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心农学的杜云停下地下的腰酸背痛。

他活像是弯下身插了无数次秧,又或者自己成了头吭吭哧哧的老黄牛,愣是被驾驶着犁完了一整块地。翻完土后播种了三四回,这才筋疲力尽将缰绳从身上卸下来。

跟他一同下地的顾黎倒是精力充沛,干了一整夜活也仍然精神奕奕,又提了一筐种子。

“再种一亩。”

杜云停一抖,声音里都含了哀求。

“哥,黎哥……可以了,真可以了……”

他现在躺在床上,都仍然像躺在浪尖上。那浪翻卷着涌起老高,他于是左摇右晃,眼前的景物破碎的不成样,斑斓的色彩糅杂在一块儿,活像是个旋转的万花筒。

顾先生却俨然是新时代的弄潮儿,不容拒绝道:“水资源的开发不能半途而废。”

“……”

再这么挖井,地都能被你挖漏了。

“不会,”顾先生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那都什么时候的口号就不要拿出来说了,咱们好好地考虑一下环境承载力成吗?

顾先生:“我租了一周的房。”

“……”

顾黎淡淡阐述,“你当时想要买一张这样的床。”

杜怂怂简直恨不能回去打死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房费都付了,自然不能白白回去。杜云停只好每天都下地,好好的一个农学博士每天拿着成盒的营养剂往地里倒,感觉像是在往里头倒积分,哗啦啦的都心疼。

这得多长时间才能攒回来——把营养剂价格定这么高,一□□商,奸商!

7777:【你可以不开垦。】

怂怂说:【不开垦憋死我怎么办!】

【那你可以不用和谐膏。】

杜怂怂更怒,【不用疼死我怎么办!】

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和顾先生建议,一定要科学种植、量力而行。路得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谁都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农业想要更进一步,更得合理规划、合理耕种,在不破坏环境的前提下保证粮食亩产。

顾黎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量力而行?”

杜怂怂:“……量我的力。”

不是你的。

小船足足荡漾了七天。这七天里,地里的庄稼被种了一茬又一茬,种的满满当当,全都挤着蹭着靠在一处。

杜云停拖着自己废了的腰回去时,望着学校大门热泪盈眶。

7777:【……你干嘛?】

【我爱学习,二十八,】它的宿主哽咽着冲它道,【我爱学习啊!】

杜云停玩了整整一学期,临近期末,顾先生催促着好好学习的小皮鞭又啪嗒啪嗒抽起来了。有善良的老师给他们发重点,也有瞧都不瞧他们一眼直接说“我上课讲过的都是重点”的,一到这时候,为了不让复习变预习,班里头同学基本上会全部上阵,给各科老师端茶倒水、咨询问题,试图从其中打探出点情报。

老教授看他们的心思一看一个准,登时挥手。、

“没用,”他说,“学习这种事,靠的是俩字,自觉。有这时间,不如回去学习。”

同学悻悻的,他们倒是想回去学,但那也得全部听得懂啊……

杜云停得了这句话,倒是半点都不急,施施然掉头往回走。男生跟在后头,问他:“别嘉言,你准备回去学习?”

“嗯。”

“你有笔记?”

杜云停想了想,“没。”

“那你……”

“但我有顾黎。”

“顾黎不是咱们系的。”

“没关系,”怂怂说,“他肯定会。”

同学看着他的目光里明晃晃装满了羡慕。

真好啊,有一个学神当朋友……

国家什么时候给他们也一人发一个这样的朋友?

杜怂怂抱着自己的小本本,又去找顾先生补课了。他故技重施,还想凑近顾先生来个亲亲,顾黎微微一侧头,反而躲开了。

怂怂:“???”

他有点茫然,为什么不让亲?

顾黎掀起眼皮看他,淡淡道:“学费。”

杜云停说:“我就准备交啊。黎哥为什么不收?”

顾黎:“因为涨了价。”

杜怂怂:“……?”

顾先生不动声色,手指在桌上一下下轻敲着,敲的很有些心猿意马,“每错一个知识点,就开荒一次。”

杜云停大惊失色。

卧槽,这涨的比房价还猛——顾先生的教育机构什么时候变成黑心企业了!之前的友情价呢?

他试图讨价还价,“黎哥,要不一门——”

顾黎唇角微微一勾,很快又放下来了,“不还价。“

“……”

顾先生:“补不补?”

