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门房打电话上来说,温特沃思先生来访。我请他上来,在走廊等他从电梯出来。他年近四十,很高,肩膀很宽,方方的下巴,高高的额头,黑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往脑后。

他报上他的名字,我也自我介绍了一番,我们握了握手。“我打了两个电话,”他说,“你也干过这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得过金质奖章。”

我想这就是握手的作用。在电话里可没法握手,就算是可以,大概也没有什么人想这样。先前他有些紧张,因为我打电话到莉雅的手机,是他接的。搜证人员在莉雅的手机上只找到她本人的指纹,他就决定把莉雅的手机带在身上。

这也就是他会找我的原因。电话上有最近的拨出记录,他找到莉雅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打开盖子,按下去,就找到我了。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他连我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只好在我的应答机里留言,要我回电话给他。

我回电话,留下姓名,他又打回来两次,都没找到我,直到我又回话。查理·阿克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坐下来正要回电话,偏偏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这电话是我打的,一开口就叫出他的名字,让他一时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愣了好一会儿。

他在电话里不太愿意证实她的死讯。但我已经知道了。在我的应答机里,没有听到莉雅而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要我回电的人是干什么的了。

“这里真不错。”他说,“我经过这里好几次,每次都觉得这里真好。你在这里住很久了?”

“两年吧。也是刚搬到这附近来。”

“真好。”他说,“公园、戏院,步行就可以到。真方便。”我带他走进厨房,他一直不停地称赞我们的布置。埃莱娜本来在卧室,门都关上了,这时,她却已经煮好一壶咖啡。我倒了一杯给他,请他在小桌子旁边坐下。

他尝了尝咖啡,又是连声称赞。我问起莉雅,他说,没错,她死了。她的室友大约在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发现她的尸体。莉雅住在克莱蒙特街的学生宿舍,跟其他三个学生分租一套公寓,其中两个人在家,另外一个室友从外面回来,发现浴室门锁住了,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撞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她躺在浴缸里,淹死了。

“死因是溺水身亡。”他说,“肺部积水可以证明这一点,当然,确切的死因还得等到法医的验尸报告出来才能知道。一瓶打开过的乔尔吉伏特加放在衣柜上的手机旁边。酒瓶上只有她的指纹。初看好像是她多喝了几杯,在浴缸里昏了过去,淹死的。”

“我不相信。”

“坦白说,”他说,“我也不相信,但是我的理由可能跟你的不一样。首先,在她的脖子上有掐痕,看来是被人掐死的。当然,死因还是要由法医鉴定。现场是有瓶伏特加,但也不过少了一两盎司,不应该让一个健康的女孩就此昏了过去。当然,每个人体质都不一样,浴缸里的水太热,也会有影响,不过看起来不像。要不就是她在回家前,嗑了药,不知道是吞摇头丸还是打针,再加上伏特加,这样的话酒精的作用就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是要补一句,什么事情都得等验尸报告出来才能确定。”

“她经常喝酒吗?”

他颇为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说的。她的室友说,莉雅平常根本不沾酒,在舞会上,或许会喝一小杯白葡萄酒,但从没看过她拿整瓶的酒回家来。瓶上的指纹也有蹊跷。”

“你说有她的指纹。”

“只有她的指纹。难道酒店的伙计戴手套吗?更何况留下的是右手指纹,她又是惯用右手的。”

“有什么不对?”

“这有什么不对?”

“酒瓶有个盖子,想要喝酒,总得把瓶盖扭开吧。你是怎么开酒瓶的?”

我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想象我是怎么开酒瓶的。扭开酒瓶,对我来说,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只要是开瓶子,就算是沙拉酱的瓶子,也是相同的道理。“我想,我会用左手握住瓶子,”我说,“用右手去拧瓶盖。”

“惯用右手的人才会这样。”温特沃思说,“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瓶盖上有指纹吗?”

“没有。”他拿起咖啡杯,但已经空了。他没说他还要一杯,但我拿起咖啡壶,给我们俩把杯子装满,他笑了。“我一定会后悔的。”他说,“这么晚还喝第二杯,但管它呢。就算是有报应,某些坏事还是值得做。这豆子是你们自己磨的?”我说,是我们磨的,他说,香味真的不同。“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内情真的不单纯,就是她的衣服。”

“她的衣服?”

