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和亲联姻, 利字当头。
是个人都能看明白,如今的“大齐淮王萧明彻”距离“大齐太子萧明彻”,就只剩一步之遥。
在这个紧要关头, “储位”与“李凤鸣”之间,哪怕牵头猪来也知道该选前者吧?
可是萧明彻说, 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李凤鸣又不是榆木脑袋, 萧明彻对她有那么几分情意,这事她并不怀疑。
毕竟, 她对萧明彻也同样是有那么几分情意的。
可喜欢到这样的地步,她实在难以置信。
他俩都是皇嗣出生,怎么可能不知权力和情感这两者孰轻孰重?
怎么可能像三流话本子里的痴男傻女那样,迷信“有情饮水饱”?
所以, 萧明彻这要不是疯话,那就一定是假话。
谁若真信到心里去了, 谁就是那头被牵来的猪。
李凤鸣瞪着眼前人。哪怕四下黑乎乎, 她也一直瞪着他。
今夜无月, 寝房内的灯火也早已灭了。昏暗的帐中, 她只能看到一对灼灼昳丽的桃花眸。
当初大婚之夜, 也是在床帐中,也是这样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
那时候, 这双眼眸宛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 不见半点暖色。
才不到两年,这双眼竟变得缱绻含情。
呵, 真是过于荒唐。
不可信。非常不可信。
在她沉默瞪人时,萧明彻将她拥进怀中,温暖大掌轻按她的后颈, 使她的脸贴在他颈侧。
他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每句都不像是萧明彻会说的话。可他偏偏就说了。
他说:“你一定不知道,那年在雪中握住你的手,我才知道,人间是暖的。”
他又说:“自你来到我身边,我总算活成了人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不过只是活着。”
他还说:“李凤鸣,是你教我尝世间五味、辨红尘冷暖、懂喜乐悲欢。”
人的五感是会相互支援的。
当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耳朵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李凤鸣清晰听到了萧明彻说的每一个字,也听见了他说话时急促的脉搏声。
声声至醇至柔,像被阳光照透的陈年春酒,敞亮又热烈。
她怀疑自己是醉了。
脑中嗡嗡,心跳紊乱、四肢乏力、喉干舌拙?
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起来却只觉得不知所云。
“等我从南境回来,”萧明彻顿了顿,深深吐纳两回,像鼓起了极大勇气,“到时请你再教我一事,好不好?”
她心音鼓噪得愈发厉害,干涩的喉间艰难挤出疑问:“何事?”
话音未落,便有温热的唇贴着她滚烫的耳尖。
噙笑的沉声里藏着欢愉的憧憬,沿着耳道直直撞进她的心上。
“教我,谈情说爱,生死不离。”
*****
时值春夏交接,午后阳光明媚炽烈。
灿金光幕笼罩天地,淮王府后花园被晕染得无比美好,又无比虚幻。
李凤鸣坐在凉亭中,怔怔望着前方荷塘,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萧明彻离京已有两日,她依然还是懵懵木然状。
不是癸水的缘故。
根本就是被萧明彻说懵的。
真是过于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利益联姻,他突然谈什么真感情?!
还让她教?她压根儿不懂也不信这玩意儿,怎么教啊?
