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了湖海与山峦, 颜千澜最终在半山的一座竹亭里轻轻地放下了宁婧。

此地虽然是半山,但地势相当高耸,是一个入风口。亭外缭绕着簇簇漆黑的茂密枝叶, 山下点点灯光有如流火。山壁蜿蜒着几道清澈的瀑布,澄莹的水流被银月映照得几近透明,好似几道柔软的冰蓝色缎带。流水声被“呜呜”的山风吹得飘飘忽忽。衬得竹亭的空气更为安静。

从颜千澜背上滑下来时,宁婧的膝盖竟不受控制地软了软,差点儿没站稳。

这也没办法, 毕竟从颜千澜出现开始,到脱险,被他带走……一切都像个不真实的梦境。她迄今还处在一种飘飘然的恍惚状态中。分明已经踩到地面了, 却有种仍然踩着一团缥缈的云雾的错觉。

见到她晃了晃, 颜千澜化回了人形, 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手,担忧地端详她神色:“姐姐,你怎么了?晕吗?”

宁婧摇头。

站稳后,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颜千澜还是少年体时,骨架就比她大了一个号,更不用说拔高、伸展成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的此刻了。

他手心朝上, 小心地托住了她的手掌,修长的五指微拢,单手就能完全包住她的一只小手了,小心翼翼的姿态, 充满了呵护和重视之意。

红意在耳根稍稍聚集,宁婧轻咳一声,站定了也没有抽回手,而是慢慢地摸索着转了个向, 指尖滑入了他指缝中,变作了十指紧扣。

温热的掌心若有似无地相贴,仿佛诉说了某种无须言明的情愫。

颜千澜妖魅的凤眸微微睁大。怔了一下,嘴角慢慢地扬了起来。

宁婧正忐忑着,等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想偷偷看一眼他的反应。不料彼此视线就这样撞了个正着,彼此都是心脏砰砰跳,有些心知肚明的欢喜,又有些害臊,却谁都不肯松开手。

偏偏这个时刻,他的目光还不着痕迹地往下一落,在她嘴唇的方向停了停,喉结不明显地微动了一下。

宁婧察觉到了,心跳陡然又快了几分,闪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不会是想亲她吧。

记得他第二次化形时,就已经吻过她一次了。可那次只能说是误打误撞,是他不懂这方面的事。之后她还告诫过他,今后绝不能未经允许就亲吻一个姑娘。不然就成登徒浪子了。

然而到了今天,双方的心境都变迁了。如果颜千澜还想做那种事,她非但不会拒绝,暗地里还会有一点儿期待……

不过,他会不会以为她依然排斥?

她该闭上眼睛,给他一点儿暗示吗?

宁婧思绪飞快闪动,岂料颜千澜却没有如她猜测那般低头。他咽了咽喉咙,很快就挪开了目光,抬起了空着的另一手,指了指从这座竹亭延伸森林的小路,柔声道:“姐姐,这里冷,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宁婧:“……”居然猜错了!(=_=)

好在刚才没有自作多情闭上眼睛,不然羞也羞死了!

被颜千澜牵着往前走了一段,宁婧消化了那点儿尴尬,才察觉到这条狭窄的长路,竟是一条用青竹与绳索搭成的山涧小桥。以竹为柱,巧妙地支撑在了山壁上。底下是白雾浓浓的万丈深渊。

山风吹得竹桥在轻微地左右摇曳。每走一步,都会听见竹子相互摩擦的“吱呀”声,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让人怀疑它到底稳不稳固,会不会突然“啪”地断掉一根,害得人滚落深渊。

似乎发觉了她的不安,颜千澜放慢了脚步,揽住了她的肩,一边说:“别害怕,不会掉下去的。”

宁婧含糊点点头。也是。以颜千澜目前的妖力,都可以漂浮在半空了。有他在,她想摔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根本不用杞人忧天。

有惊无险地过了竹桥,绕过一片低矮的树林,呈现在前方的,是一座朱红瓦片,青白墙身,精巧有如画廊楼阁的三层建筑,外延绕了一圈矮小的墙。纸窗内透出了光芒。正门前还悬挂了一盏剔透的花灯照明。空气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人声。

宁婧有些惊讶,左右一看:“这里是?”