杜云停忍辱负重,“补。”

不补能怎么办?他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个又了解自己又尽心尽力的老师?

顾黎拉过他的课本,开始讲课。虽然并不是同一专业,但顾黎所学涉猎很广,这些基础课程讲起来丝毫没有难度,理清脉络后,很快从头到尾给他串了一遍,串完后一掩书本,“现在开始考核。”

杜怂怂瞪圆了眼,跟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差点儿从原位上蹦起来。

“现在?”

“——现在。”

“等等等等!”杜怂怂东蹿西跳,“让我先看一遍……”

他这会儿采用填鸭式记忆法,强行把知识往脑子里头塞,全靠着出色的记忆力单方向灌输。可这课程完全不是靠记忆力搞得定的,回答时,杜怂怂还是答的磕磕巴巴,看着顾先生的小本本上一个知识点接着一个知识点往上记,就跟看即将被犁坏了的地一样,痛心疾首。

顾黎一个个点过去,身心愉悦,“七个。”

杜怂怂舔舔嘴唇,试图申请再来,“我想尝试第二次机会……唔……”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已经被顾先生压住了腿。成年后的顾黎比起之前身量高了不少,腿长也愈发优越,轻易地就能把他困在里头。杜云停挣扎了两下都没挣扎开,反而被抱起来,放桌上了。

桌上的书哗啦啦往下掉,顾黎的手托住他的腰,不容拒绝。

“没有第二次机会。”

“……”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杜云停感觉自己进了狼窝。

第二天,杜怂怂对着系统发表感想:【真的咯。】

末了又咂咂嘴。

【但也是真的爽……】

死去活来的那种。

7777恨不能长出一双手来好捂耳朵。

多亏了顾先生填鸭式的补课教学,杜云停的期末全都高分通过,有几科还拿了满分。同学都知道他平时不看书,知道他的成绩后都有些惊愕,“怎么过的?”

杜怂怂:“……”

一言难尽。

你们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我为学习牺牲了多少。

这一段补习经历实在太过惨痛,以至于在考四六级时,杜云停一度想要自己随便考考算了。然而顾先生显然不会因为他上了大学就放松对他的要求,张嘴就说了个分数。

杜怂怂听着那高分,胆战心惊,“过不了怎么办?”

顾黎黑沉沉的眼睛定定地凝视他,里头倏忽绽开了笑意。那笑意半分都没让杜云停觉着温暖,反而恨不得倒退几步。

顾黎慢条斯理卷起衬衫袖口。

“过不了就站着,”他低低道,“乖宝。”

——这个时候喊什么都是没用的,杜云停瞬间咽了一口唾沫。

他不怎么喜欢站着,主要原因之一便是难度太高,而且会比平常更加困难,几次下来身子骨都能废,500ml的可乐瓶喝起来能跟1l的差不多。想想当时受的苦,杜云停浑身的斗志一下子被激昂起来了,庄重点头,“我肯定能过——我现在去看书!”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不由得觉得自己简直是被顾先生鞭策的老黄牛……

7777深有同感,【也非得他鞭策鞭策你你才能动,不然你能懒死。】

可不是老黄牛?

杜怂怂:【不,和黄牛比还是有点区别的。顾先生才不会和黄牛睡一张床。】

【……】

这重要吗?

但不得不说,顾黎的这一招反向激励学习法对于杜云停而言异常管用。他甚至在系里拿了奖学金,上台领奖时,他一眼就能看见人群里头站着的顾先生。

这是杜云停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他一直都不能算是个好学生。从小学起,他就是最让老师头疼的那个,那时他妈苏荷每天都会被叫到学校,听老师喋喋不休地告他的罪状。

“欺负班里其他的小朋友!还伸手推人家——把人家头撞出一个包来怎么办?”

“一点都不像话,课也不好好上,作业也不交……”

“还跟我扯瞎话说丢了!谁偷他作业?——谁会偷他作业?”

