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无疾而终
赤毛婆婆对黑子说:“我看到灵光了。”
黑子问:“什么灵光?”
赤毛婆婆没有回答。
赤毛婆婆枯槁的手放在黑子的额头上,她露出了多年以来罕见的微笑,那微笑让黑子战栗。
黑子似乎在暗夜里看到前路的晨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身心,他全身发冷。他想,经历过这场冷却,他会变得更坚强,已经不怕死亡。他在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了各色各样的死亡,死亡让他懂得了怎样更好地活着,死其实并不可怕,它像诞生一样,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两种形式,生即死,死即生。
赤毛婆婆把手收了回去,告诉他:“黑子,你可以上路了。”
黑子是要去县城里参加高考了。
他已经给赤毛婆婆挑好了几天的水,劈好了几天的柴,他是来向赤毛婆婆告别的。赤毛婆婆给他力量。
他走出赤毛婆婆家。
他看到了大队文书王松国。王松国在赤毛婆婆家门口等他。他还看到王松国的老婆和孩子。王松国对老婆和孩子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况且,我又不一定能考上,我过几天就回来了。”老婆带着孩子期期艾艾地走了。
黑子和王松国就出了村。
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母亲在等着黑子,她拦住了黑子。黑子说:“妈,你回去吧,嗳。”母亲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她把黑子的手拉过来,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的手,里面是她捏出了汗的十五元钱。她把钱放在了黑子的手上,说:“黑儿,带着吧,穷家富路,出门要多带点钱的,该买点好吃的就买点好吃的,不要省,妈等着你的好消息。我知道,多少年了,你就等着这一天。”
黑子笑道:“妈,别说了,快回去吧。”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笑了笑,踯躅地回去了。
黑子和王松国在那个初夏的清晨满怀希望地走向一条道路,那是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无论结果如何,毕竟他们是充满信心地走出去了。他们的粗布衣裳在晨风中飘拂,像两面旗帜,朴素而大方的旗帜。
是的,谁也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人会告诉你赤毛婆婆的实际年纪。曲柳村的人没有一个对赤毛婆婆不恭,有关赤毛婆婆的传说似乎很遥远,又富有某种浓厚的传奇色彩。
赤毛婆婆救过一村的人。
那年代似乎很遥远了。
年轻的赤毛婆婆站在村口往通向小镇的路上眺望,她在等待丈夫赤毛回来。她从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天的过程也是她一生的过程,她没有等到赤毛。
归来的人告诉她,赤毛在县城里被清兵抓住了,杀了头,头挂在城墙上呢。她没想到赤毛会是革命党,会被清兵杀死在县城里,头还被挂在城墙上示众。赤毛告诉她,他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一定会回来。所以,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赤毛婆婆在村口等待了一生。
赤毛婆婆没有哭。
她默默地回到了村里。
她在家里设了个灵堂,坐在赤毛的灵前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赤毛婆婆过了几天,离开了曲柳村。
谁也不知道孤苦的赤毛婆婆到哪儿去了。那段经历,对于曲柳村的人是一片空白。赤毛婆婆也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那段经历。
赤毛婆婆是在来年端午节的前一天回到曲柳村的。
她浑身缟素。
她从村道上飘逸过来的时候,村里人以为白天见着了鬼,吓得四处躲藏,当赤毛婆婆走进村庄之后,大家才定下神来,“是赤毛婆婆回来了。”
她回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折了许多桃枝。人们问她:“你采桃枝干什么用呀?”
她没有回答。
她把桃枝都抱回了家。
夜深了,村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有一个人起来屙夜尿,看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吓得差点掉到茅坑里,他提起裤子,来不及擦屁股就回了家。
第二天,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插着桃枝。
那是端午节。
过节应该是欢乐的,贫困乡村的人们总是在过节的时候让自己压抑的心灵得到片刻的释放和解脱,借着节日,给自己寻找一条岁月的通道。
一队人马朝曲柳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那是一队清兵。
清兵冲进了曲柳村。
他们手上拿着洋枪,腰间挎着钢刀。
手无寸铁的村民。
领头的那个顶戴花翎骑着高头大马,满脸杀气。
他带着杀气腾腾的清兵在乡村里转了一圈,大失所望,悻悻而去。村民们在清兵走后,才从家里纷纷走了出来,他们惊魂未定。
赤毛婆婆的门一直开着。
清兵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关门。
她已经把家变成了一个佛堂,她镇静地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着经文。
到了端午节的下午,从别的村传来了消息,清兵在这片山地进行了屠杀,预先知道消息的和官府有联系的乡绅富户们门口都插着桃枝,官兵一看到桃枝就知道这是不该杀的,没有桃枝的人家则格杀勿论。
清兵的屠杀让曲柳村的人后怕。
他们纷纷来到赤毛婆婆家。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赤毛婆婆闭目念经的样子让村民们感到了某种神秘。赤毛婆婆怎么能知道清兵要来洗劫曲柳村呢?她怎么知道桃枝的秘密呢?年纪轻轻的赤毛婆婆怎么就皈依了佛门呢?她为什么不去庵庙出家,而是在家里吃常素呢?
