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是锋利的刀子,割着少年黑子的肌肤和心灵。曲柳村的寒冷和饥饿一样可怕。寒冷同样可以使人陷入深渊。

曲柳村最寒冷的冬天,黑子目睹了一头老牛的死亡。

他还目睹了一个老实巴交的老人的死亡。

老牛的泪水让黑子感动。

老人的泪水同样让黑子感动。

入冬之后,生产队的那头老耕牛就明显体力不支了。一般在初冬时节,稻田都要翻犁一遍。那是个有霜的清晨,老人王喜贵早早地起了床,抱了一大捆干稻草到牛栏里去,他是负责饲养这头老耕牛的饲养员,他不能让老牛饿着,虽说昨晚喂过了,可现在他还是要拿着草料来给它吃。老牛慢慢地嚼着干草。老人心里挺担心,牛一老就怕冷,它像人一样,天一冷倒下去就很难再爬起来了。

今天就特别冷。

瓦楞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粉白的霜。

老人的牙齿直打哆嗦,上上下下碰得丁当响。他想让牛吃饱一点,因为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把牛牵到田里去,犁田手赶着它犁地,那是苦活,要花大力气。

他向生产队长建议过,今年比任何一年都冷,他王喜贵活了六十多年,没碰到过这么冷的冬天,最好不要让这头老牛犁地了,让它好好休养休养,明年春天天暖了再让它下地劳作。

生产队长说:“喜贵叔,生产队就那么几头耕牛,少一头耕牛都不行,地多牛少,地不赶紧翻,冬雨一下就翻不成了,明年的收成也会受影响。”

老人没再说什么。

老牛在嚼着干草,老人在想着心事。

生产队长出早工的哨声响起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了田野。

犁田手李文治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他边走边说:“霜这么大,也不怕把人冻死,出什么鸟工!犁田这活迟一天早一天也没什么要紧的!”

老人不喜欢李文治,因为这个人脾气不好,老是用手中的竹鞭抽打他的老牛。这不,李文治肩上扛着犁,手中拿着根青青的竹鞭。那根将要打在老牛身上的竹鞭让老人心中冒火。老人一向老实巴交,火也在心里,气也在心里,若不是急了,他是不会轻易朝人发火的。王喜贵是曲柳村最老实的人,他一生很少和人红脸吵架,就是别人欺负他,他也是一声不吭地忍了。这样也没有人会去欺负他,他就像乡野里的野草那样,在乡村的风中默默地从青绿到枯黄。

老人眼睁睁地看着老牛被李文治牵走了。

牛栏空了,老人赶紧把牛栏里被牛尿牛屎浸湿的那部分稻草清理掉,再铺上了干稻草,他伺候这头牛十多年了,这头牛应该是有福的,没有谁像他这样让牛过着舒适的生活。牛栏要是不保持干燥,牛很容易在寒冷的天气中瘫倒。

铺完干稻草,老人的鼻涕流了下来。老人六十多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村里的小孩子都叫他“白须公公”,空闲的时候老人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他年轻时个子也不可能太高太壮,现在老了就更显不出他的个儿,他是个精瘦的老人。

“嗬——”老人呼出了几口白色的热气,“今年怎么会这么冷!”

想到冷,他又不放心老牛了。

他一步一步朝田野走去。

他来到了田边,看李文治一手扶着犁,一手拿着鞭子,赶着牛犁地。老牛喘着粗气,沉重地一步步往前走,犁过处,一块块黝黑的泥土一片片翻开来。李文治嘟嘟囔囔,总有发不完的牢骚,总是嫌老牛走得太慢,走一会儿,他就大声地吆喝一声,抽老牛一鞭子。牛毕竟是老了,任李文治怎么吆喝,怎么使劲抽,它也不可能像从前那么有力气了。

李文治一鞭子一鞭子抽着老牛,那鞭子就像抽在老人的身上。他在地头对李文治说:“文治老弟,你高抬贵手,少抽它几下,它已经老了。”

李文治说:“您放心,抽不死它的。”

他还是继续吆喝着,抽打着老牛。

老人说:“你也会老的。”

李文治没好气地说:“老就老好了,死了拉倒,活着也受鸟罪!”

