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我尝过无数次这种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一年来大部分时间,我都这样度过。

睡梦中,我回到从前的老家。

父亲出院回家后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出院的理由并非疾病痊愈。事实上,找出病因时,医生便判断“为时已晚”。当医生斟酌着接下来该采取何种治疗方式,父亲提出“我想回家”的要求。我不清楚医生与父亲之间经过怎样的沟通。医生是打一开始就没反对,还是受到父亲再三恳求才勉强答应?搞不好父亲提早出院,医生求之不得。

总之,父亲决定在家接受治疗。

父亲刚回家时,我竟然对“父亲在家过正常生活”的情况有些无法适应。他穿的不是睡衣或医院的病人袍,而是一般的宽松衣服。他看着电视,发出呵呵笑声。

“以前几乎不肯待在家里,现在怎么反而急着想回家?”我话中带酸。

“人生的最后还是想在家里好好度过。”父亲一副认输的口吻。

当然,他的病情一点也没好转。负责协助在家治疗的医师只是开给他一些吗啡、氧可酮等鸦片类止痛药,减缓他的痛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没想到活到这个年纪,竟然染上麻药。”父亲曾笑着这么说。

我再度踏进家门后,发现气氛比想像中开朗,母亲流露疲倦之色,但表情十分柔和。“生重病才想到家人,真受不了他的任性。”母亲嘴上感慨,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憎恨。

有个从事医疗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在家治疗有两个好处。第一,能避免“治疗到死”的悲哀,病患可选择如何安详度过余生。第二,能减少长期住院对医疗制度造成的负担。正因如此,国家才会大力推动在家治疗。严格说来,在家治疗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有优点也有遭到美化的缺点。要怎么选择,全凭病患本人及家属的判断。

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在我眼中,父亲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会带来痛苦的治疗,同时逃避现实。回到舒适的家中,抱着“搞不好疾病会自行痊愈”的天真想法。我实在看不惯这样的鸵鸟心态,于是有一天,我故意直截了当地丢出一句:“这么做,病是不会好的。”

父亲笑了。他一脸平常地回应:“病会不会好不重要。人终究会死,只是迟早的问题。”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语带不屑。父亲竟露出由衷感到欣慰的神情,点点头,接着说:“每个人都会死,死法却大不相同。有的死于意外,有的死于天灾,有的死于战争。相较之下,我算幸运得多。”

“你这种讲法,对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未免太失礼。不,对死于其他原因的人同样失礼。”

“也对,就当是我个人的感想。不过,我真的认为生这一场病很幸运。”

“怎么说?”

“多亏这场病,我才能拥有这段时光,不是吗?”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既然是生病,身体状况自然很差。我时常见他痛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呼吸急促,怎么看都不像过着幸福的日子。

当时我住在老家附近,偶尔会抽空回去。但我没三不五时便往老家跑,因为父亲原本弃我们于不顾,如今才想与我们重温天伦之乐,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不希望他认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父亲病入膏肓,住在家里的时日不长。这段期间里,美树怀孕了,几乎没随我回老家探望父亲。不,正确地说,是我以怀孕为借口,劝她待在家里。

听到美树怀孕的消息,父亲激动得哭起来。“啊啊,是吗?”他含着眼泪低喃。不晓得他是开心终于要当爷爷,还是难过没机会见孙子一面。除此之外,我不曾见他流泪,甚至不曾听他吐露任何悲观的话语。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父亲那天突然冒出这一句,“接下来,我会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完全断气。就像音乐演奏到最后,愈来愈小声。”

“所以呢?”

“我希望你别见我奄奄一息就手足无措。”父亲露齿一笑。“那只是代表我寿命已尽,顺利走完人生。”

我暗骂,老家伙到这种时候还想逞强。站在一旁的母亲则缩起肩膀,嘟嘴抱怨:“一辈子对家里不闻不问,临终前才摆出架子,真伤脑筋。”

父亲确实在逞强。但他逞强的理由,不是虚荣或自尊心。我直到后来才理解这一点。他选择在家治疗,犹如一首即将结束的曲子般日渐虚弱,却还想教导我一些事。

此时,记忆的轮廓逐渐融解的声响传遍全身,我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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