这些秘密曲柳村的人永远都无法知道,石头不会说话,河水也不会告诉你真相。反正赤毛婆婆就是那样救了全村的人。
从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是曲柳村里最受尊敬的人,谁要是对她不敬,那是会惹犯众怒的。
“文革”闹红卫兵那阵。
从县城里来的一队红卫兵来到了曲柳村。小将们看到赤毛婆婆家的神坛上放着一尊古旧的观音菩萨的木雕,还有蒲团木鱼等东西,觉得这是封建的遗孽,是四旧,要清除。
对冲进家来的红卫兵,赤毛婆婆视而不见,她就那样盘腿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着经文。红卫兵小将被赤毛婆婆的沉默和不屑激怒了,他们大呼小叫地要砸佛像,要抓赤毛婆婆去游斗。
就在这时,从村里的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村民,他们手上拿着扁担、锄头等农具,这些农具此时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哑巴大叔也在里面。
这些人都是曲柳村的普通群众,没有一个大队干部或是民兵。他们团团地围住了赤毛婆婆的家。
赤毛婆婆一点表情也没有,在红卫兵的眼里,她就是一尊木头。
红卫兵发现了围上来的群众。
他们恐慌了,他们在乡村里破旧立新,砸了多少寺庙、家祠,从来没遭到过群众的反对,没想到却在这个老太婆家里,受到了群众的包围。
群众中有人怒喝:“你们赶快滚出去,滚出曲柳村,否则让你们尝尝贫下中农专政的滋味!”
群众纷纷吼:“滚出去!滚出去!”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红卫兵没办法与那么多手持农具的贫下中农相抗衡,只好灰溜溜地走出了赤毛婆婆家,鼠窜而去。
红卫兵走后,村民们沉默了,他们无声地散去。
赤毛婆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是在那里念她的经,修她的行。
赤毛婆婆念经修行好像从来没有影响过别人,她不像一些乡间吃“花素”的神棍,借着佛门的名誉欺骗民众。赤毛婆婆是默默无语的。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村里有妇女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念经,但她从不去劝诫别人,你愿意来打坐一会儿,她也不反对。
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精神的力量。
黑子一到曲柳村就感觉到了。
黑子应该说是赤毛婆婆最亲近的人,哑巴大叔死后,黑子就担负起了照顾赤毛婆婆的任务。
赤毛婆婆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用一种精神的力量影响着黑子。黑子是个无神论者,他从小就不相信有鬼神,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赤毛婆婆给他的精神空间注入了一种淳朴善良而又坚强如铁的思想。
黑子在许多日子里目睹了赤毛婆婆对一切超然的态度和无法言喻的坚韧。
他坐在一边,看赤毛婆婆诵经。
夏天的夜里,蚊虫嗡嗡地在赤毛婆婆的屋里飞舞。
黑子想在赤毛婆婆的屋里燃一些熏蚊虫的药草,赤毛婆婆制止了他。
他看到许多蚊子叮在赤毛婆婆的头脸上。
赤毛婆婆对蚊子的叮咬无动于衷,就那样让蚊子吸着血,一点儿厌烦或痛苦的表情都没有。
黑子触目惊心。
那些蚊子吸得饱满之后都飞不动了,从她的头脸上滚落。
又一拨的蚊子扑了上去。
这漫漫长夜,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对于蚊虫的忍耐力是惊人的。黑子无法想像,一个老人,竟有如此的定力。在她的精神空间里,已经没有了苦痛,她是活在人间的仙啊!