苏荷淡淡听着,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去,露出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耳廓。

“给老师们添麻烦了。”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许多人都这样说。并不只是外头的漂亮,苏荷的那一股子温柔的媚意,更像是从骨子里头透出来的,举手投足都有种欲语还休的意味。杜云停曾有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很倾慕她,悄悄给她传过情诗,上头写的就是徐志摩的那一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只可惜苏荷不是什么才女,也没什么大志。她许多年都在丈夫的保护之下,如今丈夫过世,就只剩她带着杜云停直面这人世间。

苏荷并不说他,听了老师们的指责,也只是将手伸给儿子,两人牵着手。杜云停脸上还有一块青肿,用力踢起路上一颗小石头,仍然觉着委屈,“就是他撕了我的作业!他还想扯我裤子,说看我是不是个带把儿的……”

但没人相信他,老师们谁也不曾看见,只瞧见了他把别家小孩儿往地上推的那一幕。

苏荷不吭声,仍旧朝前走。杜云停紧跟着她,忽然就住了声。

他想起当时来家中砸东西的那些人,他肩膀轻轻一抖。

“……我是不是做错了?”他拽着苏荷的衣襟,慢慢问,“我不该推他……”

那孩子的爸爸看起来很强壮,力气很大。要是闹到家里,他打不过,他妈更打不过。就跟之前一样,他们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只能躲在墙角里。

苏荷的脚步终于停了,她拢了拢披肩,沉默地看了会儿手里牵着的儿子。

她带着淡淡香气的手摸过儿子的脸,与他说:“你错不在推他。”

“你只是错在,没有爸爸。”

“……”

杜云停小声说:“这是我的错吗?”

苏荷的嘴角好像带着笑,转瞬即逝,“不是。”

“可要是闹大,会成为我们受的罪——云停想不想受罪?”

那一次后,杜云停再也没还过手。他面对那些仍然拿他作弄取笑的小孩,再也不吭声,能躲则躲。他也再没找任何老师求救过,自那之后,他在学校里没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

杜云停如今回忆起来,他甚至是有些害怕学校的。他永远是那些人嘴里的坏学生,是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是表面可怜实际上肯定有可恨之处的人。这情况直到他进入杜家也没什么改变,一半是因为情况变本加厉,另一半,则是因为杜云停有意为之。

自己并不是真的杜家人,这一点,杜云停比谁都清楚。

他又怎么能去好好学呢?——学成了想干什么,想鸠占鹊巢?

还不如一个纨绔子弟能让他的继父安心。

杜云停很精准地把握着其中的度。他虽然做着纨绔,但不酗酒、不抽烟,更不掺和进违法乱纪的事。他只是带着一帮子狐朋狗友到处在这城市里撞,往来于各种高级会所,实际上不过是一群朋友自己玩。

这只要钱就能搞定,不会给他妈找出更多的事。他逐渐成长为别人眼里头任性妄为的杜二少,靠着这点分寸感,在杜家待的也算是其乐融融。

但人总是会怀念另一条道路。

杜云停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若是没有那些作弄他取乐的人,若是他认真地学、好好地学……

他是不会会比成为一个纨绔更有价值?

他想了想,又觉得荒唐。他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能安下心学习。——这本来就是做梦。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扭过头来说:“我其实很聪明,要不是我当时……”

这种话不可信,杜云停只当这是做梦。

直到如今,他才知道,梦其实也是能成真的。

他居然真能在这上头产生价值。

杜云停站在领奖台上,举着手中鲜红的颁奖证书。上头的章圆圆的,印着他学校的名字,杜云停把它抓的更紧了些,朝着台下的顾先生晃了晃。

看见了吗,顾先生?

顾黎的眼睛里含着温柔的笑,直直地望着他。杜怂怂瞧见对方的嘴唇动了动,那几个字读出来,应当是“我为你骄傲”。

大学毕业后,顾黎并没进入自家公司。

他在学校时便尝试着自己创业,已经有了年轻的团队,也上手了几个不错的项目。工作室仍然在这座城市,顾黎靠着攒下来的钱租下了一栋大厦的两层,当做自己的办公室。

杜云停则选择了考研。

倒并非是因为他想,而是这几年一直被顾黎鞭策着学习,多少已经养成了习惯,并且有个试就非常想去考一考。按照7777所说,他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考试当成了和顾先生玩点花样的借口。

但不管怎么样,顾黎的补习都是一如既往的给力。杜云停笔试面试都过的相当顺,仍旧留在他的大学,朝着永无止境的学习之路迈进。

顾黎每天都来接他放学。

课程表在车里贴的有一份,司机在前面开车时,后面的两个人便各忙各的事。顾黎通常在车上看着文件,杜云停也经常拿着笔记本,两手在键盘上匆匆忙忙打字。想起来时,两个人便凑在一处,嘴唇彼此贴一贴,交换一个短暂的吻。

