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许是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此之前,曲柳村从来没有来过知识青年。曲柳村的三个知识青年是大队支书从镇上公社领回来的。他们一进村就受到了曲柳村村民的热烈欢迎,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迎这三个从厦门来的宝贝。那三个知识青年看着一张张面有菜色的脸,感觉无所适从。

寡妇丘玲娣挤在人群里说:“大城市里的后生哥就是长得白净。”

黑子也在人群中,他看见了知识青年,觉得自己的头脸都在发烫。知识青年的称谓在他的心中光辉灿烂,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知识青年。

支书丘火木当着欢迎的群众大声说:“我们大队终于有知识青年了,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人群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对于新鲜的事情,曲柳村的人总是报以热忱,虽然三天之后他们的这种热情就会迅速冷却,但现在的掌声中还是饱含了真诚。支书丘火木当众宣布三个知识青年分到三户人家家里去住,并且搭伙在借宿人家里,因为大队也找不出像样的空房子,而且让他们独自开伙吃饭也挺困难,丘火木考虑得还挺周全。

让黑子兴奋的是,其中一个脸很白戴着眼镜的知青分到了他们家里,因为撑船佬家还有一间偏房空着。宣布完毕,支书就让相关人士把知青领回家去,黑子把那个知青领回了家。安置好后,黑子就带他去支书家吃晚饭,支书要宴请他们。

那天晚上,黑子等到很晚,那个知青才回家。知青一进门,就朝偏房走去,黑子听他嚷嚷怎么没有电灯,这破煤油灯那么黑。其实,黑子母亲还特地把灯拧得很亮,天一黑就点亮了灯,平时屋里没人,谁还点着煤油灯呀,一斤煤油要几毛钱咧。黑子母亲对黑子说:“快把洗脚水给客人端过去。”黑子把洗脚水端到了知青面前,知青已经躺在床上了,他没好气地说:“放着吧,我一会儿再洗。”黑子出了门,心里怪不是滋味。最初的兴奋一扫而光。在他的想象和记忆中,有知识的人是应该像朱碧涛、程惠娴那样,这个知青有一点像朱碧涛,那就是也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可其他都不像。黑子想,他不会再给他端洗脚水了,原先想亲近他的念头也荡然无存。

撑船佬不喜欢那个知青。那个叫董春水的知青吃饭时特别挑剔,一会儿嫌油放少了,一会儿又嫌青菜太老,牛都不吃。有一个特大的毛病就是剩饭,每顿饭都要剩一个碗底的饭。黑子母亲看了特心疼。撑船佬晚饭都回家吃,他看到董春水扔下还剩着饭的碗,脸就阴沉下来,董春水扔下饭碗就回了偏房。他们听到董春水砰地把门关上之后,撑船佬就说:“这像什么话,没见过这样败家的。”撑船佬就把董春水剩在碗里的饭倒在了自己碗里,发狠地吃着。

黑子也看不惯董春水剩饭,他想,或许他没有经历过饥饿,不知道那些年饥饿的滋味。但他也看不惯撑船佬,不知为什么,他始终对撑船佬有种厌恶感。

撑船佬吃完饭,叹了口气,“唉,我看还是去找找支书,把他弄到别人家里去,那多补助的几斤粮我也不稀罕,家里住着这么一位公子爷,我心里实在不舒服。”

母亲说:“人家是大城市里的人,做派肯定和我们乡里人不一样,剩点饭就剩点吧,没必要和他计较什么。你千万不能去和支书说把他弄走,那样多不好,人家还以为我们家不待见人呢,别人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的。”

撑船佬不吭声了。

董春水的目光里潜藏着一种黑子读不懂的东西。他会站在一棵苦楝树下,看着苦楝树细碎的叶子若有所思。风把苦楝树的叶子吹得婆娑。董春水爬上了树,摘了一串像枣儿一样的苦楝子,一路把玩着回家。

黑子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串苦楝子,赶忙说:“董春水,这苦楝子是不能吃的!”

