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金坐在山丘顶上,茫然地摘着野花。杰拉尔博士坐在她旁边粗糙的石块上。

她突然以激越的口吻说:

“你为什么要说出那件事?如果你不在——”

杰拉尔博士缓缓说道:

“你要我保持沉默,是吗?”

“是啊。”

“我知道那件事啊。”

“你不知道。”莎拉说。

法国人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可是,我不认为人会有绝对的信心。”

“不,会有。”莎拉认真地说。

法国人耸耸肩。

“你,也许有。”

莎拉说:

“你发烧——发高烧,糊里湖涂,无法认清情况。注射筒也许一直都放在那里。洋地黄毒素也许你想错了,也可能被一个仆人从药箱中偷走了。”

杰拉尔讽刺地说:

“不要担心!这证据并不是决定性的。你的朋友,白英敦家的人都不会有事。”

莎拉焦躁地说:

“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摇摇头。

“你真是非逻辑的人!”

“在耶路撒冷大唱不干涉主义的,不是你吗?”莎拉追问。

“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

“我没干涉啊,只说出我知道的事。”

“不,我说你不知道。哎呀,又回到老话题,兜圈子了。”

杰拉尔沉稳地说:

“金小姐,对不起。”

莎拉以低沉的声音说:

“结果,他们谁也逃不掉!她还活着!从坟墓里伸出手控制了他们。她有怕人的魔力,死了还有这种力量。我觉得,我觉得她正为此而高兴!”

她握紧双手。接着以完全不同的快活语调说:

“呵,那矮子到山丘上来了。”

杰拉尔回头看,“哦,也许是找我们。”

“他看来跟他外表一样,有点傻愣愣吧?”

杰拉尔正经地回答:

“他一点也不傻。”

“我就担心这一点。”莎拉说。

她以阴沉的目光望着赫邱里·白罗爬上山丘。

白罗好不容易走到他们旁边,长嘘了一口气,擦擦前额,然后恨恨俯视着自己的漆皮皮鞋。

“哎呀,真是石国!鞋子完蛋了。”

“可以借威瑟伦爵士夫人的擦鞋器具用一用。”莎拉不和气地说。“顺便抹抹灰尘。她带了一套新式的扫除用具旅行。”

“这种东西也救不了这些擦伤。”白罗悲伤地摇摇头。

“是的,也许救不了。你为什么穿这种鞋到这国家来?”

白罗歪了歪头,说:

“我喜欢穿崭新的服装。”

“我可不愿意以这种装扮到沙漠来。”莎拉说。

“女人在沙漠中都不会显出她们最好的一面。”杰拉尔博士做梦般地说。“这儿的金小姐平时衣着都很整齐讲究。但是,那个威瑟伦爵士夫人却是厚大的外套配着裙子,不合身的骑马裤配了长筒鞋,真恐怖的女人。还有那个可怜兮兮的毕亚丝小姐,她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像枯萎的甘蓝叶,项链上的珍珠叮当作响!年轻的白英敦太太嘛,人虽然长得漂亮,却不够洒脱,衣着也不雅致。”

莎拉慌忙说道:

“哎呀,白罗先生可不是到这儿来谈衣饰吧?”

“不错。”白罗回答。“我是来找杰拉尔博士谈谈的。他的意见对我来说非常珍贵。我也想跟你聊聊,你年轻,又是研究最新的心理学。我希望你能就精神分析的观点谈一谈白英敦太太。”

“这种事不说,你也知道吧?”莎拉说。

“不,不能这么说。有一种感觉——不如说是相信,在这案件中,白英敦太太的精神结构非常重要。像她那种形态,杰拉尔博士当然很熟悉。”

“从我的观点来说,她确实是很有趣的研究对象。”博士说。

“请告诉我。”

杰拉尔博士不仅不厌烦,反而兴致勃勃。他分析自己对那家庭的观察所得,叙述自己跟杰佛逊·柯普的谈话内容,并且指出柯普误解了整个情况。

“这么说来,他是一个非常情绪性的人喽。”白罗沉思似地说。

“是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有理想,但这是建基在根深蒂固的懒惰本能上。美化人性,把世界看成快乐乐园,显然就是最简单的人生旅程!所以,他根本不懂什么是人。”

