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差点把他逼疯了。

她是那种他很想刻意保住的病人。一个星期来两次,星期四和星期五的上午十点。这个时候通常很难排进去,但她每次都付全额的费用,一小时一百美元,两小时两百美元,一年一万美元,最不含糊的是:她每次都付现金。永远是崭新的钞票,永远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的长者风范,笑吟吟地看着他。她是性虐待者,被她在口头或是肉体上虐待的男性,完事之后也都会付现金给她。

从外表看起来,她实在不像是干这行的样子,个头小小的,身子单薄得很,看心理医生的时候衣着也很邋遢,经常是运动衫和慢跑鞋,赴约前,还先绕着中央公园的水塘跑一圈;脸上脂粉未施,长长的头发往后扎个马尾,用一个黄色橡皮筋一套。

上班的时候,她跟他说,她身上得套一大堆皮件。

你一定觉得,像她这么有趣的职业,一定有一肚子离奇的故事,你错了。她的声音很粗,像是在磨沙子,听的人不是神经被摩擦得紧绷起来,就是昏昏欲睡。她这个人极其神经质,就连日常生活里的小问题,都要左想右想,下不了决心,非把自己逼得快疯了为止。她会啜泣、絮絮叨叨,一直说相同的事情。老天保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她就是听他的话,动不动就说,她这辈子都是他救的,说不定也真是这样。

他就是有一套,就是有本事对付这种人。

表响了,他站起来,意思是时间到了。她话刚讲到一半,但是,她找他看病不是一天两天,早就被训练好了,她立刻闭嘴,在最短的时间内出门离去。他则把一张崭新、微有韧性的钞票——绿色之爱,他爱这么叫它——放进他的皮夹里。

差十分就是十一点了。下一个病人两点才会来。他转向电脑,然后又转开了,决定打一个电话。

“彼得,”他说,“我有点糊涂了,无法理解。”

“我留话了,医生。”

“你留话了。”

“在她的应答机上。我问她可不可以回一个电话给我,我说,我真的很想跟她说话。但是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回电。”

“你留言的时间是昨天吗?”

“对,昨天下午。”

“她到现在还没有回电话给你。”

“没有,我想她可能出城了。”

“我觉得没有,彼得。”

“是吗?”

“我确定她在城里,在她家里,觉得孤单、失落。”

“是吗?”

“非常沮丧,一点生活的乐趣都没有。对这种经历家庭巨变的人来说,有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多少人的父母会死得这么惨呢?很有可能她刚从惊吓中回复过来,开始感受无比的伤痛与损失。”

“是什么样的损失?”

“再也得不到你的爱啊。你们两个分手了,当时看来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从此之后,她的生命就改变了,接着厄运就来了。”

“是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大概明白吧。”

“你必须要穿透她的抗拒,彼得。不是打一个电话就算了,你要打到她有回应为止。”

“你要我继续打电话。”

“你一定要打。”

“我一定听你的话,医生。”

“你会得到什么呢?彼得。”

“得到该我的东西。”

“一点儿也没错。采取行动,等待结果。采取了什么行动,就会有什么结果。彼得,下次她的应答机请你留话的时候,你就想象克里斯廷孤独地站在电话旁边。这一次,你不要跟应答机讲话,要直接跟克里斯廷讲话;感觉一下,她在一字一句听你的肺腑之言,会是什么模样?”

“我知道了。”

“跟她说,要她拿起电话,叫她,叫她拿起电话。”

“是的,医生。”

“跟她通话之后,再打电话给我。”

电话响起的时候,他正在电脑前面。今天早上,alt.crime.serialkillers网站上没有什么可看的,但他又找到几个有关连续杀人狂的网站,经常上去看看。他正在看的这个就挺吸引人的,一时间欲罢不能,他决定先让应答机去应付一会儿,但他知道打电话来的人是彼得·梅雷狄思。

果然是他,报来成功的消息。

成功与失败。

“我照你的话做了,医生。”他说,“真的有效。我不觉得在对着应答机留言,我真的在跟克里斯廷讲话,我觉得我的每一言、每一语,她都听得见。我怎么也不住嘴,好像她就在我的对面,就这么一直讲下去。我把你昨天告诉我的事情,家人的感觉、命运的安排,一股脑儿地跟她说,我不管她有没有反应,反正一直说,不停地说。”

“结果呢?”

“大概是被我磨烦了,她拿起电话,跟我聊起来。”

“你什么时候要去看她?”

“我不会去看她。”

“怎么了?”

她不想见他,彼得说。她对他的感觉还是很好,依旧珍惜过去相聚的时光,但对她来说,这都是过去式了。她有她的日子要过,他也有他的日子要过,更何况他在威廉斯堡还有幢房子。她希望他的日子过得很好,祝福他,但她不想再跟他分享什么了。

“医生,”彼得说,“我很感激你要我打这个电话,你总是知道什么事情对我比较好。”

“哦?”

