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彻闹脾气的下场就是, 那夜之后,李凤鸣宣布一个月内不会再与他同房。

“接连两夜用合帐做手段撒气,我知道你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所以让你这回。但我不惯你这毛病。”

李凤鸣神色严肃,半点不开玩笑。

“男女合帐本该是两厢情愿的美事, 不是拿来向对方讨价还价的手段,更不是什么惩处人的家法。”

齐魏同文同种, 但在风俗民情上真有不小差异。

齐人习惯了男子在家中事事为主宰,床帐里自也不例外。

用合帐之礼对妻妾“小惩大诫”, 在齐人心中是理所当然,就连女子们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在魏人观念中,男女双方于床帐内是“相互交付彼此”,尊重对方意愿很重要。

欲拒还迎的小情小趣无妨, 但若抱着以这种事做惩处手段的心思,那就不行。

因为这是对伴侣的一种轻慢、强迫, 严重点甚至算羞辱。

萧明彻细想想,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于是痛快认错:“我没想那么多。总之, 往后不会了。”

亡羊补牢, 羊毕竟是没了。

之后不管他如何卖乖, 李凤鸣都心坚如铁,就是不让他进自己寝房。

好在并不是不理他。

白日里两人一切如常, 该做什么做什么。

偶尔萧明彻忙到很晚才回府, 李凤鸣也会亲自送个参茶或宵夜来陪他说说话。

当然,也没忘了送上治他不辨五味那毛病的汤药。

总而言之, 淮王殿下近来在自家的日子过得,那真是又素又苦。

*****

从卫城猎场回来后,李凤鸣与度扬斐曾有一次密谈。

因为度扬斐当时伤重, 虚弱得紧,见到李凤鸣后又过于激动,好几次都险些喘不上气,两人之间有些话并未说完。

之后李凤鸣耐心等了一个多月,让他独自在客院静养。

直到府医确定度扬斐伤势已稳,李凤鸣才再次来见他。

三月十二,春阳和暖。

进院门时,远远就见度扬斐正靠坐在廊下躺椅上晒太阳。

他的眼神恍惚放远,察觉到有人靠近才如梦初醒。

转头见是李凤鸣,他双眼立时灿亮,就想掀开盖在腿上的小毯。

“殿下……”

李凤鸣大步行过去按住他的肩:“行礼就不必了。伤势才见起色,别乱动。”

“是。”他依言靠坐回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小一片阴翳。

院中侍者都已退到拱门外,李凤鸣便随意在近旁的长椅上落座。

她两肘支在腿上,双手交握,歪头望着度扬斐的侧脸。

当年李凤鸣在六个侧郎候选里只看中他,原因有二。

一是度家崛起才不足三代,根基不稳;二是这人长相、性情都合李凤鸣心意。

度扬斐生得珠玉一般,目光眉彩里蕴着柔润朝气,整个人没有咄咄逼人的锋锐棱角。

他比李凤鸣小一岁,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出色兄姐,下有得宠小妹,是夹在中间经常被忽视的那个。

但少受关注的同时也能少受约束。

他在场面上知道进退分寸,私底下却能保有几分舒张活泼。

家世清白,动静相宜,漂亮不扎手。

这是世间大多数上位者都不太会拒绝的侧室人选。

不过世事无常。谁会想到,曾经那个“漂亮不扎手”的少年,多年后竟会趁夜执剑摸进李凤鸣的帐篷。

李凤鸣摇头轻笑:“上次见面时你很虚弱,又太激动,有些话没来得及细说。谈谈?”

度扬斐缓缓转头,与她四目相接,满眼懊悔。“我不知道和亲的锦萍公主就是殿下。”

李凤鸣笑意不变:“这是大魏皇室密辛,你知道才奇怪了。不过,如今你既撞破此事,就再也回不去。这一点,你可明白?”

度扬斐点头。

李凤鸣诈死换了身份来和亲,此事他不知情,可二皇子李运很清楚。

在猎场见到李凤鸣时,度扬斐就恍然大悟:李运从头到尾都没信他是真心投效。

无论他行刺李凤鸣是成是败,李运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既去留都是死,我宁愿死在殿下手上。”

“我若要你死,不必等到现在,”李凤鸣勾唇斜睨他,“但为保住这个秘密,你这辈子都只能待在我眼皮子底下。”

度扬斐有分寸,明白“储君诈死变成和亲公主”的原因不是他该问的。

于是再度点头,眼中浮笑:“听任凭殿下处置。这辈子都待在殿下跟前,我很乐意。”

“管你乐不乐意?我又不是来与你商量,只是告知,”李凤鸣轻哂,话锋一转,“当年储君‘薨逝’后,你的处境很尴尬吧?”