有那座简陋的竹桥做初印象,宁婧原以为,在这种荒山野岭,即使有歇脚的地方,也会是与前者风格相近的小茅屋、漏雨的破庙。结果却看见了一座与“衰败破落”一词完全不沾边的贵气楼阁。

颜千澜倒是没有隐瞒,直白地解释道:“这里原本是一座荒宅,只不过被我用法术修饰过一番而已。”

宁婧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民间话本里,也常有类似的故事,说某书生在山中迷路,冷饿交加之际,遇到了一户隐居在山野的富贵人家。书生最初也觉得有些古怪,心想这种荒山野岭的鬼地方,走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又不是什么风光优美的世外桃源,这户富贵人家在有得选择的情况下居然还定居在这里?但很快,他就在宅邸的主人热情招待下乐不思蜀,将疑窦抛到脑后了。直到翌日天亮,书生从酣眠中苏醒,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睡在了一片阴森的乱葬岗里,目之所及都是无名的坟茔。昨夜与他春风一度的美人,也成了一个龟裂的骨灰坛。哆哆嗦嗦地拉开衣裳,心口还多了一枚血爪印。原来,昨夜的奇遇都是妖怪鬼物造出来取乐的幻觉而已。书生上了套,享用了它们的东西,便要付出代价。血爪印下的心脏,就是它们“预订”的东西。

话本自然有夸张之处。但走进屋子后,宁婧忽然有点明白,这书生为何会上当了——强大的妖怪所布下的法术,是真的能够以假乱真的。她摸了摸挂在墙壁上的字画,又伸手敲了敲花瓶,听见“叮”一声,愣是看不出半点破绽。

颜千澜将宁婧带到了一楼唯一一个房间前,推了了门。宁婧定睛一看,便看到阔别了几天的冯元夫妇、冯清、阿谷,和衣并排躺在了一张横放的木床上。均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胸膛起伏很是微弱,嘴唇隐隐发青,任谁看都不会觉得他们只是睡着了。

“他们怎么了?”宁婧微惊,快步走近。伸手搭了搭他们的脉象,却没感觉到中毒之象。

“他们吸入了峤山的山谷中的瘴气,所以昏迷了。”颜千澜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在床边站定了,翘着手臂:“好在时间不长,躺几天就会醒来了。”

宁婧有那么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反问:“峤山……山谷?”

峤山,她自然是听过的。它横亘于菖州与弁州之间的那片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之地。那里方圆百里,妖气弥漫,是形态各异的大小妖怪的修炼宝地。找不到一条人类的村庄,也没有人敢定居其中。

峤山是群峰之中最壮阔的一尊庞然大物。山势绵延,气势磅礴。单单是它一座山,就占据了十之三四的地界。遮天蔽日,山脊锐利,割裂昏晓。笼罩在阳光中的山峰,素来被称作阳面。终年都缭绕着不化的瘴气的幽深山谷,则为阴面。

在阳峰出没的,基本都是普通的小妖。那笼罩在阴影中、游走着无数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残大妖的山谷,才是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危险地带。好在,这些妖怪因为常年生活在谷底,所以都很畏惧阳光,也依赖底下的环境,基本不会从谷底爬出来。这才没有瘟疫一样散播到周围的城镇里。

从菖州去弁州的路上,不管怎么样,都会涉足峤山。若是不走这里,就要费好大功夫,绕一圈远路。为免不小心坠入山谷、被底下的东西啃得皮肉不剩,人们取道时,也只会走阳峰,绝不会作死绕到阴面。

颜千澜与冯家人,若是安安分分走了寻常的道路,又怎么会和那片恐怖的山谷有所牵扯,甚至还吸入了底下的瘴气?