董春水盯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少啰嗦。”

黑子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第二天一早,董春水一开门就把那串把玩了一晚的苦楝子扔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董春水那段时间里总是带一些乡野的植物回小屋里研究。黑子经常可以在早晨的时候看到董春水扔出狗尾巴草、柚子树叶、稻穗、地瓜花等东西。董春水似乎是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董春水的这些举动让黑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也许是被董春水传染了,有时也会拿一串苦楝子回家,或者拿一朵地瓜花回来,放在桌子上,可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想,董春水是大城市里来的人,和自己不一样,大城市里的人或许一生下来想法就和曲柳村的人不一样。

无论怎样,董春水在无形中影响着黑子。

黑子有时会想,自己要有一副眼镜该多好,他也会像董春水那样吃饭前把眼镜拿下来擦擦,吃完饭又把眼镜拿下来擦擦。董春水修长的手指像姑娘的手。那双手竟然像已经去世了的程惠娴的手。黑子的心莫名地颤动。

黑子希望自己能有一件旧军上衣和一件白背心。董春水就有一件白背心和一件旧的军上衣。他军上衣的口子好像从不扣上,敞着怀,黑子很清楚地看到董春水里面那件洁白的背心。董春水敞着怀走在乡村的路上,步伐不快不慢,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和姿势,那样子在黑子的眼中有种迷人的魅力。有时,黑子会在自己的卧房里学董春水的样子走路,他也敞着怀,可他怎么也学不像,他那件粗布衣裳里没有洁白的背心。

黑子还是想接近董春水,尽管他对董春水的某些行为看不惯,但董春水身上的确有吸引他的地方。董春水对黑子视而不见,他不屑和黑子说话,从来都不用正眼看这乡村的少年。

黑子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董春水是瞧不起他的。同样,董春水也瞧不起所有曲柳村的人,他很少和乡村里的人说话,更谈不上和乡里人玩。就连黑子一家人,董春水也很少和他们说话。

董春水就是跟另外两个知青也很少在一起。那两个知青每天形影不离,还特喜欢串门,和村里人打得火热,到处都可以听到他们爽快的笑声。

董春水活在自己无言的世界里。董春水每天和村民们一起下田劳动,然后回黑子家吃饭,吃完饭后就躲进了小屋。有时,黑子会悄悄地走到小屋的门外,透过门的缝隙往里面看,他看到董春水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黑子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不用做作业,也不用写作文,那在写什么呢?黑子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有时,他想趁董春水不注意时进入那屋子,看看董春水的秘密,可那门锁着。他的房间里不会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吧?黑子傻傻地想。

在某个场合里,另外两个知青大谈特谈城里人的幸福生活。他们身边围了许多人,有大人,有孩子,有后生,有小媳妇。在他们俩唾沫横飞、表情夸张的叙述中,村民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描绘的无疑是天堂的生活。村民们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种生活就在眼前,他们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生活。

他们讲完后,有个小媳妇就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厦门探亲?”

他们问:“什么事?”

小媳妇说:“能给我们买点咔叽布回来吗?”

他们说:“行,这有何难,举手之劳嘛!”

小媳妇羞涩地笑了。大伙就争着说要让他们带这个带那个,好像那些新鲜的奇俏的商品马上就可以通过他们的神奇力量从天而降。

村民们也很奇怪,董春水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对村民们进行演说。有人就问:“董春水怎么不爱说话?”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董春水是个神经病!”

董春水是神经病的说法很快就在曲柳村里得到了有效的传播。

男人会对女人说:“董春水是个神经病,要离他远点,不要招惹他。”

女人会对孩子说:“董春水是个神经病,要离他远点,不要招惹他。”

曲柳村的人就在搜寻着董春水是个神经病的证据,比如,董春水有时会一个人待在一棵树下,看着两只麻雀嬉戏看半天,见到此情此景的人会想,董春水大概又犯神经病了吧;又比如,董春水劳动的时候总是不合群,一个人在一边为地瓜除草,一不小心把地瓜苗给除掉了,人们会窃窃私语,董春水又该是犯神经病了。他并没有把所有的地瓜苗当成草除掉,但事后生产队长会捡起那些地瓜苗,心痛地说:“多好的一棵苗呀!”本来生产队长想说他几句的,结果忍住了,因为大家都说董春水是神经病。