“我现在觉得很轻松,医生,我终于可以放下她了,这还是头一次。她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她完全不想再回到我的身边,我觉得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解脱。我觉得我可以继续过我的生活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他想,他真他妈的白痴,但是嘴里却说:“太好了,彼得,我真替你骄傲。”

“你真是天才,医生。”

“不,这些成就是你的。”他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却在想,妈的,你了不起,你这头肥猪。你两只脚都踩进来了,真蠢。

“你跟我讲的那些事情,命运的安排,直到我说出口,被她拒绝之后,我才发现这些想法早就藏在我的心里了。从此之后,我就再也不会受她的羁绊了,我想——”

“怎样?”

“你曾经说过这是反弹,但是,卡罗琳——”

“那个雕刻家。”

“是的。”

“住在威斯路。”

“对。”

“你想追求她。”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天哪,他觉得很累。“我想值得一试,彼得。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失败的关系会为成功的关系铺路。”他深吸一口气,“我看你还是回去整修房子吧,好吗?”

水打在他的身上。这幢大楼的水压很足,比以前那幢好多了。他让水冲在背上,感觉紧张一点一滴地消逝。他一醒来就要淋浴,这是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他经常一天要冲两三次澡,现在他的身心逐渐步入常轨。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医生,就是治疗你自己。这句用来灌输给病人的口号,用在他自己身上倒也适合。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在路上不管碰到什么东西,对你来说,都是个机会。

你带个汤匙、带个水桶,去找大海,大海怎么会在乎?

彼得根本不适合克里斯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时的第一印象。贵族女校的女神,高尚家庭的掌上明珠——她怎么会跟这个笑嘻嘻的大胖子?

他们俩分手,多多少少跟他在幕后捣鬼有关。等他弄假成真之后,他才发现失策。他们应该在一起的,害得彼得在布鲁克林搞他那幢破房子,克里斯廷却在褐石豪宅中凋零。这幢豪宅在纽约市中心,身价日涨,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货色。如今,她那对碍手碍脚的父母,终于消失了,房子和里面的好东西都归克里斯廷了,如果彼得现在也能上场客串个角色的话……

他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体,喷点香体剂,在两颊拍拍古龙水。多有意思啊,他想,人的心思真是奇怪,事情还没搞清楚,算计就这么一大堆。他什么事情都帮彼得安排好了,让这个胖子可以贏得美丽的公主,占领城堡——彼得当然感激涕零,更爱他了,等到城堡归彼得一个人拥有,他就会用具体的方法回报他。

但戏为什么一定要照本宣科,从头演到尾呢?这么一路下来——他的心里一定早就想过了,只是不自觉罢了——这个宴会他是为自己准备的,跟彼得一点关系也没有。赢得公主,占领城堡的人,最后应该是他。

他一直是这样打算的。

他换上干净的内衣裤,挑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红色领带。打好领带,正准备找西装外套时,这才想起他忘了他的护身符、信物,那个环形菱锰矿会使他的感受敏锐,思路清楚。

他应该生气自己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应该庆幸出门前想起来了?选择是他的——大海可不在乎。

还是跟自己道贺吧。他放下西装外套,松开领结,打开领口的扣子,把那根金链子系在他的脖子上。

他找出电话号码,拨号。他的命运之声在另一端响起,“现在无法接听电话,请在哔声之后留言。”

多好的指示啊,她的声音,可不是说应答机的哗声——冷静、庄严、深富期望。

他又拨了另外一个号码。一个男的接的,他听出是卢西安的声音。“我是医生,”他说,“露西·安在吗?”卢西安跟他说,露西上五金店去了。“没关系,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今天的约会全部取消。她原本跟我说下午两点要来的,请她再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告诉她,我给她安排的新时间。”

他出门的时候,按了按他的脸颊,再用手蒙住鼻子,深深地吸了古龙水的味道。

真是幢漂亮的房子!

他这次是走来的,站在对面,看着他未来的房子。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象住进去之后的种种情景。在那道墙后面,他曾经看着那个野蛮人伊凡科翻箱倒拒,把桌子椅子掀翻,他本来想警告他,要小心他的房子和家具。

在他把那个女的喉咙割断的时候,他有没有担心血会溅在地板上呢?

