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

十姑嘴角流了点血,头发蓬乱,正在跪着失魂落魄地拣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糖纸,唯恐漏掉一张……我正要问,韩大国已经疯了一般地揪着小尾巴的耳朵扯了出来,指着地上的糖纸问:“这是你给她的?”

小尾巴嗫嚅地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已经说了:是!

——接着,韩大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小尾巴一记耳光,破口大骂: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吃里爬外的混蛋。”

我刚要过去阻止,十姑已经疯子一样冲过去抱住了小尾巴,对韩大国做了很多手势,我看不懂,但相信这是哑巴的咒骂。小尾巴从十姑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站着抽泣。

“你这样打孩子是犯法的。”我警告说。

“我犯法?你的法是专门针对我的吗?”韩大国红着眼睛对我咆哮,拽着我走回房间,哗啦一下打开柜子,指着里面东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糖、点心、文具、玩具、衣服,这些都是我们给他新买的,我们两口子也不富裕,可我们剩吃俭用,一点儿没亏过他,你问问他,小朋友有的他什么没有,你问问他,问问他,我们亏他没有。”

说到这儿,韩大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真他妈的白操心了,养不熟的狼崽子!”

短促地哽咽几声之后,韩大国撸了把脸,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把揪回了正被十姑抚摩安抚小尾巴,凶狠地对十姑说:“这孩子我不要了,可我不能白养,拿两万块钱来,孩子你领走。”

说完揪着小尾巴回到了房间,并“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我叹息着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几个大汉都争相向我解释他们并没有怎么伤害十姑,因为他们看到十姑不能说话,也不逃跑,只是跪在地上拼命抱着不值钱的糖纸死挨,突然都觉得这样做有些伤天害理。

“不让人家亲母子在一起,要遭报的。”其中一个说,“唉!亲的就是亲的,大国就是想不开,血浓于水不是?不是自个儿的孩子,怎么着也养不熟,你看,这孩子跟他娘吃苦,跟大国算在福窝里了吧,为什么还给他妈糖吃?亲的还是亲的呀!”

我无话可说,看着听完这番话,满脸肮脏却幸福得意的十姑,和她不断摩挲糖纸的粗糙乌黑的手指,那是她艰苦生活的痕迹。——我叹了口气,在一片亲情感喟中再次很现实地提醒她,她连自己的生活都难维持,怎么能让小尾巴健康成长呢?

但十姑只是给我几个凶狠的白眼,用手势比划着她不变的回答: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现在这句哑语我不仅能看懂,而且会比画了。

我想这潜台词也许是小尾巴到最后终将是属于她的?!——但我不能断定,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十姑心灵深处的想法,她不识字,也不能言,只能用简单的手势表达她的心灵,而这手势,也是和绝大多数人隔绝的,她只能在有声的世界无声地活着……

尽管对十姑随时犯罪的担心依然存在,但她为人母亲的心愿,开始赢得了普遍的同情,舆论已经完全转向她了,人们忘记她以前的罪行,甚至忘记她现在顺手牵羊的错,好心的邻居会给她吃食、旧衣服,还有一个故意扔了一床干净的旧被子。

十姑的生活比以前多了份温暖。人们越发走近她,开始努力和她交流,主题永远是小尾巴。

而她的残疾那一刻也奇特地展现出另一面——急切而隔膜的手势仿佛突然变成优美忧伤的音乐,撩得人心酸又惆怅……

十姑总是先指指韩大国家,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拿出糖纸一张一张地展览着,并做出复杂的动作,看到人们茫然的脸,她常常会急躁地张开嘴,似乎想解释清楚,但终究只能发出单调的啊啊声,看着人们依然茫然的脸,她最终会丧气地低下头,放弃了。

但她并不放弃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抚摩那些糖纸,也不放弃一遍遍用舌头去添,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儿子的小手,然后,她会抬起头,咧开嘴,满足地无声地呵呵笑起来了……

围观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唏嘘感叹一番,越发认为韩大国夫妇自私、没有同情心,甚至——伤天害理!