度扬斐眼尾淡淡泛红,笑容却愈发舒展:“还好。”

“你就嘴硬吧。”李凤鸣百感交集。

“储君薨逝”那年,度扬斐不过才十六。

他曾被朝野默认是李迎侧郎人选,度家自被看做储君党羽。

李迎不在了,帝党后党都很难全然信任度家,朝中也定会有落井下石者。

度家艰难,家族中必有人迁怒于度扬斐。

无论他后来是出于什么考量投效李运门下,李凤鸣都不怪他。

他自小不受偏疼,从前有机会成为储君侧郎,家族对他才稍稍高看一眼。没了储君李迎后,他对度家便又可有可无。

说起来其实也是个小可怜。

李凤鸣敛神正色,认真发问:“上次你说,并非真心投效李运?”

度扬斐道:“那时洛都疯传,继任储君必出在二皇子与九公主之间。我家里暗中骑墙,授意我投二皇子门下。我想,若能取信于他,有机会时或许还能帮九公主一把。”

他口中的九公主,便是如今的大魏储君李遥。

“帮九公主一把,将来好挟功进九公主府做侧郎?”李凤鸣打趣。

度扬斐急红了脸,猛地咳嗽起来:“殿下将我看做……咳咳咳,看做什么了?因为九公主与您一母同胞,我才……咳咳咳……”

“别起急,我顺嘴胡说的。”李凤鸣起身走过去,从旁侧的小几上倒了温热药茶递给他。

“李运派你来杀我,你为何要大费周章混进恒王府做死士?居然还卷进齐皇嗣内斗,亲自带人去帮他刺杀太子。”

度扬斐接过药茶润了喉,低声道谢,平了平气。“伺机卷入齐皇嗣内斗,是二皇子的意思。”

此次李运派出度扬斐等十二人,刺杀李凤鸣只是任务之一。

设法接近恒王,并帮恒王刺杀太子,才是李运盘算的重头戏。

“他说,皇后陛下至今尚未被彻底扳倒,是因手中还有两支屯田军的兵权。若能挑起一场魏齐国战,皇帝陛下就可借机收拢所有兵权。而想要挑起这场国战,只刺杀和亲公主还不够。”

李运倒也没那么天真,知道刺杀一国太子并不容易得手。

他要的只是“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这名目,能挑起两国矛盾就够了。

度扬斐之所以老老实实执行李运的荒唐计划,是因心中另有盘算。

“我想,若真起国战,虽皇后陛下手中最后一点兵权会被收走,但九公主也有了立威的契机。”

反正如今后党日渐式微,那两支屯田军的兵权早晚都会被夺走。

李遥尚未成年,自身羽翼未丰,又赶上后党式微,储君之位坐得很不安稳。

若这时起国战,但凡李遥够胆色,只需硬着头皮自请上前线督战监军,等得胜回师日,就是民望扶摇直上时。

如此,只要她将来不出大错,就算后党彻底倒下,魏帝也不会轻易动她。

“你当国战是一群小孩子骑竹马‘打仗’?!那是真要死人的!成千上万地死!尸山血海,哀鸿遍野!”

他有伤,李凤鸣也不好动手打人。但实在气不过,索性恶狠狠拧他的耳朵。

“在李运门下待了几年,学会不将人命当回事了?嗯?”

度扬斐吃疼地皱紧了五官,却不敢喊疼。

“殿下息怒,我知错了。刺杀齐太子之前,我心里也过不了这道坎,便让大家将身上与魏人相关的线索全都销毁。”

也算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

“难怪一直没查出那些刺客的来路。”李凤鸣悻悻松手,神色和软了些。

“去年刺杀太子失败,和你一起逃走的那人是谁?现下在何处?”

“殿下不认识。那人名叫张璧,是我心腹,”度扬斐揉着耳朵,“年初我已让他潜回洛都。计划是待我刺杀和亲公主得手,他便放出风声与证据,让所有人知道这是二皇子授意。”

如此也能稍稍帮到李遥一点。

“年纪轻轻就活腻了?魏人参与行刺齐太子,哪怕未遂,只要走漏风声,齐国这边就不会放过你。”李凤鸣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而刺杀和亲公主的事若在魏国传开,李运虽讨不着好,你家为撇清干系,也会选择断你这臂以求生。就为坑李运这一把,你将自己的生路全堵死了!”