赤毛婆婆家里好像没有床。
在黑子的记忆中,赤毛婆婆家里没有床。
她是不用床的。
她除了在乡村的道路上行走,就是盘腿坐在蒲团上。她睡觉时也是坐着的。她睡着的时候安详极了,双手是合十的。这不是佛,又是什么?
黑子还小的时候,会效仿赤毛婆婆的样子,晚上睡觉不放蚊帐,让蚊虫在身上叮咬着。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奇痒无比,他抓挠着,全身抓得红一块紫一块,还抓出了一条条血道道。他想,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蚊虫的叮咬,他不明白为什么赤毛婆婆能做到。
有时,他盘腿坐在那里,想学赤毛婆婆的睡相。不一会儿,他的双腿就麻木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放弃。
更让黑子难以置信的是,赤毛婆婆竟然不怕寒冷。
她在最严寒的冬天,也只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双布鞋。
她拄着拐杖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行走的时候,风把她宽大的衣裤吹得鼓起来,那单衣单裤像是一层枯树的皮,根本就起不了御寒的作用,可赤毛婆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行走在凛冽的风中和行走在春风里没有什么两样。
黑子相信,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在贯穿着她的一生。这一点,黑子深信不疑。哑巴大叔去世的前一天,黑子来到赤毛婆婆家里。赤毛婆婆对黑子说:“黑子,你哑巴大叔要去了。”黑子感到很奇怪,哑巴大叔好好的,他怎么会去呢?
他问道:“不可能吧?”
赤毛婆婆不说话了,她只是不停地念念有词。她不会阻止哑巴大叔去死,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赤毛婆婆似乎对乡村里发生的死亡事件都充耳不闻,她从不过问任何事情,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去之后,黑子去找过赤毛婆婆,她无动于衷。
黑子想,赤毛婆婆和哑巴大叔那么亲近,只要赤毛婆婆劝一下哑巴大叔,哑巴大叔肯定会回心转意把碧莲接回来的。
黑子对赤毛婆婆说:“赤毛婆婆,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河背村了。你劝劝他吧,让他把碧莲接回来,碧莲怪可怜的。”
赤毛婆婆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没有理会黑子。
干脆的,她一句话也没有对黑子说。黑子失望极了,赤毛婆婆怎么就坐视不管呢。赤毛婆婆后来一直没有和黑子提起这件事。
赤毛婆婆的态度有时让黑子着实感到迷惘。
黑子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大干部模样的人,他穿着军装,后面跟了几个随从,他们径直来到了赤毛婆婆的家里。
大干部也不年轻了。
他一进到赤毛婆婆家,两眼潮湿。
他哽咽地说:“赤毛婆婆,你还认识我吗?”
赤毛婆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说:“我从来都不认识你。”
大干部说:“你老人家仔细想想,我是周讯呀,就是你当初救过命的周讯团长呀。”
赤毛婆婆平静地说:“贵人,你走吧,我真的不认识你。”
大干部很伤感:“怎么会呢,你老人家是不是——”
赤毛婆婆的语调有点冷:“我还没有老到糊涂的时候,你不用再说了,你还是走吧。”
大干部无限伤感地站起来,走出了赤毛婆婆家。大干部走的时候,给赤毛婆婆留下了两百元钱。
赤毛婆婆对在一旁的黑子说:“黑子,把这钱给那人送回去。”
赤毛婆婆的话中隐含着一股威慑力。
黑子二话不说拿着钱就追了出去。
他对大干部说:“赤毛婆婆
让我把钱还给你。”
大干部说:“你拿回去吧,我是不会收回来的。”
黑子说:“不行,赤毛婆婆说了,她不要这钱。”
大干部说:“那就给你吧!”
黑子说:“我不要,赤毛婆婆说了,要还给你!”