“马桶盖放下来了,她的衣服折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上面。她走进来,放了一缸水,脱衣服,往里面一跳。”

“怎样?”

“她的毛巾呢?她们四个室友共用一间浴室,有一条小手巾让大家擦手,但用来擦身体就太小了一点。你想,洗澡怎么会忘了带毛巾?”

“都得怪伏特加。”

“是啊。”他用手捋捋自己的头发。“这些线索都不是定论,但却让我起了疑心。验尸报告出来,不管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都是会查的。但是,在他们处理文书作业的同时,我已经认定这是一起谋杀案了。”

“我想你是对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被杀,也想知道她最后一个电话为什么打给你,还有你为什么会认识她。”

“我在帮克里斯廷·霍兰德办案。”

“这名字好像听过。”

“她是伯恩和苏珊·霍兰德的女儿。”

“七月底,被人室抢匪杀害的那对夫妇。”

“对,莉雅是克里斯廷的表妹,苏珊·霍兰德的外甥女。”

“天哪,”他说,“之前怎么没人告诉我?她的室友说,她好像有亲戚死了,所以最近心情不好。原来不只是有人过世,根本就是他妈的血腥杀戮嘛。但是,凶手都死了,是不是?两个人相互残杀,死在科尼岛。”

“科尼岛大道。”我说,“其实是在米德伍德区。”

“也很接近了。你接了他们女儿的案子,总不会是帮他们家换屋顶吧。你在干什么?调查?”

“私下里,”我说,“是的,我在调查。”

“我马上就想到一件事情,你可以好好查一下,这案子是不是已经结了?”

“结了。”

“是他们的女儿觉得真相还没有大白,还是你觉得真相没有大白?要不,就是你们两个都有点起疑。”

“我们两个都有点起疑。”

“你是怎么找上她表妹的?帮我个忙,她是怎么在这件事里冒出来的?”

我很快地把我调查的结果简明扼要地跟他说了一遍——前门钥匙、解除防盗警报器的密码。“莉雅有他们家的钥匙,也知道解除警报的密码。”我说,“今天下午我还和她在一起,我问她有没有什么人跟她借过钥匙,或是从她嘴里套出密码。她说,她想不到任何人,但我知道她有所保留。”

“有的时候,是可以察觉出对方没说实话。”

“我能感觉到,”我说,“但没办法。也许当时我可以把实话逼出来,但我做了个判断,我想让她自己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我给她了一张名片,只要她想到任何线索,欢迎她随时跟我联络。”

“她还真打了。”

“如果我直接回家的话……”我说,然后话就接不下去了。“但我没有,我到家的时候,只听到她的留言。我马上回电,但只有语音信箱。”

“那是因为她的电话已经被切断了,所以,语音信箱才会打开。你留言了吗?”

“没有,留言说什么呢?我想下次找到她,当面谈。我又打了两次,都是相同的结果。我不知道那是手机,还以为是电话,放在房间里,人又出去了。”

“现在的大学生,没几个用电话的,全都是用手机,这样跑来跑去才方便。”

“就算是我留了言,”我说,“她也收不到。那时,他可能已经把她杀了。”

“这家伙非常狡猾。”他说,“我刚才跟你提过吧,有两个室友在家里读书,不过开着音乐就是了。尽管如此,他居然还是有办法溜进她的卧室,放倒她,再把她拖进浴室,扒光她的衣服,把她的头压进水里,然后溜出宿舍,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个人这么聪明,”我说,“运气又这么好——”

“哦,这种事情毕竟不是比登天还难,没问题的,而且他还留下那么多破绽。”

“毛巾是一点。他可能以为毛巾是放在浴室里的,当然用不着带。但是,莉雅的浴巾明明挂在衣橱里,不太可能不拿就去洗澡。伏特加酒瓶也有问题。其实,没有这瓶酒,还比较合理些——她摔了一跤,头撞在浴缸上,然后在还没恢复知觉前就淹死了。这总比在下午喝了一点点的伏特加,就昏倒淹死要说得通一些。更何况,这女孩以前根本不喝酒。还有一点,纸袋在哪里?”

