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多,韩大国夫妇被从外地亲戚家带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韩大国一脸紧张。

“小雷死了。”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一字一顿地说,“被毒死的!”

韩大国张着嘴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蹦了起来:

“老天爷在上,不是我干的,你们可以去查,这几天我和老婆一直住在她姨家,根本不在这里,你们可以去调查,有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

“你好像才买了瓶敌敌畏?”

“是,可那是赌气吓唬人的,我根本就没打开过。”韩大国回答,脖子里的筋都蹦出来了。

“你能确定没有打开吗?”

“指天发誓没有!”

“你走的时候给家里留了什么食物吗?”

“当然,有面包、面条、馒头,反正都是好好的东西。”

“有包子吗?”

“有两个,食堂里买的,包子有好几天了。”说到这儿,韩大国突然担心地问,“他,他不是食物中毒吧?”

“从死者表面症状看,我觉得不是。不过确切的要等化验结果。”我说,然后疲惫地挥挥手,先让他们离开了。

韩大国没有立刻离开,继续激动地解释:

“我可什么都没干。我知道你们怀疑我,可我确实想开了,小雷我是决心还给他妈了,虽然我喜欢这孩子,可想想老钱说的,他就是要留下我也不肯了,我还想清净过后半生呢。”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

他一离开,我的同事立刻提醒我:

“可那个敌敌畏瓶子显然是开着的,而且少了一些。”

“我知道,但现在说出这些也没意义,目前是死无对证。”

这时,找十姑的小王一个人回来了,他激动地告诉我说:

“那儿没人,看起来似乎卷着铺盖离开了。”我想起了赵老师转述小尾巴的话,妈妈要离开一阵子,还在沉吟间,小王激动地晾出了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我隔着塑料袋看着,虽然不能确定,然而看起来很熟悉。

“鼠药?”我轻声说。

小王点点头,我们对视片刻,心里闪过相同的怀疑。

第二天的发现证明了我们怀疑的正确性。

韩大国家的任何食物上都没有有毒物质,包括韩小雷的糖。

敌敌畏瓶虽然打开了,可这瓶落满浮灰的瓶子上面只清晰地留下了小尾巴的指纹,韩大国的被残缺地覆盖在下面,而且瓶盖儿上面只有小尾巴的指纹,所以可以基本确定最后接触这瓶敌敌畏的,是小尾巴。

但小尾巴不是死于敌敌畏,而是自制的鼠药中毒,和在十姑那里发现的是一种。

可以断定是十姑投毒,当然证据不仅是上面说的那点。

首先,我们确定了韩大国夫妇这五天确实不在本市,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其次,我们查到了鼠药的来源,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她说是案发前两天,十姑找她要的,说是灭耗子,她没多想,就找了些给了十姑。也确认了十姑那里留存的鼠药确实是她给的。

这是物证。

上述这些都可以排除韩大国栽赃陷害的可能。

最关键的,第二天十姑也被找到了,她承认是她给了小尾巴混有鼠药的包子,并且坚持看到他吃完才离开的……

“可为什么呀?”一直出神聆听的胡晓云喊了起来,引得其他人都扭头看他们,但她浑然不觉的继续喊道:

“这不合情理,如果十姑不想要小尾巴了,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不会轻率结案了吧?!”

郭小峰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刻意把声音放低了两度来做示范。

“你不要嚷,我说过,物证人证都确定了。”

小秦则显得沉稳了许多:“你说第二天就抓到了十姑?在哪里抓到的呢?”

“就在本市。”

小秦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有疑问,郭队,如果是她作案,那她应该能跑得很远了,你想她下午坐车走,一下午一夜,能跑出几个省了,怎么还会在本市?她会不会因为儿子死了,心灰意冷,也想求死才承认的呢?我这样想并不全是因为她是孩子的妈妈,小胡说的理由就有道理,动机说不通嘛!”

郭小峰嘴角突然浮出一丝似有似无地嘲笑:“是的,按道理她应该已在几个省之外了,可是很巧,长途车刚发不久,她突然肚子痛得厉害,好心的司机赶快掉转车头给她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我们去车站调查时,由于十姑的特征比较明显,一说大家就知道是她了,因此告诉了我们这个情况,我们到了医院,她已经好多了,看到了我们,不等我们开口就承认了。”

“那看来真是她了?!”小秦惊讶地要命,他喃喃地说,“这么巧?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巧?也许是巧!”郭小峰回答,接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喜替代了他脸上原有的嘲笑:

“不过我敢说不是你想的那种巧——因为医生告诉我,病人是因为吃了含有敌敌畏的糖导致发病的,接着我们化验了六姑身上所有剩余的糖,证实每颗上面都沾有敌敌畏。——所以,她一定会中毒发病的!”