而且,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须知道,一个道行高深的天师坠入峤山山谷,也多半只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冯元这一行人在妖怪面前都没有自保能力,唯一有妖身的颜千澜也未渡天劫,灵力还雪上加霜地被封禁了……最后他们却都活了下来,一个不漏地逃出生天,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宁婧回过神来,蓦地抓住了他的手,紧张道:“你们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这便是我准备告诉你的事。”颜千澜牵着她走上了二楼,让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道:“我们之所以会闯入了峤山山谷,是因为马车坠崖,被迫掉了进去。”

宁婧脸色唰地白了。

颜千澜垂眼,回忆道:“最开始,我们是没有偏离常规的道路的。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前路却被倾泻的山泥堵住,我们被迫改道。”

当时的他,还被涣灵符的余威压制,昏昏沉沉的,处于一种能接收到外界信息,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的状态。

彼时,太阳虽然还没下山,可头顶已隐隐有水汽聚集,恐怕很快就会下起雨来。若是停在此处,难保马车边的山泥会不会步上前方那堆的后尘,倾泻下来,掩埋住他们。再说,按照计划,天黑前他们就该抵达弁州外延的城镇。商议过后,冯家决定改道。

然而,常规路线之所以是常规,之所以多人走,除了因为平坦,还因为距离妖怪最常出没的腹地比较远。

冯元的马车转道而行后,倒是没有迷路,却遇到了比迷路更可怕的——饥饿的妖怪。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马匹拖着马车在暗下来的山林里慌不择路地逃窜。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越过了山脊的交界,闯入了阴森恐怖的背面。

路越走越窄,他们被包抄到了一条窄路上。一侧是笔直的山壁,另一侧则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高速旋转的车轮在山壁上摩擦出了火花……最终,马匹一脚踏空,马车彻底失衡,如同一块脆弱的积木,混合着雨珠,侧翻向了山谷。

侥幸的是,山壁上横伸出了无数老树枯藤,阻拦了坠落,马车才没有直接摔得四分五裂。最底下还是一个水潭,变相又多了一层缓冲。

“……”宁婧怔怔听完,她在被霍天师囚禁时,还以为颜千澜已经逃出了生天,没想到在他那边,也是另一条绝路,不由生出了无上的后怕:“你,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疼?后来又如何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无碍。”颜千澜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似在无声安慰她,道:“姐姐,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其实我们可以活着离开峤山,都是因为谷底的那些瘴气。”

宁婧疑惑:“什么意思?”

颜千澜不答反问:“你可知道,为何峤山的妖怪特别多?”

宁婧不确定地皱着眉:“我听过传言,说对于妖怪来说,那里是一块修炼的宝地,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但一直不知道原因。啊,难道……”她一下瞪大了眼,“是那些瘴气……”

“不错。”颜千澜颔首,轻轻吁出口气:“就是因为那些从谷底飘出的瘴气,可以催谷妖怪的修炼速度——我原本也与你一样百思不得其解,去到才发现其中奥妙。在瘴气稀薄的阳峰,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瘴气最浓郁的谷底。”

当然了,尽管谷底的瘴气最浓,却不会有小妖会跑去里面修炼。不然十有八九会被吃掉。命都没了,修炼速度再快有什么用?慢点就慢点吧,反正都比峤山外面快就行了。

“原来如此……”宁婧喃喃:“峤山的山谷,真的是传言那样的吗?”

颜千澜的眸子有些暗沉,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却也说不清那是个什么地方,因为瘴气里什么都有。那里,就像一个血肉横飞的巨大养蛊池,能留下来的,都是最强大嗜血的妖。”

“他们还为了我们这几个新出现的食物而不断厮杀。”颜千澜自嘲一笑:“所以,那两天两夜,我一直不敢闭上眼睛,一直带着冯元几人不停地换地方东躲西藏,但还是差一点被吃掉。”

寥寥数句,宁婧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幕幕人间地狱般的情景,心脏好似揪在了一起。

才说了那么一点,她就露出了这么心疼的表情,颜千澜一顿,笑了笑,止住了可怕的话题,柔声道:“不过那都过去了。我们最后还是化险为夷了。你看,我不就正坐在你面前吗?”

