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一生中,真正曾经一脚踏在生死之线上的人并不多。当我对地窖最东边的人说完话时,我确信那是我在人家的最后一段话了,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怕那黑暗,不要怕下面的滚滚急流,也不要怕打先锋成溺死鬼。

出乎我意料地,一阵低笑声传人耳际。我睁开眼睛。那两个紧抓着我手臂的人遵从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的讯号,带我回去坐在那个人对面的原位上。

“你很勇敢,黑斯丁斯上尉。”他说,“我们东方人敬佩勇士。你这么做,我并不觉得意外。由于你这么做,我们必须试试我们已经安排好了的这出戏的第二幕。你已经面对过你自己的死亡了——你要不要试着面对另一个人的死亡?”

“你是什么意思?”我嘶哑地问,心中悸栗不已。

“你当然还没忘记在我们势力中的女士——花园中的玫瑰。”

我痛苦沉默地望着他。

“我想,黑斯丁斯上尉,你会写这封信的。你看,我这里已经有一份电报稿了。要不要写是看你的了,不过,这关系着你太太的生死。”

我的前额冒出了冷汗。那个使我苦恼的人又继续说下去,和善地笑着,泰然自若地说着:

“喏,上尉,笔在这儿。你只要写就好了。否则——”

“否则?”我重复一次。

“否则,你深爱着的那位女士会死——慢慢地受折磨至死。我的主人在闲暇之时以发明新奇巧妙的刑讯方法自娱——”

“天!”我叫喊,“你们这些恶魔!不会——你们不会这么做——”

“要不要我跟你描述一下他的部分发明?”

他根本不把我的抗议当一回上五。他的演说流畅地接续下去——平静而沉着——一直到我用双手掩住耳朵,恐惧地大叫后,他才停止。

“我知道,我说得已经够多了,提笔写吧。”

“如果我真写信呢?”

“你太太就自由了。我会马上把发电报发出去。”

“我怎么知道你们会守信?”

“我可以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而且,你自己也可以想想——我为什么要伤害她?拘留她已经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了。”

“那——那波洛呢?”

“我们会把他安排在一个安全的拘留所内,一直到我们完成我们的计划为止。然后,我们会释放他。”

“你可以对你的列祖列宗再发一次誓吗?”

“我已经发过一次誓了。那已经足够了。”

我的心往下沉。我背叛了我的朋友——为什么?我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另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像梦魔似地浮现在我眼前,辛黛瑞拉——在这些中国魔鬼的手掌中,她会被慢慢地折磨至死——

我低声叹息,拿起了笔。也许,信中仔细地斟酌字句可以暗示波洛,让他不要陷入这个陷阱。这是唯一的希望。

不过,这个希望也破灭了。那个中国人的声音又拘谨有礼地响了起来。

“让我来口述。”

他停下来,参照了一下他身边的资料,口述下去:——

亲爱的波洛,我想我有第四号的线索了。今天下午一个中国人捏造了个消息,把我诱骗来此。还好,我及时识穿他的把戏,逃离了他。后来,时来运转,我一个人偷偷地尾随着他——我认为这个方法很好。我现在差一个很聪明的小厮送消息给你,你会赏他两个半先令吧?拜托。这是我事先答应他,如果他安全送达时要给他的酬劳。我正在盯着这间房子,不敢离开。我会等你到六点钟,到时,如果你还不来,我就要自己闯进屋子里了。这是个大好时机,不可失误。当然,有可能这个男孩找不到你。不过,如果他找到你了的话,马上跟他来。记得把你的胡须遮起来,以免屋里的人认出是你。

你的朋友

黑斯丁斯草

每多写一个字我的心就更往下沉。整个阴谋设计地无懈可击,我了解到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就算我自己写信也会如此构思遣句的。我知道那天下午来访的,努力想引诱我走的中国人,让我留下四本书做讯号也是有意的安排。我早就看穿这是个陷阱,波洛也会知道这一点的。他们把时间安排得很好。在接到便条后,波洛刚好有时间和这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男孩赶来,我知道他会这么做的,我想独自闯入贼窟的决定更会使他快马加鞭地赶来。他一直不太相信我的能力。他会觉得我正陷于独力难撑的危险中,因此,他会更迅速地赶来指挥一切。