黑子怎么也不相信董春水是神经病,他看不出董春水神经在哪里,病又在哪里,他觉得董春水是个正常人。他觉得董春水就像他刚到曲柳村时那样,一个人孤独无助,还要忍受村里人的白眼和老四他们的欺负。和黑子当初不一样的是,董春水是从厦门来的知识青年。

黄昏,董春水一个人坐在河堤上,看着如练的河水,听着小鸟们的晚唱。黑子朝他走了过去。在夕阳里,他突然发现,董春水的眸子是那么黑,那么亮,仿佛他的眼中镶嵌了两颗闪闪发亮的乌金。

黑子坐在他旁边,闻到了董春水身上的城市气息,他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董春水没有理他。

他们没有交流。

他们一直坐到太阳西沉,才一前一后地回家吃饭。那时,暮色中蕴含着浓烈的炊烟香味,那是枯枝干柴燃烧之后散发出的松香味。大块大块的云朵从这片天空飘移到另一片天空,那是无声的飘移,有动感,却没有细微的响动。

黑子没有想到董春水和另外两个抱成一团的知青会积怨那么深,他觉得董春水根本就没有对他们构成威胁或伤害,董春水很少和他们接近。也许是董春水的冷漠和内在的傲气伤害了他们,在某些时候,他们对董春水进行了没有原因的打击报复。

董春水怕蛇,他只要一见到蛇就走不动了,就会有一丝凉气从脚心滋滋地往上冒,直达颅顶,又从颅顶升腾出去。那黑瞳中闪现出惊惧的色泽。在曲柳村的田野上什么蛇都有,有的有毒,有的没毒,不过还是没毒的水蛇居多。董春水有时看到一条在水圳中游动的水蛇,都会吓得全身哆嗦。有村民就笑着说:“董春水,你是不是男人呀,连水蛇都怕。”董春水的脸马上就燃烧成了一块红布。

一天夜里,黑子听到了董春水的一声惊叫。

母亲对黑子说:“快,快去看看董春水发生什么事情了。”

黑子走了出去,看到董春水已经站在院子里了。他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快要窒息的样子。

黑子走到他身边,问他:“董春水,发生什么事了?”

董春水急促地说:“蛇,蛇!”

黑子赶忙拿了一根棍子进了偏房,四下里寻找,哪里有蛇呀,是不是董春水做噩梦了?不会呀,他刚吃完晚饭才回到偏房里去的呀,不可能那么快就睡着了。

黑子回到院子里,问:“哪里有蛇呀?”

董春水说:“在……在窗户上。”

黑子又进了屋,果然,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一条死蛇。那是一条被打死了的水蛇,肯定是有人为了吓唬董春水故意放在这里的。黑子安慰说:“董春水,没事的,是条死蛇。”

董春水还是不敢进去,他心中有一条冰凉的蛇在慢慢爬行。黑子把那死蛇用棍子挑了起来,走出了家门,把它扔到茅坑里去了。

那晚上,董春水很晚了都不敢进屋。

让董春水伤心的还不是对蛇的恐惧,而是为那一条子虚乌有的罪名感到了沉重和耻辱。

那也是一个晚上,他听到窗户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把窗户和门都关紧了。第二天早上,他就听到窗外有一个妇女在失声骂道:“断子绝孙的,打靶死的,挨千刀的,连下蛋的老母鸡也要偷去吃。造孽哟,我这只老母鸡每天都能生一个蛋呀!我家的盐巴和煤油都靠卖鸡蛋的钱买的呀,天杀的……”

黑子和董春水都出去了。

在董春水住的偏房窗下,落了一地的鸡毛,还有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窗台上还有一些鸡毛和骨头的细屑。这给人感觉就是,鸡是董春水偷吃之后从窗户把鸡毛鸡骨头扔出去的。

因为董春水是知青,那妇女没指名道姓地骂他。董春水一言不发,他知道妇女愤怒而怨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穿了无数个血淋淋的洞。

董春水喃喃地说:“我没有,我没有偷你家的母鸡!”