“后面又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原本,我是不会那么快恢复人形的。但马车在坠落山谷时,被树枝拦在了空中一个多时辰。冯家人都被震得昏迷了。而我,却因那瘴气之故,灵力冲破了封禁,内伤愈合的速度也超乎想象。在树枝撑不住之前,我就将他们几个带出马车了。”

宁婧逐渐明白过来:“瘴气让你的修炼速度都加快了,提前迎来了第三次的化形,所以你才说你们是因为瘴气得救的?”

“不错。在山谷里待着,灵力增进的速度是外面的千倍之快。但我也发现,那些瘴气会让灵智变得狂躁暴戾。所以即使有利于修炼,也不宜久留。当我恢复一点力气后,为冯家几人治好了伤,本想立即离开。”颜千澜两道目光看向她,声音逐渐低了:“可我发现,那不是容易的事。离开山谷的那片天空里,徘徊着许多不明的暗影。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冲过去,只好忍着,又在谷底下待了一晚。”

突出重围,离开峤山时,已经是第三天的申时了。他赤红着眼,将冯家几人暂时藏在一个可以庇护他们的地方,立即赶向了霍天师那边。

为了引诱他入陷阱,霍天师并没有在路上做气味的掩饰。但时隔几天,原有的气味已经被扰乱了。所幸他还是在子时前夕赶上了,截住了霍天师的诡计。

“姐姐,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害怕。”颜千澜深吸口气,慢慢将头靠在了她的手上,涩然道:“害怕自己会死在峤山,害怕你会被那些人折磨,害怕明明可以却赶不上。”

若他风尘仆仆赶来,最后却只能见到她变得冰凉的尸体……他真的想象不出,自己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霍天师认为留着我的命可以将你引来,所以,期间也没有对我怎么样。”宁婧叹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脸颊,温柔地笑了笑:“你还及时出现了,一点儿也没有迟到。我们还因祸得福了呢,现在的你,已经厉害得什么霍天师都不是你的对手了。不是吗?”

“总之这样的滋味,我真的不想再尝一次了。我今后都不要你瞒着我、保护我了,有什么事都让我来担着。”颜千澜闷声说完,直起身来,潋滟双眸凝视着她,八分认真深情,两分隐隐哀求:“姐姐,我们今后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永远在一起不分开……这句话的某个字眼,仿佛在她心里戳了一下,让她想起了一个被她暂时忘记了的事,一晚上的欢喜里冷不丁渗入了一些怅然。

宁婧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不忍让他失落,点了点头。

这一丝不自然的起伏没有躲过颜千澜的眼睛。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正欲说什么,宁婧的肚子却忽然响起了“咕”的一声。

颜千澜愣了愣。

宁婧有点儿尴尬地捂住了肚子,小声说:“对了,我忘记说,我今天还没吃晚饭……”

“都怪我忘了。”颜千澜了然,歉然一笑,立即起了身,让她稍等一下。

出去后没半柱香时间,颜千澜就带着一个食盒回来了。里面装的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宁婧被勾得食指大动,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但想到了他的法术,又有些不放心:“这是你用法术变的吗?”

妖怪的法术与障眼法类似,比如将树叶变成元宝,将破屋变成金屋……如果这些食物都是法术变的,那它们原来是什么东西?

颜千澜大言不惭:“当然不是,这是我亲手做的。”

宁婧怀疑地瞅着他:“真的?”

顶着这两道仿佛看穿了他的目光,颜千澜只得耸了耸肩,说了实话:“好吧,我招了。这是我从山下一家还没打烊的酒楼里买的。”

一边说,他已经一边将食盒一一打开,摆在了宁婧面前了:“快吃吧,现在应该温度刚好。”

既然知道了是真的食物,宁婧也就放心了,乖乖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颜千澜挑眉,敲了敲桌面,明知故问:“怎么还不吃?”

“……”宁婧嘴角抽搐,指了指被他拿在手里的唯一一双筷子:“你不把筷子给我,我怎么吃?”