坦白说,没有,他自己也承认。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情。杀戮本身就够他着迷的了,哪有时间考虑后果?事后,他才懊恼,真不该把血溅在地毯上的。

他的地毯。

现在看起来,他当初的计划,绕的圈子实在是大了点:先让彼得跟克里斯廷破镜重圆,结婚之后,彼得顺理成章搬进豪宅,经过一段时间,克里斯廷发生不幸。彼得想要搬回麦瑟罗街,跟他的兄弟姊妹相濡以沫。这幢房子就送给他,象征他对他的爱。他先前的工夫可不是白下的。

如果不顺利的话,就修改一下:彼得对于至爱的人就这么去了,无法释怀,终于追随爱人于地下——死前,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这位始终在旁边陪着他的医生。

现在,这些麻烦都可以省了。他自己会娶这个女孩。他会很巧妙地安排彼得的情绪走向,时机成熟的时候,彼得会疯狂迷恋住在威斯路的雕刻家,热恋之余,感情有所寄托,当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怒气。他们五个人会是婚礼上的贵宾,六个,如果算上雕刻家的话,为什么要把她排除在外呢?

结完婚后,也不必急着把户头结束。克里斯廷是美丽的装饰品,她的心思是很好玩的玩具。在他玩腻之后,不幸的事情就会降临在克里斯廷身上。她一定会死得很自然。自然,克里斯廷会无疾而终,保证不留任何线索,绝对不会牵扯到他的身上来。死得不留痕迹,完美无瑕。

他走到对街,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他登上阶梯,面对大门。他的手指摸了摸领结,确定没有歪,一只手指头顺势滑进衬衫里面,摸了摸里面斑斓的粉红石环。又伸出一个指头,按了按门铃。

站在那里,等。

等……

他一只手滑进口袋,掏出一串钥匙,找到正确的那一把,插进钥匙孔,刚刚好,但是转不动。

这是可以理解的。家里遭过小偷,父母因此血溅当场,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换把锁了。

婊子,贱货!

他的眼睛睁大了。他感到怒火升起,难以遏制;他仔细掂掂,估量一下,看看到底有多严重。他的怒气和换锁不成比例:换锁是很合理的,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的火气和锁没有关系,跟没有人来应门也没有关系。

压力,他的压力太大了,需要宣泄的渠道。

运气不错,这很容易解决。

在阿姆斯特丹街上有家按摩小店,位于二楼,楼下是修指甲的。两间店面的老板都是韩国人,里面的服务人员也是韩国人。他爬上楼梯,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光头韩国人,收

了他两张二十块的钞票,指了指其中一个房间。

这个女孩很矮,很瘦,脸圆圆的,小小的嘴角边刚巧各有一颗痣。只是一颗痣还称得上是美人痣,两颗痣,一边一个,这么对称,恐怕就得找整型医生了。如果她是他的病人……

事实上,他是她的顾客。他脱完衣服之后,她把衣服收到一个铁柜子里。她穿了一套橘红色的内衣,穿脱容易,但是,她却不大明白要她脱衣服的要求。他比手画脚的请她把衣服脱掉,她一个劲儿地笑,摇摇头,指着屋里的那张桌子。

他躺在桌子上,她挨了过去,按摩他的肩膀和手臂。她的手掌很小,手臂很细,他觉得这个女孩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如果靠按摩过日子的话,早就饿死了。

这嘴皮耍得还挺俏皮……

她的按摩渐渐变得轻柔,在他身上游移,轻抚他的胸膛和小腹,慢慢的。他被吞了下去,她的手指触碰他的突起。

“好大。”她轻叹道。她又摸了起来,像羽毛一样轻,“你想要特别‘夫物’吗?”

“特别服务。”他纠正她,“我就是为了特别服务来的。”

“五十块。”

“可以。”

“先付。”

他站起来,到衣橱旁边找到裤子,掏出皮夹,递给她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那是他从虐恋女主人那里拿来的——钱,不就是这么来来去去?——这个女孩想找钱,他拒绝了。他用简单的英文,外带手势,要她留下所有的钱,但希望她脱掉衣服。

一个简单的动作之后,这个女孩就光溜溜的了。她的身体还很稚嫩,除了两腿之间,几乎没有毛。乳头小小的,像婴儿一样。

她伸手摸了摸他护身符,“你还是戴着。”她说。

“是啊。”

“可怜。”

一时间他倒糊涂起来,一会儿他才发现她说的是“好看”。他移开她的手,把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菱锰矿石环在她的胸间晃荡。

她格格笑着,很开心。

他又躺回桌子上。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技巧,温柔地做出他要求的姿势。最后,她用她的手和卫生纸替他清理。他高潮来得强烈,射得很猛很多,他的灵魂仿佛出了窍,有意思。他好像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快感。

他离开桌子,那个女孩把衣服递给他,看着他穿衣服。在他扣扣子之前,他指了指他的护身符。

她还是格格地笑着,双手护住那个石环,压在心脏附近。她说:“留着?”

他摇摇头,她又开始笑了。她原本也没以为他会把这个石环给她,他伸手去取,也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嘴角还是上扬,笑着,当他的手掐住她的喉咙,她还是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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