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壅塞的道路穿梭,我们的话渐渐变少。回荡车内的音乐,宛如以钢琴声包覆轻快的歌声。我仿佛看见音乐在前座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头发上弹跳。

我听着雨刷摩擦挡风玻璃的声响。雨势虽然不大,但丝毫没有止歇的迹象。一颗颗雨滴撞在玻璃上,碎裂四散。

“天空明亮了些,但雨就是不停。”山野边自言自语。

“没那么容易停。”对于这一点,我相当有自信。每次为工作来到人间,往往在下雨。就算没下雨,也是乌云密布,空气中飘着眼睛瞧不见的雨雾。“好想看一看太阳。”

“千叶先生,太阳总会露脸的。要是雨真的下个没完,后果不知会多么严重。”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根本没机会目睹太阳的出现。

“这么一提,我也有些不安。”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说:“我们认为明天早上太阳一定会升起,但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没有证据。”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人迟早都会死亡。”

“千叶先生,你怎么老爱提这种让人难过的话题?”美树责备道。

“另外,还有一件能百分之百肯定的事。”

“哪件事?”

“每个人都活过。”

“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生日。”

“那又怎样?”

“我只是觉得,既然要谈这个话题,不如想得乐观些。”

约过二十分钟,山野边的手机响起。山野边拿起手机一瞧,递给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箕轮打来的,你接吧。”

“喂?”美树按下通话键,手机另一端传来一句:“我是箕轮。”我全神贯注地观察手机周围的空气,将手机的电波复原成声音。

“山野边在开车,我替他接电话。”美树的语气异常平淡。

“啊……好久不见……久疏问候……”箕轮似乎有些狼狈,吞吞吐吐道:“那时造成不愉快,我感到相当抱歉……”

“不,是我太小题大作。”美树回答,大概是指女儿过世时箕轮的采访行为吧。“我们正赶往滨离宫恩赐庭园。由导航器看来,大概还需要……”

“十五分钟。”负责驾驶的山野边应道。

“大概还需要十五分钟。”

“噢,那很好……”

“那很好?箕轮,这是你提供的消息,怎么说得事不关己?”

“话是没错……”箕轮欲言又止。我试着分析他话中的种种情感,或许有点像人类喝下葡萄酒后猜测产地。他并非“警戒”或“诧异”,比较接近“怀疑”或“迷惑”。

“山野边真的打算过去?”箕轮接着问。

山野边握着方向盘,凝视前方的挡风玻璃,仿佛在说服自己般呢喃:“我们夫妇坚持要行动,于是箕轮百般劝阻,这是最健全的状态。”光是听美树的回应,山野边便大致猜到箕轮的意见。

“我不认为报仇是坏事,但要是做出违背常理或犯法的举动,你们可能会惹上麻烦。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情况。你们明明没做坏事,为了报仇变成众矢之的,太划不来。”箕轮似乎是透过美树与山野边对话。

“箕轮,你是想劝我们打退堂鼓吗?但你的论点实在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前天箕轮提供本城躲在饭店的消息时,说起话也是像这样不着边际。

箕轮沉默半晌,应一句“或许吧”。他似乎不是刻意逃避问题,是在反问自己“为何要把消息告诉山野边”。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不过,我希望就算使用暴力手段……”

“也该手下留情?”

“不,我不是要你们手下留情,而是希望你们别为此赔上后半生。”箕轮的语气几近恳求。

“咦?”

“动手前,请多为自己的人生想想。”

美树不知怎么回答,愣了一下,移开手机对山野边说:“箕轮希望我们‘别为了报仇糟蹋后半生’。”

美树的口吻像在传达重要讯息,不带丝毫调侃或取笑意味。

“我们的人生早就糟蹋殆尽。”山野边语带自嘲,“箕轮嘴上这么劝,心里其实很明白。你告诉他,等一切结束,我们会搬到南洋的小岛安享晚年。”

美树照着这些话向箕轮转述。

“这种陈腐的皆大欢喜结局,写在小说里不知有多糟糕。”箕轮有气无力地笑道。

“他说,在南洋小岛安享晚年是老套的结局。”美树转述箕轮的话。

山野边眯起眼。“写在小说里是老套的结局,发生在现实中却是不得了的大事。”

这通电话到此结束。

“最后这句是什么意思?”我问山野边。

“这是我和箕轮聊过的话题。举个例子,假设电影出现‘主角为了救孩童遭车子撞死’的老套剧情,观众一定会想打瞌睡吧?”山野边解释。

“是啊。”我嘴上这么说,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观众会不会打瞌睡。死亡就是死亡,不会因死亡的方式有所不同。

“然而,现实中要是发生这种事,却一点也不老套。”

“你的意思是,这样的行为很令人感动?”

“唔,感不感动是一回事。我想表达的是,这也是一种相当深刻而沉重的‘死亡’。所谓的老套,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若为了拯救他人牺牲生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我不懂到底哪里了不起,嘴上仍回答:“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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