要是时间还充裕,司机就有可能会被打发的远远的去买烟,只剩下两个人在车里好好研究农学的现代化道路。

研究的结果,往往是两个人贴身的衣服都被浸湿了,额头滴着汗。

忙完一个课题后,杜云停才想起过年。这几年来,他们的春节始终是在别家过的,别父别母都对顾黎这个把自己孩子带上正途的好学生很有好感,年年邀请他来,还让他喝杜云停睡同一个屋,并不知道门一关,顾黎就在里头教他们宝贝儿子种蘑菇。

种之前先松土,随后洒点水。待土地变得湿润了,蒙上透明的塑料布,保持土壤温度——

然后里头就会冒出来大蘑菇,根茎发达,顶部饱满的那种,连吃法都多种多样。杜云停每天喝蘑菇汤,吃烧蘑菇炒蘑菇清炖蘑菇,基本是换着花样吃了个遍。

这一年,杜怂怂仍旧问他:“黎哥,还来我们家过年吗?”

顾黎略一沉思。

“嗯。”

杜云停于是拿出手机订机票。还没订完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把后半句也加上,“多带点东西。”

“……?”

“当聘礼。”

“……”

杜云停的手机砸腿上了。

这一回的年过的格外忐忑,杜云停回家时,往箱子里头塞了两双运动鞋,放在好拿的地方。在跟他爸妈坦白之前,特意带着顾先生把鞋都换了,这才敢跪在二老面前吭哧吭哧说事。

说完之后,别父都懵了,刚哆哆嗦嗦去拿棍子,就瞧见他儿子一下子跳起来,二话不说拉着人就跑。

再一看,好嘛——这小子还特意穿的这鞋!

别父气的不行,偏偏如今年纪大了,比不得这俩兔崽子正值青壮年,赶都赶不上。顾黎还算是沉稳的,率先停下来,任由别父几下打在他身上,只低声道:“请您放心把嘉言交给我。”

别父上哪儿能放心?这会儿火都快蹭蹭从嘴里喷出来了。

“怎么放心?”他说,“你们俩男的……”

杜云停幽幽道:“这得问您,我其实可以当个女的。这不是您的染色体……”

别父气的直喘,又想去抽他,可顾黎在面前挡着,怎么也抽不到。别父只好嚷嚷:“兔崽子!躲在别人后头算怎么回事?”

杜怂怂纠正他,“黎哥是自家人,不算别人。”

瞧瞧,瞧瞧,别父嘴里头泛酸,这会儿还没承认呢,可就知道全身心护着人了!他摆手让这俩人一起滚,回头看看别母的脸色,居然没太大变化。

别父奇怪道:“你怎么了,气糊涂了?”

别母只是抿了抿嘴,神色挺平静。

她与别父不同,和这俩孩子相处的时间稍微长点。即使再忙,她也是一个母亲,身为母亲,好像总会具有一些特别的感知。

她又想起那天高考。那时的日头很烈,六月的天艳阳高照,找不着半片云。连她都嫌热,始终在车里坐着,可扭头看刚刚陪着儿子的那个学生时,才诧异地发现他居然没有走。

别母看着他那神情,额角微微渗出了汗都毫无察觉,竟然比自己这个当妈的还要认真操心。

她儿子考了三场,这学生就在场外陪了三场。别母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她在商场遇到的事情多了,并非没有见过同性之间的恋情。虽然放在自己孩子身上,格外让人难以接受;可再转念一想,除了顾黎,又有谁还能把杜云停带到这正道上来呢?

她只担心一件事。两个男人谈恋爱,不会有任何保障。

若是哪一天分开了……

她把顾黎叫进屋里来,独自和他谈。听到这一种假设,顾黎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还要强烈,立刻便蹙紧了眉,道:“不会。”

别母看多了抛弃糟糠妻的事,只摇头。

“有证有孩子也难免分手,别说你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

顾黎说:“伯母,我与嘉言一起走过的,不是一两年,而是七八年了。”

“不腻烦吗?”

“——怎么会腻?”

顾黎摇了摇头,抬起目光,神色忽的柔和下来。别母顺着他看的方向望,一样便瞧见了她儿子,杜云停生怕她委屈了顾先生,整个人都贴到了玻璃上,像一只大型壁虎。

她的心忽然间也一动,竟然有些为之动容。

“请您相信,”顾黎缓缓道,“我与嘉言,并不只是一辈子的事。”

他笑了笑。

“说出来有些俗气,但不怕您笑话。……我们管这个,叫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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