但邻居的同情和指责却起了反作用。

寒假里,激怒的韩大国不顾众议,坚持把小尾巴锁到了家里,被众人同情心支持而暂时衣食无忧的十姑开始专门守在小尾巴的窗前,隔着铁窗棂和儿子“说话”,她坚持把别人施舍给她的包子、烧饼之类的食物给小尾巴吃,仿佛认为只有这样小尾巴才不至于挨饿。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明白,离开她的小尾巴,得到的最大改善,恰恰是物质。

小尾巴很乖顺,接受妈妈的礼物,他给妈妈糖和点心。十姑更爱吃糖,更喜欢在冬阳下数着、摸着日渐增多的糖纸,向众人炫耀地笑着、比画着……

但小尾巴似乎很担忧十姑再犯法,据“无意”中听到母子对话的邻居说,她不止一次听到小尾巴对十姑说:“妈妈,新爸爸不会让我走的,你走吧,我会乖的。你千万不要想办法弄两万块钱,你不要再被抓起来,警察会把你打死的。”

十姑也意识到她能得到两万元的艰巨性,即使她非法得到并最终拿了出来,大家也会怀疑合法性,可能结局反而是被警察逮住再次送回监狱。

于是,她决定不上这个当,而是索性趁韩大国夫妇上班时间把小尾巴弄走。

她找来一段破锯,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不理解她的抉择标准,为什么打窗户的主意而不是门?我推测是邻居的暗示,窗户是后墙,人们可以装看不到,但门却不同,对面就有人,公然默许她撬门开锁,过后也太得罪韩大国夫妇了——大家更愿意无声地协助她们母子团圆。

众人的同情和默许,及其一致偏向她的唧唧喳喳的议论给了十姑巨大的勇气,她每天理直气壮地去锯,毫不担心人们会看到,却得意忘形地忽略了韩大国回家会发现。

第三天,她大功告成,弄断了三根铁棂。然后,她扔到锯条,长出一口气,猛地伸开双臂——去迎接她梦寐以求的儿子。

小尾巴却默默地坐着,她惊诧地打着手势,小尾巴依然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急躁地呜呜着,突然却停住了。

她发现,儿子被铁链栓在了床头上,过后我知道,那是前一天韩大国故意给拷上的。她愤怒地捶着窗户,然后回身找来附近的邻居(这很容易,他们就在附近偷看着她),指着小尾巴身上的铁链激愤地比划着。

我又一次被找去了。

驱散围观的邻居,透过窗户,我看到小尾巴正低头玩小汽车。

见到我小尾巴似乎很高兴,依然乖顺,眼睛里毫无怨尤。他开心地告诉我他的寒假作业全部做完了,还有手工作业。

而我,看着那身上的铁链和天真的笑脸,一股怒气从脚底升起,立刻压着火打电话把韩大国从厂里找了回来。

“你这样是犯法的知道吗?”我指着铁链吼道,“打开!”

韩大国也愤怒地涨红了脸,但还是先打开了铁链,他哆嗦着嘴唇刚要开口,意识到自己给韩大国闯祸的小尾巴扑到韩大国身上哭着说:“不怪爸爸,不怪爸爸,是我愿意的,你不要说爸爸,你不要说爸爸。”

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的确,一直处在对抗状态下的韩大国突然会改变,确实会让人诧异。

想了一会儿,我继续问李大妈:“韩大国临走都怎么给你交代的?”

“他说他去接老婆,顺便在外散散心,大概一星期就回来,交代我替他看着家,我住的最近不是,说家里没什么钱,只要大件不被拿走就行,十姑原来手脚也不干净不是,不过小雷的东西无所谓,就是给他的。话说的挺简单的,虽然看样子——呃——好像——好像——有点儿——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

“我当时本来想安慰他几句的,”李大妈悻悻地说,“大家都是邻居,都理解他的心情,可他扭头走了,连话都不听我说完。”

“这么说韩大国没有说要留小雷看家?”

“没给我说,不过——我——寻思着,要是大国有什么想法,那他,也,也不会给我说。”李大妈看着我,脸上难得地红了一下,继续解释她的想法:

“你看,要是小雷真是横死了,那会是谁干的?一下午没有人来,我可以作证,因为今天下午我碰巧一直在窗户前坐着。下班之后都是住这院子里人进来,他们总不会去干这事吧?小雷小小年纪也不会是自杀吧?你知道,大国走之后我去看小雷,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吃饭,他说冰箱里留的有——很多——吃的。”

我明白李大妈的暗示,她显然怀疑是韩大国预先把有毒的包子留到冰箱里。

“我们会化验所有的东西。”我告诉她。

这时,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也到了,她非常激动,一见面就喊:

“到底怎么回事?”她鼻子嗡嗡地问。

不等我回答,就又激动地接着嚷:“太可怕了,怎么会这样?太可怕了,他们说韩小雷是被害死的,真是不能想象,你抓住凶手了吗?”她激动地浑身颤抖,不断地用手绢擦着鼻子。

“还没有。”我坐在那里,等着赵老师从颤抖中镇定下来,在那个当儿,又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从韩大国家离开之后,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在外地办一个案子,其实这个案子并不非要我去,但我主动去了,原因我想你们猜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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