“你是说,你是说——小尾巴,小尾巴——”胡晓云再次发出惊呼。

郭小峰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可为什么?他显然是爱他妈妈的,否则怎么解释他前面,前面——”

“——前面表现出对妈妈的深情?”郭小峰截住了胡晓云话语,摇摇头,“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小尾巴已经死了。”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了,连忙端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

许久——小秦皱着眉头猜测:

“也许他是爱他妈妈的,开始似乎是这样。”

“什么开始?一直是这样嘛!”小胡不满地抢白,“刚才郭队不都讲了。”

说完她寻找同盟般地看向郭小峰。

“那为什么会有后来的结果?”小秦也恶声反问道。

“这——”

“所以嘛——”小秦探询地看着郭小峰,继续猜测,“人人都有这么个时期,以为太阳是围绕自己转的,即使是从小受苦的小尾巴也不例外,曾经天真地希望两全其美,结果事情发展到他不希望的方向——他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了!——但他并不想再次和母亲一起过原来的那种流浪生活,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从小过的日子很苦,比外人——哪怕是大人——更明白实际和妈妈生活会多艰苦,也并不美妙,是吗,郭队?”

郭小峰依然摇摇头,淡然重复刚才的回答:“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说明呢?”胡晓云掩饰不住失望反驳,她期待地看着郭小峰:“郭队——”

“我说过——”郭小峰一字一顿地轻声重复道,“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似乎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翻滚的火锅冒出热腾腾的热气,氤氲地在弥漫在三个人之间,但没有一个人有胃口,良久,小秦才打破沉默,讷讷地自语:

“不知她们母子什么时候互相产生了杀机。”

郭小峰望着窗外秃秃的树干,淡然回答:“不知道,但我想他们开始彼此并没有这个念头。十姑不会,否则小尾巴早就丧命了;小尾巴也不会,否则他不会认妈妈。但这个念头至少在案发前几天就形成了。因为过后来看,小尾巴对老师说:担心妈妈吃坏了肚子和妈妈要远行,都是为给十姑下毒和突然消失做伏笔,这算是精心策划了对十姑的谋杀。尽管他在敌敌畏瓶子上留下了指纹,也不知道少量的敌敌畏并不能使人死亡,可这些疏漏应该是他太小的原因。”

“你是说十姑没有告诉小尾巴她要离开?”

“从来没有。十姑交代,她一直要求小尾巴跟她走,可他编瞎话拒绝,她是哑巴,可不是聋子,她听到小尾巴对邻居和老师撒谎,好拖延不离开这里,突然意识到儿子的心变了,居然贪图富贵,不想要这个妈妈了。自己巴心巴意爱着的儿子居然是个虚情假意的狼崽子?!她很气愤,再三要求,可小尾巴还是不断地撒谎拖延,她觉得很绝望,自己是那么爱儿子,所以——就决定——”

“——杀了儿子?”胡晓云第三次高声尖叫起来,以至于火锅店里的每个人都对这个女人有了深刻的印象。

“她有她的逻辑吧——”郭小峰依然很淡然,“当我们问她这样做的理由时,她很伤心,也很理直气壮,回答是我熟悉极了的简单手语——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可是——可是——”胡晓云发出褒贬不明的声音,好半天才嘟囔着说,“真是遗传,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

“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郭小峰轻声重复道,微微眯起眼睛,“知道真相的人们后来也这么说。”

“怎么说?”

“就像刚才这部电影的一个影评说的‘以一个孩子的选择说服——哦,不,这个词要改改——震撼了整个成人世界’。那些有点儿学问的——或者说当时的主流声音,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教育问题,主要是从道德方面和金钱对人的腐蚀方面谈论,他们认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当前社会——这是指十几年前——已经完全被金钱控制,小尾巴——也就是下一代——的选择,证明了连人类最基本、最密不可分的血脉相连的母子之情也不能幸免,因此他们对人类的未来感到悲观、绝望,认为已经到了世界末日。”

“这么夸张!”

“夸张是某些知识分子的特色,先知先觉嘛!这是他们的骄傲。”

“普通人呢?”

“那倒乐观得多,虽然一开始也都摇着头说:真看不出小尾巴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居然要毒死这样爱他的妈妈,真是可怕!——然后暗暗评论,到底是‘种’不好!幸亏死了,将来倒少个祸害!说到这里,一般都庆幸得直摇头。——韩大国家邻居更是纷纷向他祝贺,说:亏得有这码事儿,验出了真金,否则养这样的狼崽子多后怕呀!为了弥补曾经对韩大国夫妇的失礼,热心的邻居纷纷寻找需要收养的婴儿,‘众人拾柴火焰高’,后来很快就找到一个婴儿,据说不仅是孤儿,而且‘种’还好。”

“然后呢?”小秦问。

“然后?大国就收养了呗!人人都感到这样的结果挺圆满,都说:这下好了,大国真是因祸得福,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再然后呢?”小秦不甘心地问。

“再然后?”郭小峰摇了摇头,“没什么联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想想还能怎么样呢?大概就跟童话结尾似的——从此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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