老人茫然地看着不给他留一点情面的李文治,不知如何是好。

太阳出来了。

田野上冒着气,那是寒霜见到阳光之后融化时冒出的白气。

太阳照在老牛身上,老牛是否感到了温暖,老人不得而知。反正他感觉不到太阳的热量,天地之间是一个巨大的冰窖。早晨的冽风无遮无拦,从这边扫过来又从那边扫过去,像无数把利刃在空气中狂舞。

老牛渐渐地吃力起来。

它走着走着就喘着粗气不走了,它的四脚打着抖。

李文治气坏了,一阵猛烈的鞭子抽在老牛身上。老牛仰起疲惫的头,长长地哞了一声,嘴巴里鼻孔里喷出长长的白气。

李文治骂道:“死牛,快走,偷什么懒!”

他又一阵猛烈地抽打已经皮包骨头,只剩一副大骨架的老牛。

老人气得全身发抖。

他又听到李文治在呵斥老牛:“死牛,再不走就杀了你吃你的肉!”

这话在老人听来是那么恶毒。

他口里说着:“造孽哟,造孽哟!”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李文治扑过去。

他不顾一切地从李文治手中夺过竹鞭,扔在一旁,他红着眼对李文治说:“你怎么那么狠呢,牛老了,不能动了,你就不能让它休息一会儿吗。人都会老,何况是牛!”

李文治见老人真的生气了,把犁一扔,赌气地走了。

李文治找到了在地头抽烟的生产队长:“队长,这可不能怪我哇,不是我不愿意干,而是王喜贵不让我干!”

生产队长吐了一口烟,问:“怎么回事?”

李文治指了指老人和牛,“你自己看看吧。”

生产队长朝那边望过去,他看到老人给老牛卸下了身上的枷套,然后牵着牛往村里走去。

生产队长没有做声。

他递给李文治一根“经济”烟,说:“抽一根烟吧!”

李文治接过烟,和生产队长对了个火,他吐了口烟雾说:“这可不怪我哇,你可不能扣我的工分。”

生产队长说:“牛也许真的老了。”

李文治看着在阳光中远去的老人和牛,若有所思。

生产队长说:“我看要添一头耕牛了。”

绵绵的阴冷的冬雨让老人心焦。

老人给老牛换了个地方。他把自家放杂物的空房子腾了出来,把老牛牵进了杂物房。在此之前,他把杂物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天花板上看不到一点蜘蛛网。他用油布把窗户严严实实地蒙上,怕冽风会吹进来让老牛挨冻。他在杂物房的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因为牛栏一下雨,水就会流进去打湿了地,老牛说不定一躺下去,第二天早上就站不起来了。

牛老了。

牛在这样舒适的房间里感受到了老人的温暖。

老人坐在躺在干草上的老牛面前,抚摸着老牛的头。牛眼浑浊。老人想起牛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牛是头好牛哇。

它高大壮实,力气很大。村里的黄牛没有一头可以和这头牛匹敌。它要是和别的牛斗起来,胜者肯定是它。那时候它犁地跑得多欢呀,不要说一个铧犁,就是两个铧犁合在一起,它拉起来也风风火火,把犁田手累得吭哧吭哧地跟不上趟,一直叫它慢些走。

牛年轻时神采飞扬。

那神气劲让老人一想起来心中就充满了幸福感,因为这头牛是他饲养大的。从一头病歪歪的小牛养成一头健壮威风的牛,他花了多少心血哪!

老人的眼中跳跃着火苗。

那时,他还年轻哪,如今,他和牛都老了哇,不堪一击了。

他盼望着天晴,天要晴了,他就会在正午的时候把牛牵到山坡上去放牧,它可以吃一些没冻死的青草,还可以在野地里晒晒太阳,他自己的心情或许也可以得到放牧。

多少年来,他和牛的命运早已经连在了一起。

天终于放晴。

天一晴,太阳出来,就暖和了不少。但要在没有风的日子,天气才会真正暖和,有风吹来的日子还是很冷的。太阳就像是永远煮不开的温吞水,要死不活的,但总比下雨天要好。

有风的日子,老人不会牵牛出去。

碰到没风的日子,老人就把牛牵出去了。在那被阳光晒得微暖的山坡上,牛悠闲地吃着草儿。

老人坐在草地上,目光向很远的山峦眺望。莽莽苍苍的大山让他觉得沉闷,眼皮老抬不起来,进入这个冬天以来,他老是流鼻涕,咳嗽,胸口像堵了块巨石。

他的眼也花了,有眩晕的感觉。

老牛吃饱了,优哉游哉地走到老人面前,躺了下来,头依偎在老人的身上。老人抚摸着牛的头,牛的双眼一眨一眨的,好像在享受着老人的爱抚和温情。

老人会想起一件记忆犹新的往事。

那是牛还没有成年时的一件事。

好像是在另一个山坡上,老人牵它出去放牧。老人看牛吃饱了躺在山坡上倒嚼,他就去解了个手。一回头,他看到小牛牯背翻了过来,四脚朝天乱蹬。牛的嘴里吐出夹杂着青草的白沫,牛泪一直流着,牛发出凄凉的叫声:“哞——”他吓坏了。他跑回村里,叫来了生产队长。那时已是黄昏了,生产队长说:“不好,牛中毒了!”他赶紧对老人说:“喜贵,你赶快去镇上请兽医,快去!”