“殿下。”
李凤鸣强行将思绪从一团乱麻中抽回,茫然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到来的淳于黛。
淳于黛对上她的目光,确定她已回神,这才神色凝重地禀道:“大长公主派人传讯,请您明日往她府中喝茶。”
大长公主不喜李凤鸣,这在年初皇室家宴寻响春铃时就已昭然若揭。
两人平素毫无交集,萧明彻才离京两天她就立刻来请李凤鸣前去做客,实在不像安着好心的样子。
淳于黛道:“殿下若不想去,我这就前往大长公主府致歉请罪。”
“不必。我有预感,这罪你担不起,”李凤鸣笑着摇摇头,“应该不是她要见我。”
她猜,大长公主这茶,多半是替齐帝请的。
*****
四月廿日上午,大长公主府西花厅。
大长公主跻身跪坐在矮脚长几前,身后那镶嵌着珐琅绘饰的巨大漆木屏风华丽到咄咄逼人。
李凤鸣与她隔几相望,一袭金红裳烈烈似焰,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自这团火红中庄严涅槃。
大长公主抬手虚拂过整张长几,笑容端雅:“近些年,雍京风行分茶戏,我闲来无事便自行玩乐。素具粗简,见笑了。”
长几上一应茶具精致齐备,“粗简”二字自谦得过分明显。
“是挺粗简的。”说话间,李凤鸣已反客为主。
碾茶为末,注汤,以筅击拂。
茶水相遭,茶乳浮于兔毫盏的盏面,白如疏星朗月,绿如劲疾草书。
她信手拈来,好似水绘丹青,风雅中透着恣意。
分茶既毕,李凤鸣才浅笑抬眸:“恕我直言,我虽年稚历浅,但大长公主现今兴致勃勃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小时玩剩下的。”
今日这顿茶戏,大长公主所为何事,她很清楚。
大长公主只知李凤鸣是魏国一个闲散王爷的私生女,无非是想用些小把戏先打压她的气势,让她自惭形秽,让她自觉配不上如今的萧明彻。或者说将来的萧明彻。
然后再拿捏着她来谈。
可惜,李凤鸣从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谁。
当世各国里,以齐立国最晚。
如今齐国只不过正蹒跚在魏国早已走过的路上。
要论装腔作态、以势压人,齐国大长公主不可能是魏国前储君的对手。
大长公主是当前两辈齐国公主中唯一敢公开要求公主入朝议政权的,其胆色与野望在萧姓皇女中算是出挑。
但在李凤鸣眼里,她还不够看。
李凤鸣既能猜到大长公主打算怎么谈,便明白为什么要谈。
“没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噱头,有话直说。只要条件得当,双方互惠互利,我一定配合。”
被她的气势打乱了原定谈话章程,大长公主的脸色隐隐发青。
“京中许多人都说淮王妃是个软柿子,今日看来,却不太像。”
“若非要说是软柿子,那也算。毕竟我这人务实又惜命,”李凤鸣笑笑,单手端起茶盏,“不必费心绕弯子,贵国陛下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她既单刀直入,长公主便也稳了心神,展开动之以情的攻势。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五离京前在陛下面前替你称病谢客。还强硬地撂下了话,说即便是皇后传召你,淮王府也不接懿旨,万事等他回京后再谈。”
显而易见,为了李凤鸣,萧明彻已做好与齐帝硬碰硬的准备。
这也就是赶上齐帝久病不愈,眼下又暂无别的皇子可指望,齐国还面临着内忧外患的重重压力。
要不然,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说完这番话后,当场就会死得凉透骨。
李凤鸣缓缓闭目,藏起眼中涌动的热流,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萧明彻,你个被情爱冲脑的狗东西,这是有多疯啊?!多傻啊?!
大长公主语重心长:“你看,老五对你情深义重,你是不是也该为他想想?陛下不愿留你在他身旁,其实是在苦心为他计长远。”
李凤鸣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即将失控的炙烫悸动,双眼重归澄定。
“我懂。莫说贵国陛下不豫,即便只考虑百姓民意,我也不该继续留在他身边。”
淮王妃是异国人,没问题;可若太子妃是异国人,所有齐国人都会很膈应。
关于这点,无论哪国百姓都一样。
太子妃可是预备中的下任国母。自己国家的女子又没死绝,谁会喜欢有个异国出身的国母?