“这样有时也很危险吧?”白罗说。

杰拉尔博士继续说下去。

“他以为我所谓的‘白英敦处境’是错误的爱情问题。他对其底层所存在的憎恨、反抗、奴隶状况和精神痛苦完全不了解。”

“真糊涂!”白罗批评。

“然而,就是最顽固、迟钝和感伤的乐观主义者也不会完全盲瞎。杰佛逊·柯普先生在这次旅游培特拉途中总算张开了眼睛。”杰拉尔博士说。

接着,他说出了白英敦太太去世那天早上,他和这美国人交谈的内容。

“那个女仆的故事,很有趣。”白罗沉思般地说。“他总该了解老太太的作法喽。”杰拉尔说:“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早晨!白罗先生,你没到过培特拉吧?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到那圣地去。那儿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氛!”他详细描写那情景。然后说:“这位小姐还表现了年轻法官的样子,大谈牺牲一人,拯救多数人的观点。金小姐,还记得吧?”

莎拉浑身颤抖。

“别说了,别再说那天的事了!”

“不,不,必须回溯过去,谈谈各类事情。”白罗说。“杰拉尔博士,你对白英敦太太精神状态的描述,非常有意思。但是,有一点,我还不能十分了解——那就是,她既然已绝对控制了她的家人,为什么要到国外旅行呢?这样不是有跟外人接触,削弱自己权威的危险吗?”

杰拉尔博士俯身热心解说:

“这很简单。一般说来,老太太认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一样。她们都很无聊!即使精于独自玩牌戏,也会对太熟悉的游戏厌倦,想学学新玩法。这也同样可以用在以控制、虐待别人为消遣(也许你们会觉得这措辞很怪)的老太太身上。如果把白英敦太太当成驯兽师,那么她已经把自己的老虎养得很温驯。他们在思春期的时候,也许会有些惊险。雷诺克斯和奈汀的结婚就是一种冒险。可是,不久,一切又都索然无味。雷诺克斯已经完全沉入忧郁中,无法再让他烦恼痛苦。雷蒙和卡萝一点也不想反抗。吉奈芙拉——可爱的吉奈芙拉,从她母亲看来,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开心解闷的对象。因为吉奈芙拉找到了逃避之路!她从现实逃到幻想世界中。母亲越严厉责备她,她越容易从受迫害女主角的神秘惊险感觉中获得快乐。从白英敦太太观点看来,这实在太没意思了。于是,她开始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寻求可以征服的新世界。她计划到国外旅行。其中含有温驯猛兽反扑的危险,也有施予新痛苦的机会。听来似乎颇为荒谬,其实不然,她已得到了新的冒险之乐!”

白罗深深叹了一口气。

“分析得太好了,我懂得你的意思。不错,确是这样。很有道理,她选择了危险的道路,而且受到了惩罚!”

莎拉知性的面容流露紧张神情,倾身向前说:

“你的意思是说,她过分虐待她的牺牲者,所以他们,或者他们之中的某个人袭击她了?”

白罗低下头。

莎拉有点喘气地说:

“他们之中的什么人?”

白罗看她;看她紧张握住野花的双手;看她苍白僵硬的脸靥。

他没有回答,其实他可以不必回答,因为就在这刹那间,杰拉尔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看!”

一个女孩沿着山丘斜坡信步而行。她以奇异而带有韵律的步子行走,宛如精灵,金红的头发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艳丽神秘的微笑漾在美丽的唇角。

白罗嘘了一口气,说:

“真美……奇异的动态美。奥菲莉亚应该像这样子演出。像年轻的女神,挣脱了人类悲欢,充满幸福地从别的世界荡游而来。”

“对,对,你说得对。”杰拉尔说,“那是梦幻世界的脸。我梦见过那张脸。发高烧,突然张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张脸,脸上浮现着此世所无的可爱微笑……那是很美的梦。我真后悔自己醒过来了……”

随后,他回到了平时的语调。

“那是吉奈芙拉·白英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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