老人不顾一切地朝镇上奔去。

他心急如焚,牛要是死了,他会一辈子不安心的。从曲柳村到镇上有二十多里的山路。他在山路上狂奔,路人说:“这人走那么急,不是奔丧吧。”

等他来到公社,天已经黑透了。

他来到了兽医站,找到了站长。那时候兽医站站长是个很热情并真正是为人民服务的人,大家都叫他“老黄”。老黄一看王喜贵进来了,忙问:“喜贵,出什么事了?”整个公社里,谁都认识他老黄。王喜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不好了。”老黄给他倒了一杯水,“喜贵,慢慢说,慢慢说。”王喜贵喝了口水,缓了口气说:“我们生产队的那头黄牛牯中毒了。”老黄一听,脸色马上变了,他知道肯定是牛牯吃错了毒草,如果不及时抢救会十分危险。老黄背上药箱,拿起手电,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老自行车,飞快地赶往曲柳村。临走时,他对王喜贵说:“喜贵,你先在我家吃饭,吃完饭你再回去,我先走了。”

王喜贵哪吃得下呀,他跟在老黄的自行车后面跑了起来。

老黄想带他的,但山路小,根本就带不了人,有时还得下车扛着自行车走。

刚开始的时候,王喜贵和老黄还能保持一段距离,但时间一长,王喜贵就看不到老黄了。

王喜贵在奔跑。

先不说王喜贵,先说老黄骑着自行车到曲柳村,村口的那块晒谷坪上围满了人,人们举着火把。

“老黄来了,老黄来了。”人们欣喜地说,老黄来了,就意味着牛牯有救了。

生产队长马上让人让开一条路,老黄二话不说,走到了牛跟前,翻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牛的眼皮,然后说:“拿一盆地瓜粉水来。”很快地,一盆地瓜粉调成的水送到了老黄的手中,老黄把水放在边上。他让两个青壮汉子把牛头扳住,然后拿起一个尖口的竹筒,在盆里盛了一盆地瓜粉水,撬开牛牯的嘴巴,往里面灌。不一会儿,一盆地瓜粉水就灌进牛肚子里去了。

“没事吧,老黄?”生产队长焦急地问。

老黄没有说话,他打开药箱,拿出一包白色粉末状的药放在竹筒里,加上水摇匀,然后又给牛灌了下去。

老黄注视着牛。

大家也注视着牛。

有个二流子模样的人说:“我看这牛是不行了,干脆杀了分点牛肉吃算了!”

生产队长对他怒喝道:“混账!”

那小子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再不敢说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突然,那牛翻了一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吐出一摊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地瓜粉水,有草,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吐完之后,牛长哞了一声。

大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牛被救回来了。

生产队长十分高兴。他要留老黄吃饭。老黄推却:“不了,不了,我得赶回去!”生产队长让一个青年抢过了他的自行车,夺过了他的药箱,说:“天都那么晚了,别回去了,晚上住在我家,我让老婆鸡都杀好了,等着你来呢!走,喝两杯去!”

老黄十分无奈,只好客随主便。

生产队长和老黄还有生产队干部喝酒喝到酣处,老黄突然说:“喜贵不知回来没有?”生产队长说:“对呀

,喜贵不知回来没有。”他马上让生产队的保管去喜贵家看看。保管来到了喜贵家,看到喜贵的儿子正在给那头救活过来的牛喂食。保管问:“你爹没回来吧?”喜贵的儿子也是老实人,他只顾喂牛,没在意父亲有没有回来,他马上说:“没有哇!”

