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先生,我一直感到疑惑。”我开口。此时虽是清晨,但拉开窗帘一看,雨依然下个不停,天空一片昏暗。车子通过门前道路,激起哗啦啦的水声。

“什么疑惑?”

“那些儿女遭到霸凌,或失去儿女的父母,为何不想报仇?”

“昨晚我不是举过一个报仇的例子吗?”

“那毕竟是少数。我总认为,每一对父母都想报仇才合理。”

“或许吧。”

“但亲身经历过后,我终于找到答案。”

“你解开疑惑了?”

“父母肯定浑身充满憎恨与愤怒。光想到仇人,恐怕就会气得脑血管崩裂,体内水分蒸发殆尽。然而,大部份的父母都缺乏付诸行动的能量。”

“这就是所谓的能源危机?”

千叶一脸严肃,我无法判断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失去儿女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说着,我忽然有股想深呼吸的冲动。稍不留神,关于菜摘的回忆就会灌入脑海,迫使我不得不再次体认到菜摘不在世上。一旦身陷其中,全身就会充满某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听完我的描述,千叶问:“某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指的是什么?”

“若要勉强找出近似的词汇,或许可称为‘空虚感’或‘绝望感’。不过,假如有人自以为是断定‘此刻你心里充满空虚感’,我又会觉得那根本完全不同。”我非常清楚要说明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困难,就像以言语诠释抽象画。“因而,我只能形容为‘某种说不上来的可怕情感’。这种情感占据内心,便很难采取行动。一般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

何况,整个社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受害者家属。警察与记者轮番疲劳轰炸,把我们搞得筋疲力竭。突如其来的惊吓、愤怒、悲伤,与混乱的环境变化,持续凌虐受害者家属的精神。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受害者家属而言,恢复平静生活是唯一的奢求。

渴望平静度日,渴望不受打扰,渴望不必和任何人打交道。至于报仇,早抛到九霄云外。

别说报仇,甚至连哀悼女儿惨死的余力也没有。

“光在心中辟出一处避风港,就耗尽所有能量。”如今我深切体悟,为何那些遭到霸凌的孩童只会懦弱逃避,不会产生报复的念头。因为单单维持平静的生活就费尽千辛万苦,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况且,要主动攻击他人并不容易。”

“原来如此。”

“即使杀害儿女的凶手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自己手上又握有刀子或枪械,大部分的人依然狠不下心。不管再怎么憎恨,再怎么愤怒,就是办不到。”

“因为罪恶感?还是害怕对方反击?”千叶的表情丝毫未变。

“都有,此外还包含许多复杂的因素。”

“昨天你提到每二十五人里,就有一人天生没有良心。若是那种人,就会下手吗?”

“没错。”嘴上这么回答,但我不认为那些缺乏良心的人会有跟自己站在相同立场的一天。他们不会为伤害别人而难过,更不会活在悔恨与悲伤中。

“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那男人的话掠过脑海,我胸口涌起一阵不快。

初次见面后隔了约半个月,我带家人到住处附近的连锁式家庭餐厅,不巧又遇上那男人。

当然,那时我毫无警戒,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为再次重逢而开心,甚至向美树和菜摘简单介绍:“他是爸爸的朋友。”见菜摘坐在桌边玩花绳,那男人问“你会这个吗?”表演高难度的复杂花样。

“好棒。”菜摘兴奋大喊。毕竟年纪小,碰上如愿以偿或值得兴奋的事,她就会这么喊。我和美树最喜欢听她说这句话。

如果没去那家餐厅就好了。如果菜摘那天没玩花绳就好了。如果我没邀那男人同桌用餐就好了。

然而,我试着说服自己,就算当时做了不同的决定,结局还是不会改变。设想一个无法挽回的状况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追根究底,或许只能后悔“自己为何要出生在世上”。

总之,当天趁美树带菜摘去厕所时,那男人对我说:“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记不得怎么扯到这个话题,多半是从我的著作聊起,最后愈扯愈远吧。我没特别惊讶,随口应道:“是吗?”

“这是康德的名言。”那男人解释。

“什么?康德?”想到有趣的双关语,我暗自窃喜。

“人类原本处于具道德感、平等且朴实的状态,但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往邪恶靠拢,出现任性妄为、损人利己类型的人类,而这正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往邪恶靠拢,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待在和平、恬适,宛如天国的环境是不会有进步的。”

“真是可怕的想法。”

“所谓的可怕,也只是一种主观感受,不是吗?”

“什么意思?”

“伤害他人的行为,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其实合乎进化的过程。”

那时,我以为本城太年轻才出现如此偏激极端的想法,应一句“真令人难以回答”便没继续深究。

“不论世界如何进化,不论多少人类遭到淘汰,我希望自己永远是存活下来的强者。”他说。

我脸色僵硬,勉强半开玩笑地应道:“届时还请高抬贵手。”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连这小小的恳求也遭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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