“纸袋?”

“你买一瓶酒,难道不需要一个纸袋装吗?她拿着纸袋装酒,总不会半路就把纸袋扔了吧,纸袋呢?在她房间里可找不到。还有指纹。他很精明,把指纹都擦掉了,再把她的指纹按上去,但他选错手了,瓶盖上也忘记印一下。这些线索虽然还不足以下定论,但是,仔细查一下,总是有必要的。”

“你真这样想?大部分人都不会注意的。”

“我注意到了。”

“你很不错。”我说,“比一般的警察聪明多了。”

他竟然有些脸红,意外的称赞让他害羞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他说,“真有那么棒的话,我应该已经可以告诉你凶手是谁了。”

“根据莉雅的说法,”我说,“他叫阿登·布里尔。”

“妈的,”他说,“这家伙叫阿登?没听错吧,我可不可以再听一次电话留言。”

我进到卧室去拿应答机,埃莱娜已经起来了。我在拆线的时候,她坚持要我别动应答机,把温特沃思请进来,自己到浴室去。放第二遍留言的同时,她又出现了,穿着睡袍,脸上还有新化的淡妆。留言我们听了五六次,越听越没把握。

“阿登?”他说,“是不是这个名字?阿登森林?”

“莎士比亚。”埃莱娜说,“但是,我想这件事情跟森林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糊弄人的?”

问题就是谁也搞不清楚。温特沃思说,这个人的名字有点怪,很少人用这个做名字,姓阿登的倒不少。伊丽莎白·阿登,举个例子来说。埃莱娜想到演员伊芙·阿登,但温特沃思这个年纪的人,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女演员。我按下按钮,重听一遍。

“应该是奥尔登。”他说,“像是诗人?”“也有可能是奥登,”我说,“或是阿尔顿。倒是有人取这种名字。”

埃莱娜翻开电话簿,上面有好几个姓布里尔的人,但是,名字开头都不是A。“这本是曼哈顿的电话簿,但是,谁知道他住在哪里?有没有登记电话?”

“也许这个名字是他捏造的。”我说。

“我也这么想,”温特沃思说,“就算我们找到这个阿登·布里尔,他大概也不是凶手。”

埃莱娜说:“等一等,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阿登·布里尔不是凶手,难道是莉雅说谎不成?没有理由啊。”

温特沃思摇摇头。“我想她应该没有说谎。”他说,“她何必呢?她说的是实话。有一个自称是阿登·布里尔的人找上她,跟她说他正在写博士论文,研究她的姨妈。如果真有这个人,莉雅就没说谎,这个人也没说谎。他是叫布里尔,正在写博士论文,或是什么报告,反正,他没问题就是了——”

“如果没有这个人——”

“那么他就是冒牌货了,”我说,“他刻意接近莉雅,为的是复制她的钥匙,找到解除警报器的方法。如果真有布里尔这个人,凶手就另有其人。如果没有阿登·布里尔,那么,他就是凶手。”

“知道这点也没有用。”温特沃思说,“我们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温特沃思走了,他说一旦发现线索,一定尽快跟我们联络。埃莱娜却觉得还有别的可能。“也许真有个人叫阿登·布里尔,也许他真是英语系博士候选人,正在写论文。但是,接触莉雅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继续。”

“比如说,我可能不想让莉雅起疑心。我编了一个写论文、研究你姨妈的故事。万一你去查了呢?我选一个确有其人的名字,一个一百万年你都不会碰上的学者,然后,你就去查了,在英文系里,还真有这么个研究生,正在写博士论文,但谁知道他在研究什么?也许是杰弗斯作

品中的鸟类意象,跟苏珊·霍兰德没半点关系,谁又会主动提醒莉雅呢?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了。”

“有没有道理?”

“有一点。”

“否则的话,很多事情就讲不通了。”她说,“如果不是真有阿登·布里尔这个人,他又何必费神,去捏造这么个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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