黑子坚定的目光让大干部的眼睛跳动了一下,他收回了钱,回头望了望古旧的曲柳村,苍凉地走了。
大干部是从镇上徒步走到曲柳村来看望他的救命恩人赤毛婆婆的。
那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了,当年周讯是红军的一个团长,他负伤之后被国民党追到了曲柳村,当时他就躲在赤毛婆婆的家里。
黑子和王松国去县城里参加高考那几天,黑子母亲心神不宁,她老担心黑子考不好。她来到赤毛婆婆家里,对着那尊观音菩萨的木雕,喃喃地说:“观音菩萨保佑,保佑黑儿顺顺利利,一举高中。”
赤毛婆婆说:“我看到灵光了。”
一九七七年八月,邮递员送来了两份录取通知书。
乡邮员老陈骑着单车一路丁丁当当地进了村。乡邮员老陈的到来,让曲柳村的人兴奋不已。每次人们一听到他自行车的铃声,就赶紧跑到门口,等待着,看看有没有远方亲人的来信。老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黑子家门口。母亲早在家门口等候了。其实黑子也听到了那自行车的铃声,但他不敢出去,他怕失望,多少次,自行车的铃声从门口响过,却总是没有音讯。
老陈对在门口等待的黑子母亲说:“老嫂子,恭喜你了,北京大学来的信,快拿去。”
老陈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他多少年没有送过这种信件了,如今他又能送这种给人带来鼓舞带来激动的信了,他能不由衷地高兴吗?
母亲喜形于色,她大声喊道:“黑儿,快出来,北京大学来信了!”
黑子一激灵地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他一接过那封信,看到信封上鲜红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信,是录取通知书。
黑子先是呆了一会儿,随即跳起来,对着母亲说:“我考上大学了——”
母亲笑了,那笑容里有甜酸苦辣。
老陈看着他们母子高兴的样子,悄悄地走了。
他还要去王松国家送录取通知书呢。
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但更多的还是为曲柳村能出大学生而欣慰,他自言自语地说:“乡村里飞出金凤凰了。”
他骑上了单车,朝王松国家赶去。
黑子手中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跑出了门,他在村里奔跑着,边跑边喊:“我考上大学啦——”
村里人很惊讶,“黑子考上大学了?”
很多人到黑子家里去道喜。
黑子跑出了村子,他一直往河堤上跑去,他跑下了河堤,奔向了渡口。
渡口静悄悄的,一艘新渡船泊在岸边,接任撑船佬的艄公躺在船舱里沉睡着。
黑子不叫了,他望着呜咽的大河水,泪水流了出来。
他喊了一声:“爹,我考上大学了,爹!”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他呜呜地哭着。他那两个被洪水掩埋的爹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哭声。黑子的哭声浮在水面上,氤氲着,弥漫着,大河上下充满了黑子的哭声。
黑子和王松国都考上了大学,村里议论纷纷。这可是解放以来第一次出大学生呀。那几天,乡亲们纷纷请黑子和王松国吃酒。挨家挨户地吃,挨家挨户地喝,虽说没有什么好酒,没什么好菜,但那种乡亲间的情感是真挚的。
在乡亲们请黑子和王松国喝酒的过程中,黑子母亲陷入了困惑之中。黑子的路费和上学的费用让她操心。
她不知如何是好。
黑子考上了大学,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的高兴劲一过,心情就沉重起来了,她把该卖的东西都卖了,可还是凑不够那些钱。每天乡亲们来请黑子,她都装出笑脸,应付热情淳朴的乡亲们。
随着黑子上学日期的一天天临近,母亲心里火烧火燎的。她着急呀,无论如何,她也要凑够儿子的上学费用,哪怕是去卖血。
就在她万分着急的时候,李远新上门了。
那天晚上,黑子又被人请去喝酒了。这段时间,他可忙碌了,在家的时间很少,母亲理解他,他出息了,受人家尊敬了,她为他高兴,她不会阻止他去高兴的。母亲对儿子的爱永远都是含蓄的、默默的、不可言说的。
李远新进了黑子家。
过早的成熟使他看起来苍老极了,他不像他父亲那样快乐,尽管父亲临死之前对他说要快乐地活着,可生活的重负和心灵的压抑使他快乐不起来。这些年来,他和黑子有些疏远,他要劳动,要持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黑子在一起。但他们还是好朋友。黑子去考大学那几天,他心里酸溜溜地难受,要是父亲不死,他也可以和黑子一起去考大学。黑子考上了大学,他打心眼里为黑子高兴。
李远新本来也想像乡亲们一样请黑子吃一顿酒饭的,但他看到乡亲们争着抢着,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母亲赶忙给李远新让座,并给他倒了一碗茶,拿出烟让李远新抽。李远新抽着烟,看着憔悴的黑子母亲,心里也不好受。山地女人都是苦命的,过多的操劳使她们过早地衰老,她们在乡村的道路上奔忙,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血汗构建儿女们的天堂。她们是无辜的,也是无畏的。
“黑子考上大学了,你也熬出头了。”李远新说。
母亲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黑子走后,她会陷入另一种痛苦和黑暗,所有的亲人都将离她而去。那是残酷的现实。
李远新抽完了一根烟,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黑子母亲:“本来想请黑子吃一顿饭的,但来不及了。我心里十分清楚,黑子要到大城市里去读大学,还需要花很多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和黑子朋友一场,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日后要需要我帮忙,一定要跟我说。我们在农村,只要田里的粮食收成过得去,怎么都会有饭吃,黑子在外面就不容易了。”
“这——”
黑子母亲接过那包钱,不知说什么好,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李远新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推来推去了,黑子走的时候我再去送他。”
李远新走了。
黑子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怪难受的。
母亲没想到在这个夜里,赤毛婆婆也拄着拐杖来了。她一进门就说:“我看到灵光了。”
母亲赶忙给她让座。
赤毛婆婆没说什么,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黑子母亲:“黑子这么多年来像我亲孙子一样服侍我,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的,这是我多年来保存的东西,你把它卖了,给黑子上大学用,他是中了状元呀!”