被指出了诡计,颜千澜也丝毫不恼,笑吟吟道:“姐姐你这么累了,还是我喂你吧。”

“不用了,我也没有累到这个程度啊。”宁婧拒绝了他的贴心服务,一探身,将筷子夺了过来。

颜千澜本就是逗逗她,根本没用力,任由她抢过去了,状若无奈地托着腮,道:“我真希望姐姐可以多些依赖我。”

宁婧嚼着鸡肉,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哼道:“你以为我会跟你客气?放心,以后使唤你的机会多得是。”

“好呀。”颜千澜冲她一眨眼:“那我就等着了。无论是沐浴、梳头、哄睡……都可以尽管吩咐我。”

宁婧的眼角也开始抽筋了:“这些就不劳烦你了吧。”

“姐姐,你不用跟我客气的。”

“我没有跟你客气!”

……

过了两日,冯元一家果然如颜千澜所言,一一苏醒了。从坠下山谷到吸入瘴气太多以致昏迷的这段期间的记忆,都还清晰印刻在他们脑海里。他们自然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全是因为颜千澜始终在绝境中带着他们,没有一刻放弃过他们几个累赘,都十分感激。

出了房间,看到阔别几天的宁婧已经安然无恙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比刚才更高兴了。

其中,以冯元的心情最为感慨。

在带着狐形的颜千澜离开菖州时,他就已经从自己的姐姐那里听说了宁婧与狐妖有情一事。结合前后,不难联想到几年前的那只在药庐里抓伤了他、充满了敌意和攻击性的小狐狸。那时就觉得这小畜生聪明得不像样,没想到内里还真的不是普通狐狸,而是狐妖。

也才明白,原来宁姑娘与这只狐妖的缘,结得那么早,早已容不下第三者插入了。

颜千澜与宁婧已经不打算回到药庐了,想另寻一个地方定居。冯清很是不舍,约定了宁婧,在定居下来后,要写信回偃春。宁婧笑着应下了。

两日后,他们在原地挥别了冯元一行人。直至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林间,宁婧扯了扯自己的包袱,觉得一身轻松:“我们也走吧。”

颜千澜点头,默念了几句咒文。

宁婧忽然感觉到了身后有风,回过头,便诧异地看到,他们住了几天的那座楼宇,竟在一点点地现出原型。仿佛是在飞快地重现了一座木头建筑从光鲜崭新到腐朽破败的过程。墙壁生出了裂痕与青苔,屋顶的瓦片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门扇“啪”一下歪斜了下地。野草在屋里窜高。才一会儿功夫,失去了法术维护的楼宇就变回了一座彻彻底底的鬼屋了。

宁婧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不是亲眼见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这个破地方住了好几天。

“走吧,别看了。”颜千澜乐不可支,将她拉走了。

*

宁婧这一生,从被药庐老翁收养,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踏出过菖州半步。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突然要启程去陌生的地方,内心不免又期待又有点儿紧张。对于要去哪里定居,她认为要谨慎选择。

颜千澜的性子要随性得多,他本来就要求不高,只需与宁婧一起就心满意足。天高海阔,去哪里都无所谓。故而,把决定权给了宁婧。可宁婧纠结了好一会儿,都做不了决定,颜千澜决定为她分忧解难,提议说既然他们已经接近峤山了,不如就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先去弁州游玩一轮,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三日以后,他们抵达了弁州的边陲,在一座干净的小客栈落了脚。

很不巧,这段时间,弁州正是雨季。估计是连日事儿太多,宁婧这种很少生病的人,来到了弁州的第一晚,竟久违地觉得身体不太爽利,恹恹地没有胃口,翌日便自己动手写了药方,让颜千澜去买药,自己在房间里睡觉。

醒过来时,房间里已是漆黑一片,窗外暮色苍茫。宁婧揉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觉从午时睡到了傍晚。精神好了不少,似乎也有点饿了。

她左右看了看,房间空荡荡的。奇怪了,颜千澜清早便出门买药去了,居然现在还没回来?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颜千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上面放了两碗东西。左边那碗黑咕隆咚的,冒着草药的清苦味。右边的一碗则是乌鸡汤,闻着就让人馋虫大动。

宁婧掀开了被子:“你现在才回来吗?”