越说越来气,李凤鸣到底没忍住,在他脑袋上连敲两下。

“度扬斐,你这是抱着为李遥殿下杀身成仁之心来的啊。”

度扬斐被训得神色讪讪,捂着额垂眸嘀咕:“谁为李遥殿下了。”

李凤鸣瞪他,头疼到说话都阴阳怪气起来。

“若你要说是为我,那我可谢谢你了。此番若宗正寺从恒王府的人口中审出你这事,淮王府必受牵连。到时劳烦你替我扶灵归乡。”

度扬斐头垂得更低:“我想,只要我死,淮王府和殿下就安全了。”

死无对证,到时萧明彻只需一口咬定是恒王构陷,便有很大的脱身余地。

“你想?你想个鬼!就你这颗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脑袋,什么都别想才是最好的。”

李凤鸣居高临下,凶巴巴剜他一眼。

“你才十九,这一生还长,别成天将死字挂在嘴上。好生养伤,我会尽快安排人将你送出雍京。”

近来萧明彻一直在安慰她,说并非全无胜算。

但她知道,萧明彻只不过是在赌。

赌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这三人会不会在审出此事后帮他遮掩。

无论这三人会不会帮忙遮掩,度扬斐都不能在雍京久留。

“殿下不是说,要将我圈在您眼皮子底下?”度扬斐神色郁郁。

李凤鸣单手叉腰:“还记得我徽政院的申屠无吗?”

度扬斐瞠目结舌:“申屠大人也、也跟着殿下来齐了?”

“他如今叫荼芜,”李凤鸣哼笑,“他盯着你,就跟我盯着你一样,你老实点。”

“哦,”度扬斐抿了抿唇,改口,“是,殿下。”

*****

四月初九夜,宗正寺上下险些集体上吊。

因为被圈禁在府中受审的恒王无端暴毙,看起来像中毒而亡。

恒王妃在见到恒王尸首后,当场撞柱殉情。

毕竟是个亲王,再是有罪,如今案子尚未审结、齐帝还未作出最终判罚,夫妇二人就接连死在府中,这实在有些棘手。

担任宗正寺卿的容王叔连夜带着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进宫面圣。

四人再三向齐帝保证:在这两个月的审讯中谨遵圣谕,从未对恒王夫妇用刑。

但事发突然且一团乱麻,谁也说不清恒王是怎么中毒的。

恒王突然中毒暴毙,当然是东宫嫌疑最大。

可恒王分明已是穷途末路,东宫此时对恒王下毒,实在多此一举,不合常理。

齐帝震怒,当夜就连发两道口谕,命淮王萧明彻、大理寺司直闻声立即赶去恒王府彻查。

足足忙活了一天一夜,到初十黄昏,萧明彻才回到府中。

他并未传膳,而是径直进了李凤鸣的书房。

“你又不让人通传就闯……”

李凤鸣的话还没说完,他已大步走过来站在旁侧,垂眼张开怀抱,神色古怪。

“怎么回事?”李凤鸣掩卷搁笔,蹙眉起身。

他抱住李凤鸣,鸠占鹊巢地坐在了她的椅子上,将头埋在她肩窝,嗓音疲惫至极。

“恒王兄确实是被太子毒死的。”

李凤鸣大惊:“春祭事发后,宗正寺不就领圣谕调兵围了恒王府吗?莫非,太子在宗正寺有暗桩?!”

“不是春祭后才下手。已验出是一种慢性的毒,据说累积已有三年以上。”

那毒阴诡罕见,不累积到一定剂量完全不会发作,从脉象上也探不出太大异样,最多会被判断为火旺。

下毒之人目前已被擒获,是太子安插在恒王府的一位侍女。

闻声亲自审讯,半个时辰没到那侍女就竹筒倒豆子了:毒是长期下在恒王府女眷们常用香料中的。

皇嗣间的权力角逐,偶尔是会有不择手段的过激之举。

但用上这种后宅阴私的手段,还将恒王府所有无辜女眷都卷进去,属实下作。

而且,事情最麻烦之处在于,恒王府女眷大多出身高门,这消息若是捅出去,别说太子要完,都不知有多少世家会联合起来闹事呢。

所以齐帝今日得了回禀后,气得头晕眼花心梗,险些厥过去。

萧明彻已做了安排,消息暂时被压下。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拾这烂摊子,心累得很。

“这是危机也是机遇,对你来说不全是坏事,咱们慢慢想法子就是。”

李凤鸣轻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当下却也没什么主意。

好在萧明彻也不是来寻她出主意,就是找她撒娇讨哄来的。“又累又烦。你哄哄我。”

李凤鸣坐在他腿上,任他抱着自己起腻。

她也不知该怎么哄他,就时不时亲一亲、拍一拍、挠一挠,没什么章法。

没想到萧明彻倒是受用得很,渐渐靠向椅背,微抬了下巴,甚至慵懒眯起了眼。

李凤鸣以两指轻挠他的下颌软肉,笑道:“对了,既说那毒阴诡罕见,又是被谁验出来的呢?”

他哼声答:“是大理寺的卫兵剖尸检……”

“等等,你等等,”李凤鸣手上一顿,好奇又惊讶,“大理寺的卫兵?剖尸?这不是仵作的差事吗?”

“哦。那名仵作姓卫,名兵。”

萧明彻答疑完毕,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理直气壮。

“快接着哄我,不要停。”

李凤鸣抬眼望天:“堂堂淮王殿下,居然会喜欢这种哄猫的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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