说完,她就走了。
黑子母亲打开了那个红布包,里面包着的是一对玉镯,年代久远的玉镯。
黑子和母亲还在感动中。
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黑子说:“快,黑子,赤毛婆婆唤你过去。”
母亲问:“赤毛婆婆怎么啦?”
那人说:“赤毛婆婆要去了。”
“什么?”黑子睁大了眼睛。
那人着急了:“快,快去,别问那么多了,赤毛婆婆让你赶快过去。”
黑子和母亲飞快地跑了过去。
赤毛婆婆坐在蒲团上。她闭着眼睛。有许多人围在她的屋里屋外。
她喃喃地说:“我看见了好多人,他们来接我了。哦,菩萨也来了,菩萨也来接我了。”
她又说:“黑子,黑子来了没有,我要见黑子。”
黑子挤了进去。
他看到了赤毛婆婆安详平静的脸。
他轻声地说:“赤毛婆婆,我来了。”
赤毛婆婆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刹那间明亮起来,一道白光进入了黑子的灵魂深处。她说:“黑子,你要离开曲柳村了,我也要走了,我看到很多人来接我了,还有菩萨,我要上另一条道路了。”
她伸出干枯的手,在黑子脸上摸了一下,然后说:“黑子,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把手上的一小串念珠递给了黑子。
黑子接过了那串念珠。
他看着赤毛婆婆的眼睛闭上了,手缓缓滑落。
她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去了。
黑子没哭。他听到了一个来自冥冥之中犹如阳光的声音:“黑子,我不是死了,你不要伤心,我只是从一条路上走了,我们还会在另一条路上重逢。”
赤毛婆婆无疾而终。
黑子离开曲柳村的那天清晨,天气晴朗,露水味浓郁,乡亲们都到村口去送黑子和王松国。大队派了一辆拖拉机拉他们到镇上去坐车。王松国考取的是省城的师范大学。这天像是乡村的节日,很多村民的脸上是笑容,眼中却充满了迷惘,他们觉得黑子和王松国考上大学是好事,但是对山外的世界村民们没有准确的判断,他们的内心还存在着一种隐隐的恐惧。
母亲心里同样也有村民的那些顾虑,对于儿子的未来,她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但她清楚,儿子迈出的这一步是多么重要,所以尽管她心里充满了矛盾,但微笑着送黑子上了拖拉机。
母亲在拖拉机发动前,往黑子手里塞了一个用线缝得严严实实的小布荷包。母亲在拖拉机开动后,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她的眼睛迷蒙起来,她看不清在乡村的土路上滚动的拖拉机上的儿子了。
拖拉机的后面扬起了一阵土灰,黑子的眼睛也迷蒙了,他觉得母亲和乡亲们的脸都模糊了。在拖拉机渐渐离开曲柳村的过程中,黑子的手上还紧攥着那个小布荷包,他知道那里面装着饱满的谷粒和灶土。黑子心里想,母亲给他这个布包,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让他不要忘了乡土,另一层意思是无论他走到哪里,乡村田野里生长的五谷和亲情都会时时刻刻地充实他的生命。
想到这里,黑子抬头望了望远方将要翻越的崇山,他发现天的那一边涌起了一层黑云,他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就像他刚刚来到曲柳村时对未来一无所知一样。
二零零四年六月改定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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