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我照吩咐地写完信。那个人把信拿去,浏览了一番后,认可地点点头,接着,交给一个默默在旁的侍从,这侍从从墙上丝缎掩盖着的门后消失了。

这人面带微笑地向着我,拟着一份电报稿。随后,交给了我。

上面是:“速放白鸟。”

我舒了一口气。

“你会马上送出去?”我催着他。

他笑着摇头。

“赫邱里·波洛先生在我手中时,我才发出这电报。在那以前,不发。”

“但是,你答应——”

“如果这计划失败,白鸟也许还有用途——以她来游说你试别的方法。”

我气得脸色发白。

“老天!如果你——”

他挥了挥他那瘦长的黄手。

“告诉你,我不觉得会失败当波洛先生在我们手中时,我一定会遵守诺言的。”

“如果你欺骗我呢?”

“我已经对我尊贵的祖先发过誓了。你不用担心。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不在时,我的仆人会照料你的。”

他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奇怪、豪华的地窖里。二个中国侍从出现了。其中一个替我带来了食物和饮料,不过,我把这些东西搁在一旁。我很厌倦——从内心深处——

然后,主人穿着丝袍的高瘦庄严形象又突然出现了。他指挥着行动。在他的命令下,我被慌乱地推经地窖和隧道,回到我本来进来的屋子里。他们带我到一楼。窗户虽然装了木板窗套,人还是可以经由缝隙看到街上。我看到一个衣衫蓝缕的老人在对面街上慢吞吞地走着,看到他朝着窗户做暗号,我才知道他也是他们的同党。

“好极了。”我那中国朋友说,“赫邱里·波洛中圈套了。他来了——单独一个人,除了带路的那个男孩外。现在,黑斯丁斯上尉,你只剩一个角色要扮演了。除非你露面,否则他不会进入这房子的。当他走到对面时,你必须出去阶梯上,招呼他进来。”

“什么?”我反感地大叫。

“你自己去。别忘了失败的代价。如果赫邱里·波洛怀疑到有什么不对劲,不进来的话,你太太受七十道折磨至死!啊!他来了。”

我从窗板缝隙间看出去,心跳很快,感到厌烦至极。我看到一个人沿着街道的另一边走来,虽然,他的大衣衣领翻起,他的黄色大围巾盖住了脸孔的下半部,我还是马上认出是他来。他走路的姿态和匀称的蛋形秃头是错不了的。

是波洛没错,他诚心诚意、毫不怀疑地赶来帮我。在他旁边跑着的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小孩,脏兮兮的脸孔、破兮兮的衣服。

那个男孩急切地指着这边,和他说话,波洛停在街的对面看着这房子。该我上场了。我走到玄关上。高瘦的中国人做了个讯号,一个用人拿起门闩。

“别忘了失败的代价。”我的敌人低声叮咛。

我外出到台阶上,向波洛招招手。他匆匆地过街。

“啊哈!你是没有问题了,我的朋友。我本来有点担心呢。你想要进去?那,这房子是空的了?”

“是的。”我尽量使自己的语调自然,“一定有一条秘密通道往何处。进来吧,我们来找找看。”

我穿过门槛。波洛老实地要跟进来。

我脑筋突然一动。我很清楚我自己正在扮演犹大的角色。

“后退,波洛!”我大叫,“向后退,保住生命。这是陷阱。不要管我,赶快离开这儿。”

虽然我说了——或者说是喊出了我的警告,有数只手像钳子似地揪着我。有一个中国用人跳跃过我,抓住了波洛。

我看到波洛往后跳,他的手高举,刹那间,我的身边浓烟冒起,我呛住了——支撑不住了——我感到自己在下坠——窒息——这就是死亡——

我缓慢、痛苦地苏醒过来,我呆住了。我最先看到的是波洛的脸。他坐在我对面,有心忡忡地望着我。当他看到我在看他时,真是欣喜欲狂。

“你活过来了——你复原了,好极了!我的朋友——我可怜的朋友!”