“我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不过那时你还在睡觉,我就没有吵醒你了。”颜千澜在床边坐下,将木盘放下,先将乌鸡汤递给了她:“先吃点东西垫垫胃再喝药吧。”

宁婧点头,接了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了的原因,她觉得今天的汤格外鲜甜好喝。炖得软烂的鸡肉,还有一些滑溜溜的菇类。忽然,她的喉咙似乎凉了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汤汁进了口,滑下喉咙,稍纵即逝。

宁婧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有些怔忪,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回味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

颜千澜的指节不留痕迹地微微一蜷,关切道:“怎么了?”

宁婧回过神来,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多心了,便放下摸着喉咙的手,笑了笑:“没什么,可能吃得急了,吞了一口空气。”

颜千澜悄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喝完药,宁婧那晚早早休息了。

翌日清晨,连下数日的雨已经止歇,天空放晴,云销雨霁。宁婧起床后活动了一下身体,随意看向窗外,眯了眯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天看东西时,眼睛好像格外清晰,远处的景象,就跟水洗了一样明晰干净。昨日缭绕在身上的那种不舒适的感觉也淡了很多。

反倒是颜千澜,今天一直赖在床上,似乎没什么精神,懒洋洋地粘着她撒娇。若不是妖怪不会被人类的疾病传染,宁婧都要担心他是被自己传染上病气了。

如是过了几日,颜千澜才慢慢恢复了精神,与她一起离开了暂住的客栈,继续往前走。

途中,路过一处山脚时,他们发现了一座月老庙。此地估计有一定年月了,墙垣和柱子充满了风霜痕迹。庙后的几株红花树长势茂密,盛放得如火如荼。庙中的香火却不旺,寂寥无声,台阶上落满了灰尘,目之所及,他们两个来客。

颜千澜的眼微亮,转向了宁婧:“我们也进去拜一下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寺庙,但先前一直都是过而不入的。月老保佑的是什么,三岁小儿都懂。颜千澜的用意,也不言而喻了。宁婧纵容地笑了笑,就被拖进去了。

在木箱里留下了香火钱,他们取了一炷香,跪在了软垫上,拜了三拜。

屋外斜阳照入堂中,在地板镀出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最后一拜起来,宁婧慢慢起身,看向了高高的神座上的月老,怔忪片晌,忽然觉得很是轻松,像是一直困扰着她、迟迟做不了决定的一件事,终于一锤定音了。

在此之前,她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劝阻她:你可要想清楚了,他是妖,两年后便要渡天劫。真情一付,三拜下去,你就不能回头,也容不得后悔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上香、下跪……却没有丝毫的迟疑。看到颜千澜执拗又认真的侧脸,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心里仿佛有一个释然的声音在说,好吧,只剩两年也行,她认了。

即使在天劫以后,颜千澜会忘记她,今天付诸的一切深情都会抽回,只剩下她一个人,独木支撑着回忆,她也认了。

在那之前,还能朝夕相处两年,想想还是不错的。

就在她如此感慨的时候,颜千澜的一句话,忽然将她唤回了现实:“姐姐,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坦白。”

宁婧一愣:“啊?”

“之前是不敢跟你说,但现在礼成了,你也迟早会知道的……我觉得,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颜千澜定定看向她,似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半晌才郑重地道:“你还记得来到弁州的第二天傍晚,我端给你喝的那碗乌鸡汤吗?”

宁婧莫名其妙:“记得啊。”

“那时候的你,说喉咙凉凉的,好像吞了一口空气。其实不是错觉。”颜千澜直直看着她,轻声而清晰地道:“但你吞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我的……半颗内丹。”

宁婧的耳膜嗡地一声,似乎瞬间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颜千澜……将他的半颗内丹给她吃了?!

妖怪的内丹的重要性不必多言。更重要的是,它还是妖怪可否被天劫选中、得道飞升、鱼跃龙门的最重要考量因素。

某些小妖怪连渡天劫的资格也没有,只能衰老死亡。

而颜千澜……以他灵智修为俱佳的资质,两年以后,毋庸置疑会被天劫选中。但现在,他将内丹一分为二,给了她一半,等于削弱了一半的力量,也就彻底丧失了渡天劫的资格,也放弃了坐享漫长无尽寿命的资格。

宁婧嘴唇颤抖,就想站起来:“你……!”

