

7777:【……】

杜云停:【怎么样,没吃过吧?】

7777:【……】

别说,这个还真没吃过。那时候这水果还没传进来呢。

杜云停又把培育的水果玉米也煮了两个,摆给鬼魂,自己也掰了半个啃。他在家中穿的随意,上头一件大t恤宽宽松松,下面还是条花色的大裤衩,等啃完了,杜云停手一洗,跑过去洗澡,随后又坐在床上,慢悠悠给自己抹身体乳。

他抹的相当细致,从脚丫子一直抹到脖颈,后头晃晃悠悠的两块肉是重点区域,杜云停用按摩滚珠滚了好几遍。

7777简直一言难尽,【差不多就行了。】

【你不懂,】杜怂怂伸长胳膊,给自己手臂上也涂抹上,【顾先生喜欢亲。】

凡是顾先生喜欢的地方,触感都必须保证一等一的好。

【……】

7777不是很想听。

杜云停把自己涂抹的滑溜溜,从头到脚泛着一股子奶香味儿,终于满意了。他闻闻自己身上,满足地往床上一倒,就要睡觉。

想起什么,他又坐起来,对着那玉双手合十拜了拜,小声加了句:“不管是哪一位大人,烦劳您再忙一忙——我是真的想睡个好觉。”

杜云停也不知道他这鬼前夫是否有听见,但香上漂着的烟微微一凝,他便当是听见了。

他把招魂幡捏在手里,缩进了被子。

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不多时,窗户外头便透出了隐隐的光亮。

有人影出现在了玉旁,修长的手拿起那一颗山竹,犹豫了下,张嘴咬了咬——他咬了满口的酸涩,长眉登时蹙起来,丢了回去。

杜云停浑然不知,翻个身,睡得呼噜噜。他的脸洗干净了,白白细细,手腕上和后颈处留下的青紫便显得异常碍眼。那身影坐在他身侧,缓缓用手指抚过那些地方,将痕迹悉数擦去。

领口被青年睡歪了,露出里头的一小片皮肤,细腻的很,透着淡淡的奶香气。黑影闻了一会儿,慢慢地附到了他身上,与他睡了同一张床。

就像一对真夫夫。

有什么想顺着窗子爬上来,被那目光一看,瞬间一个寒颤,调转了头。黑影赶走了其它恶鬼,独自享用他明媒正娶来的夫人。

第二天醒来,床头柜上换成了一个金摆件。镶嵌百宝,镂刻着鱼鸟虫兽花纹,就透着俩字:贵气。

杜云停:……

杜云停忽然有点蛋-疼。这鬼老公难道是打算一天给他换一个当聘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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