黑子也说:“这不可能的,董春水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会偷你们家的母鸡呢。”

有人说:“那不一定,人要犯了神经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董春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时,那两个知青嘻嘻哈哈地来了。他们说:“母鸡肉肯定很香吧,我们可没那口福。”董春水的黑瞳中浸着一层水。

看热闹的人中走出了一个人,她对家里丢鸡的那个妇女说:“你也真是的,我看董春水不像偷

鸡的人,你好没头脑,你要是偷了别人家的鸡,会把鸡毛和鸡骨头放在自己的窗户外面吗,肯定是有人栽赃的!”

说这话的人就是寡妇丘玲娣。

董春水感激地看了丘玲娣一眼,那妇女突然大哭起来,“哪个天杀的,丧尽天良干的好事哇,老母鸡可是我的命根子呀!”妇女那种不依不饶的样子让人心焦。

董春水默默地低下了头,他回到了屋里,拿了十元钱,来到那妇女面前,诚恳地对妇女说:“大嫂,鸡真不是我偷的,但我想表一点心意,这十块钱就算对你的一点补偿吧,以后门关紧一点,不要再让人把你家的东西偷走了。”那妇女一把夺过那十元钱,说:“你没偷,给我钱干吗,说得那么好听,去!”说完,她也不叫也不哭闹了,快步地走了,那只老母鸡并非像她说的那样每天都能生蛋,那只老母鸡根本就值不了十元钱。

寡妇丘玲娣望着茫然的董春水,脸上现出了异样的神色。

黑子觉得,董春水不应该给那妇女十元钱,这无疑是在村里人面前承认了他董春水就是偷鸡贼。

那两个知青幸灾乐祸地说:“还是资本家的儿子有钱,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们说这话时,还相互挤眉弄眼,像是在演戏。

黑子怎么也没想到董春水会在夜里走进寡妇丘玲娣的家里。董春水在丘玲娣面前是个孩子,他扑在丘玲娣的怀里,像个孩子般哭着。丘玲娣也满脸泪水,她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柔地说:“孩子,别哭,好孩子,别哭。”那夜充满了夜来香的味道。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

黑子那天吃得很饱,他和母亲一起下田去割稻子。放暑假之后,他就一直和母亲一起下田劳动。黑子割稻子的时候,和知青董春水挨得很近。

董春水割稻子割得很慢,他笨手笨脚的。黑子割稻子割得很快,不久就把董春水扔在了后面。

他割着割着,便听到董春水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呀——”

黑子回头一看,只见董春水的眼中闪动着美丽的光泽,他把一颗田鸽子的蛋拿起来,用食指和拇指夹着,放在阳光中仔细地审视着,很痴迷的样子。原来,董春水割稻子时割到了一窝鸽子蛋。

董春水在审视田鸽子蛋的时候,黑子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一大团一大团的乌云朝这边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不好,要下雨了。

不过,黑子知道,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间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划过了董春水黑色的瞳孔。他把田鸽子蛋放回了蛋窝中。他看着诡秘的瞬息万变的天空,一副茫然的样子。雨劈劈啪啪地落下来,人们纷纷涌到一个草寮里躲雨。

黑子冲着董春水说:“董春水,快到草寮里去!”

董春水好像没有听见黑子的叫声,他脱下那件军上衣,把它盖在田鸽子蛋上面。

他犹豫了一下。

他看到黑子在草寮里朝他招手。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是很难得一见的,它深深地烙印在黑子的脑海中。

黑子没有看到董春水朝草寮里走来,而是在大雨中走到一棵巨伞一样的樟树底下。黑子大声说:“董春水,过来,有雷电,不能站在树下避雨!”

有人说:“董春水的神经病又犯了。”

突然,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如一条狂龙朝那棵樟树击了下去,黑子他们看到一道火光。

那棵树被雷电击中了。

一团焦糊味在六月的田野弥漫开去。

黑子看着穿白色背心的董春水在瞬间被烧成了焦炭。

黑子进入了偏房。

他翻开了董春水那厚厚的笔记本。

“黑子是个乡下的少年,他淳朴而真诚,不知怎么的,我不想和他接触,或者是我内心对农民有种瞧不起的情绪吧,不过,我相信,某一天我会向他袒露我的心灵,这需要时间,我一下子做不到……”

这一段话和董春水在雨中难得的笑容一样,深深地烙在了黑子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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