“姐姐,你别生气,先听我说。”颜千澜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朝向了自己,与她面对面坐着:“我不是一时冲动,从很久之前,我就决定了要这么做了。”

宁婧甩开了他的手:“你还说不是一时冲动,你知不知道,没了这半颗内丹,你就不能……”

“我就不能渡天劫,不能永生,会变老,会死去。我知道。”颜千澜打断了她,坚定道:“可那些,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在渡劫以后,妖会忘却前尘,割舍记忆。可我不想忘记你,更不愿意与你分道扬镳,成为陌路人。我知道,姐姐你一直都在顾虑这一点,所以,一直都没法放开心胸接受我。”颜千澜不闪不避地看着她,直言不讳:“而且,如果两年后的我真的忘了你,以你的性格,一定会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吧。”

被他说中了心思,宁婧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却无法反驳。

颜千澜笑了笑,伸出一只手,隔着衣裳,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腹部,柔声道:“有了这半颗内丹,你就能活上千岁。而失去了半颗内丹的我,无法渡劫,寿命也大约在千岁。和你一起在人间活上千岁,一起老,一起死,比起做那高高在上的大妖,岂不是要快活得多?”

宁婧眼眶已经红了,揉了揉眼,低下了头。

颜千澜知道自己这件事,与先斩后奏无异,也有些紧张她的反应。没想到一股脑说完,竟然看到她腮旁垂泪,惹哭她了。

从小都没见过她这个样子,颜千澜也有些心慌,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无措地道:“姐姐,你别哭啊……真的一点也不疼,我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反对,才瞒着你做的。你若是气我不与你商量,那……我随你处置就是了。”

他这话才说完,就突然被一股大力迎面扑倒了,诧异地倒在了地上。感觉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瞬间呆住。

……

颜千澜怎么也没想到,三拜刚过,光天化日,他们竟然就在这座月老庙里坐实了夫妻关系——还是她主动的!

由于关系突飞猛进,之后的那半个月,他都不受控制地都处于一种格外兴奋的状态中,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一张冷魅的脸写满了与之不符的傻乐。

也是自此以后,他就不肯再叫宁婧姐姐了,说已经成亲了,没有还叫姐姐的道理,非要用她小时候的那个只有药庐老翁唤过的小名“婧婧”来叫她——只除了某个不可描述的时刻,他才会故意喊她“姐姐”,可以说是非常坏心眼了。

那半颗内丹,融入了宁婧的血肉之中。她不仅寿命延长了,连体魄也好了很多,几乎不会生病。她现在总算亲身体验到,为什么总有人想要妖怪的内丹。只是半颗,就有这么惊人的效果,若是得到了完整的一颗,那获得的力量,该是多么地难以想象。

辗转数月,宁婧与颜千澜最终在山清水秀的釉州平城定居。在游历的期间,他们听说了一些消息,说废世子魏弨和霍天师几人故意纵火、用死囚的身体假死出逃的诡计已经被发现,在半月前就被震怒的魏王下令押回了王都。祸乱犯上的霍天师和几个死士都被问斩了,魏弨亦在监牢中用腰带自缢,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釉州在九州偏南之地,远离纷争,不算富庶,可百姓的生活得很和乐美满。

来年春天一到,山上开满杏花,许多百姓都会上山赏花。宁婧与颜千澜是隆冬来的。听闻赏花盛景,她便说也想去看看,便在一个晴好之日,牵着颜千澜,顺着人潮走上了山道。

风中漂浮着清冽的香气,雪一样的杏花在枝头颤抖。忽然,宁婧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别致的香囊。

颜千澜先于她蹲下,拾起了这玩意儿:“香囊?”

宁婧将脸凑近:“应该是人潮拥挤,前面的人落下的吧。”

才刚说完,便听见了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一个也就四五岁、生得极为精致的小姑娘跑了过来,有些害羞地看着他们,又看看那个香囊。

宁婧一看便懂了,善解人意道:“这是你掉的吗?”