“我在哪里?”我痛苦地问。

“在哪里?在你家呀!”

我看了看四周。不错,我确实在那熟悉的环境里。壁炉的栅栏边我仔细撒着的四小堆煤屑还在那儿。

波洛跟随着我的目光。

“是的,那是你的灵光妙计——那些煤屑和书。你知道,如果有人跟我说:‘你那个朋友,那个黑斯丁斯,他的脑筋并不十分聪明,对不对?’我会回答:‘你错了。’那里就是你想出来的最佳杰作了。”

“那,你了解它们的意思了?”

“我是笨蛋吗?我当然了解。它们不但提醒我注意,而且,还使我的计划有时间酝酿成熟。四大魔头利用什么手段诱拐你,目标为何?当然不是因为你夺人眼目,显然也不是因为他们怕你,所以要除掉你。不是,他们的目标很明显,你会被利用来做诱捕伟大的赫邱里·波洛的饵。我老早就料想到这类事情的发生了。因此,我稍微作了准备。不久,带信者来了——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街童。我装成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赶快跟着他去,而且,非常幸运地,他们允许你到台阶上。我曾经害怕我必须先解决他们,才能去寻找你被隐藏的地方,也就是说我必须去找你——也许找不到——在事发之后。”

“你是说解决他们?”我虚弱地问,“单枪匹马地。”

“哦!这没有什么啦!如果一个人事先准备好的话,什么都是很简单的——男童军的座右铭,不是吗?很好的一个座右铭。我呢,我是早有准备的。不久前,我帮了一个著名的化学家忙,他在战时做了不少有关毒瓦斯的研究。他替我做了一颗小炸弹——很容易随身携带——只要一丢,它就噗地一声冒烟了——然后是昏迷不醒。我吹了声口哨,贾普的一批聪明手下就冲出来接管这件事了,这批人在这男孩到达这里以前就已经在这附近盯梢很久了,他们跟踪我和这个男孩到莱姆区去。”

“不过,为什么你没昏倒呢?”

“这是一件幸运之事。我们的朋友第四号(他一定是创作那封才思横溢的信的人)跟我的胡须开了个玩笑,他这么做使我很容易在黄色围巾的遮掩下调整我的防毒面具。”

“我想起来了。”我焦急地大叫,随着这叫声,我暂时忘记了的悸栗都记起来了。辛黛瑞拉——

我哀叫了一声,就往后倒下了。

我一定又昏过去了。醒来时,我发现波洛正在强灌我喝白兰地酒。

“怎么回事?我的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我把整个事件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一面说一面颤抖。波洛叫了一声。

“我的朋友!你受苦了!而我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放心吧!没有问题的!”

“你的意思是你会找到她?但是,她在南美洲。我们赶到那儿时——在那之前,她就会死了——上帝知道她会死得多么可怕凄惨。”

“不,你不知道。她很安全,而且活得好好的,她根本没有落入他们手中。”

“不过,我收到布隆森的一封电报?”

“不,你错了,你没收到。你大概是收到一封来自南美洲署名布隆森的电报——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爪牙分散在全世界各地的组织可能会轻易地利用那个你深爱的小女孩辛黛瑞拉来根绝我们?”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我回答。

“唔,我想到过。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增添你不必要的困扰——不过,我自己早已采取行动了。你太太寄来的信看起来好象都是在农场上写的,但是,其实,在三个多月前,她已经住到我找出来的安全地方了。”

我注视了他好一阵子。

“你有把握?”

“当然!我知道。他们用谎言来折磨你!”

我把头转向一边。波洛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他声音中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这是我以前没听过的。

“你不喜欢我拥抱你,或表露感情,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会非常英国式的。我什么都不再说了——什么都不说。只有这点,我必须说明——在我们最后这个冒险里,所有的荣耀归属于你,而我很快乐,因为我

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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