所谓众怒难犯,萧明彻若想安稳登顶,身边就不能留个异国正室。
可李凤鸣又是持国书前来和亲的公主,绝无可能从正室退居偏房。
所以,齐帝想将李凤鸣从萧明彻身边除掉,虽残忍,却真是为他好。
大长公主唏嘘不已:“道理你都懂,看来是个聪明人。说实话,眼下老五只差临门一脚,你就是最后那块绊脚石。”
“这叫什么话?就算我是萧明彻的绊脚石,也不是最后一块。”
李凤鸣笑音疏懒,话也说得很不客气。
“东宫里那位只是在养病,可还没死呢。”
“你……放肆!”大长公主闻言面色转白,惊怒拍桌。
“这就算放肆?那你是见识少了。若倒转回四五年前,我还能更放肆。”
李凤鸣单手托腮,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张狂。
“只要手中筹码够分量,没有我不敢提的条件。”
和亲来齐这两年,除了当初在滴翠山行宫找钱昭仪闹事之外,她没怎么惹是生非,更不曾强出头,最多就是在萧明彻背后出几句主意。
整体上表现得很像个温良的好人。
可自开蒙受教起,她所学之中的大部分,就不是小孩子该学的。
在谈判台上该怎么虚实参半、软硬兼施、胆大心脏,她比对面这位大长公主熟练多了。
有些手段她不喜、不屑,却不代表她不懂、不敢。
“实不相瞒,你们都看走了眼。或许连萧明彻都没察觉,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凤鸣笑得自嘲,却又莫名坦然。
“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人渣。”
此刻正在东宫养病的太子萧明宣,才是萧明彻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变数。
也是最大变数。
既萧明彻已疯魔到为她赌上所有,她便也敢为他彻底扫清前路。
“我今日既来了,就定要来得值。管你们是想要我走还是想要我死,这都可以谈。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谁要是想画个大饼就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
李凤鸣指尖轻点桌面,谈笑自若。
“若我这块绊脚石没了,东宫里那位却痊愈,萧明彻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活路都没了,更别说退路。到时你让他上哪儿哭去?”
“你的意思是,要太子……”
大长公主实在很难理解李凤鸣的狂妄从何而来,竟敢要求太子死在她前头。
“我大可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敢。别说你,连贵国皇帝陛下都不敢,否则就不会有你我这场谈话。”
李凤鸣笑觑她,半点没在怕的。
“我派回洛都报信的人,昨日已经上船了。我是代表大魏李氏来齐和亲的,若无端死于萧氏之手,现今的大魏储君李遥可不会错过一场能让她立威的国战。”
稍顿,李凤鸣动作随意地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
“魏人乐与各国友善,却十分好面子。我活着时对魏国无足轻重,但我若死于非命,单单只为维护国威颜面、安抚民心物议,那边都必须为我的死倾力与齐国一战。贵国皇帝很清楚,眼下的齐国经不起同时两场国战,要不怎么会有萧明彻与我这桩联姻呢?”
这是齐国当前的死穴。她敢狂妄提条件,底气就在这里。
她略抬下巴,笑吟吟指了指自己衣袍上的出云双头凤纹绣。
“落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大长公主,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大长公主瞪着她。
虽疑心她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完全不信。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萧明彻,那就万事好商量。你们若对太子下不去手,我可以退一步。”
李凤鸣缓和声气,终于亮出了真正的条件。
“若贵国陛下真心为萧明彻计长远,请使飞驿快马加急,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到萧明彻手上。”
对于太子,趁他病要他命当然是最万无一失的。
但李凤鸣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她不过就是耍心眼而已。
先提个“你们先杀了太子,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这种荒唐条件,再退步到“为萧明彻换取五万卫城军兵符,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对方自会更愿意接受后者。
要是齐帝当真打定主意改立萧明彻为太子,交付卫城军前锋营的兵符并不为难。
前锋营人数仅仅五万,对齐帝本人没有太大威胁,却足够萧明彻防范太子的东宫府兵。
“待兵符到了萧明彻手上,我会在回母国省亲途中‘急病而亡’,你们的人看着我咽气就可离开,之后一切与你萧氏无关。我的人自会将我遗体火化,捧我骨灰归乡,并保证洛都那头风平浪静。”
李凤鸣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掸着衣上褶皱。
“请原话转告贵国陛下:这笔交易于他于我都是豪赌。他赌国运,我赌命。我的筹码已上桌,就问他跟不跟。”
只要有五万卫城军在手,即便太子侥幸渡过死劫并东山再起,也不敢妄动萧明彻分毫。
为萧明彻换取这道保命符,是李凤鸣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剩下的路,就得他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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