小女孩咬着手指,红着脸点点头。颜千澜便笑着将香囊还给她了,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跑向了前方,牵住了在等待她的爹娘的手。

看着这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宁婧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和颜千澜闲谈时的话题——妖怪与人类结合后,生出的孩子未必是人类婴儿,还可能是以原型降生的。

初听到时,她很是吃惊:“你说,生出狐狸?”

“妖与人类的孩子,也有妖族血统,自然会拥有两个形态。其实差别不大,狐形出生,也早晚会化人。”颜千澜支着腮,忽然笑了:“若是蛇妖与人结合,那就是生蛋了。”

宁婧:“……”

她默默思索,想到起颜千澜小时候漂亮的小白狐样子,忽然觉得,这件在普通人看来有些悚然的事,似乎也变得有点可爱了。至少比生蛋容易接受多了:“小狐狸也好,像你小时候那样,就挺可爱的。”

颜千澜挑眉:“你不嫌我顽皮吗?”

“顽皮是顽皮,但也很可爱啊。”

……

颜千澜与她心灵相通,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回忆起了什么,相视一笑。

闲谈之间,他们已经接近了山腰。

前方一口清泉边,竟然聚集了不少人。宁婧好奇地向路人打听,才知道这是釉州的一个名唤三生泉的有名之地。男女一同在此地求签,之后将签文泡入泉中,若墨迹没有化开,那便说明双方是情定三生的缘分。

签文是用墨水写的,只要碰到水,怎么样都会模糊。“墨迹不化”这个要求,似乎有点太苛刻了。但还是拦不住那些好奇的游人、含羞的少女来尝试。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试一试。宁婧与颜千澜求完了签,走到了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将签文浸入了泉水中。

原本没抱什么期待。谁知等了好一会儿,那签文上的墨迹居然没有化开。仿佛是用绣线刺上去的一样,仍是清晰无比。

颜千澜有些惊讶。宁婧瞪眼:“这是……”

“两位施主是贫僧这五十多年以来,见到的为数不多的签文不化的夫妇。”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传来。宁婧一怔,与颜千澜转头,便看到了一个黄袍高僧手捻佛珠,站在了苍翠的山道之上,看着他们。

天师收妖,习的是天玄人道。佛僧虽也是世外之人,但并不会轻易出手镇妖,除非是罪大恶极、沾满血腥的妖物,所以不必躲避他们。

老僧人的身边,还跟了一个虎头虎脑、大约五六岁的小僧。他转了转灵动的眼睛,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才介绍道:“这是我们长山寺的释空大师。”

释空大师是釉州相当有名的高僧。宁婧连忙回礼,又将签文递交给了释空:“既然如此,大师可否为我们解了这张签文?”

释空却没有接过,捻了捻佛珠,轻叹道:“前生之事,前生已了。今生便是新的一程了。施主是当真想要解签?”

宁婧与颜千澜看了彼此一眼,仿佛都有所了悟,一瞬动容。

颜千澜慢慢将签文收了回来,揉成了一团,牵住了宁婧的手,目光清和:“大师说得极是,过好这一世便是了。”

前世的幸与不幸,即使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无法改变。到头来,只会徒增今生的烦忧。道理是这样,但实际上,释空见过的人里,没几对能忍住不去探看前生。

释空“阿弥陀佛”了一声,目光慈和:“二位施主是大智之人。”

“谢过大师。那我们也告辞了。”宁婧挽住了颜千澜的手臂,笑眯眯道:“走吧,我们赏花去。”

释空立在原地,目送着这对璧人相携而去。

他身旁的小和尚到底年纪还小,没听明白自己师父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宁婧与颜千澜走了,才追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解签啊?”

释空笑而不答,转身往山上走去。

“师父,他们真的有三世缘分吗?”小和尚还是很好奇,不死心道:“那三世缘分,到底是什么呀?我好想知道啊。”

释空停住脚步,看向了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杏花。

签中所言,那两位施主,的确有着三生的缘。

第一世有缘无分,尝尽人间八苦。

第二世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

直到第三世,执念终得回响。

永无别离,终成眷属。

——外篇《狐缘》·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圆了我的一个心愿!

感谢两年后还在的你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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