保管就回去向生产队长回了话。

老黄说:“不对劲呀,他该回来了,我们一起出来的。他没有手电,也没有火把,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走夜路,会不会出什么事?我看还是派几个人去找找。”

生产队长马上派出了几个人和喜贵的儿子一起去找习惯。

结果,在一个山崖下找到了失足落下山崖的王喜贵。王喜贵跌断了腿,正往山上挪呢。他看到来找的人,第一句话就问:“牛救过来了没有?”其中一人说:“王喜贵呀,你命都快没了还管牛鸟事!”王喜贵不管他,还是问:“牛救过来没有?”他儿子说:“救活了。”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老牛的喘息一天天沉重起来,天愈来愈冷了。老人心痛哪。他在一个深夜里,被冻醒了。已经阴霾了几天的天空飘起了雪花。老人一出门,就看到漫天大雪纷飞。老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在寒冷中喘着气,他的胸口闷极了。

他点了盏马灯,朝杂物房走去。他一开门,看到老牛半蹲在那里,头高高地仰着,它像老人一样流着鼻涕,长长的黏糊糊的鼻涕拖到了地上,那是两条清亮的线。老人的心抽紧了。

老牛看到老人,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还没站起来就瘫倒在地上。它又一次试图站起来,还是像刚才那样,没站起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老人的泪水流淌出来,老牛终于瘫倒了。

他马上回到房间里,抱出自己那床破旧的棉絮,盖在了老牛的身上。他抚摸着老牛的头。屋子外面雪花儿在飘。

……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的儿子起床之后来到了杂物房。为了让老人安心,他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到杂物房料理老牛。他一推开门,呆了。老牛在无声地流着泪,老人伏在牛身上,他的身子已经冻僵了。那盏马灯还没有熄灭,像是老人为自己点燃的长明灯。

很多人来了,黑子也来了。

他看着人们把冻死的老人抬了出来。老人的脸是安详的,没有一丝痛苦。他永远是那么弱小,他死得和他活着一样,无声无息。

埋葬了老人之后,老牛的末日也到了。

它没有挨过这个冬天,但它不是老死的,而是被杀害的。生产队长让人把老牛弄到了村头晒谷坪的雪地里。老牛已经彻底瘫了,它无言地望着这个白色的世界。那些雪披的山林,好像是给老人戴孝。老牛在那雪地里没有挣扎,它在等着人们的屠杀。

“要屠牛啦!”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来到了晒谷坪上看杀牛。黑子也来了。他本以为牛会自然老死,在它死后,会把它和老人王喜贵埋在一起,可没想到村干部决定把牛杀了,各家各户分点牛肉吃,那张老牛皮还可以换了鞋钱喝酒。

生产队长找了个力气大的人,提了把大斧子来到了晒谷坪上。生产队长说:“小孩子都回去,杀牛不能看,你们看了会做到噩梦的!”孩子们流着鼻涕,一个个嘻嘻笑,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怕做噩梦。

黑子在心里说:“生产队长,你手下留情吧。别杀老牛,让它自己静静地离去吧。”黑子看着被雪覆盖的翻犁过的田野,一种凄婉的歌声穿过了他的心灵。他总是没有办法阻止死亡的发生,这让他觉得无奈而脆弱。

他听到了赤毛婆婆念经文的声音。

那声音神秘而悠远。

他相信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赤毛婆婆内心的声音,那个不知活了多久,一心向佛吃素的老婆婆的内心有种持久的力量,让黑子战栗。

老牛似乎知道自己要被杀了,它突然“哞——”了一声。那叫声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似乎在喊:“谁来救我!”没有谁会回答它,天不会回答它,地也不会回答它。它此时肯定比衣着单薄的黑子还寒冷。它的寒冷是来自生命深处的。老牛的泪水无声地淌下,那双眼睛让黑子想到即将被扑灭的两团冰冷的火焰。

生产队长用一块破布蒙住了老牛的眼睛。

这是多么虚伪的举动,既要把它杀害,要吃它鲜美的肉,还会怕那双眼睛,流泪的眼睛。黑子对生产队长有了一种憎恶的感觉。

那人举起了大斧,朝牛头的中间狠狠地劈了下去。

“哇——”

一个孩子吓哭了,黑子过去抱起了那个孩子,朝村里走去。

那天晚上,黑子家也分到了一块牛肉。撑船佬吃得津津有味。黑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那晚什么也没吃。他心想,要是让老人王喜贵知道了老牛的结局,他会安宁吗?他的灵魂就在天空中,俯视着曲柳村的人呢。那个晚上,也有一个人和黑子一样没吃牛肉,那就是王喜贵的儿子。

第二年春天,生产队又买了一条小牛犊。小牛犊交给了老实巴交的王喜贵的儿子饲养。黑子看到王喜贵的儿子牵着牛走向阳光灿烂的如茵草坡时,心中就会响起那支凄凉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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