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后, 萧明彻该进宫面圣,李凤鸣自是回淮王府。

虽说眼下谁都不知前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正常人用膝盖想想也该明白, 齐帝急召萧明彻今日进宫,绝不可能是真要听他述职。

可萧明彻好像真的很不急, 任凭廉贞等人如何提醒催促,他始终从容徐缓, 策马随行在李凤鸣的马车旁。

李凤鸣原以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扒着车窗探出头。

可他全程一言不发, 只时不时看向她,好似在确认她没有凭空消失。

这气氛诡异至极。

战开阳大清早来行宫追上她们三人,到底是巧合,还是萧明彻授意?

关于这个问题, 李凤鸣始终无法从萧明彻脸上看出端倪。

她到底心虚理亏,生怕多说多错, 既萧明彻不开口, 她便也不随意起话头。

两人就这么古怪地僵着, 到了必须分道而行的岔路口, 萧明彻才以马鞭轻敲车壁。

马车停下后, 萧明彻递直直看进李凤鸣的眼底。“你院中书房内有一叠消息纸,是我叫战开阳放进去的。旁的事, 晚上再细说。”

“好。是有关前日发生的事吗?”李凤鸣接微微蹙眉。

“或许吧。”萧明彻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望着他打马远去的背影, 李凤鸣若有所思。

其实,对于太子和恒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帝今日急召萧明彻进宫将做何托付,她根本不好奇。

此刻她既恼忿于自己的跑路计划实施五百步就夭折,又忐忑地怀疑萧明彻疑似猜到了她的逃跑企图。

她看似轻松, 实则三魂七魄都像被摊在油锅里似的,备受煎熬,坐立不安,哪有闲心去管那群姓萧的在搞什么鬼?

但萧明彻今日给她的感觉属实怪异,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细细琢磨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命辛茴低调急奔双槐渡通知玉方和荼芜中止行动后,李凤鸣回到阔别半年的小院,与淳于黛一起在书房内研判那叠消息纸。

按照惯例,淳于黛要先将那些消息粗略过目一遍,筛掉无用信息,再根据事件之间的关联重新整理排布后,才呈交李凤鸣阅览。

在等待淳于黛浏览那些东西时,李凤鸣左手托腮,右手虚虚贴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嘀嘀咕咕。

“萧明彻真的很奇怪。莫非他知道我想跑?”

正在翻看消息纸的淳于黛稍愣,抬眸觑她:“淮王知道您想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您最终会离开齐国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李凤鸣大惊之下,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热滚滚的茶水倏地倾倒在她的虎口,立时将嫩白的肌肤烫出一片红印。

她握着被烫到生疼的手,眼中迅速泛起水雾。

淳于黛见状,立刻焦急起身去唤人取烫伤药膏来。

李凤鸣却并不关心自己这点小小烫伤,反而噙着疼痛的薄泪,震惊地唤住她。

“你等等!他怎么会知道我想离开?!还从一开始就知道?!”

淳于黛止步回身,无奈地垂眼睨她:“殿下的记性可是越发不好了。去年的大婚当夜,您就对淮王说过,互利共生但互不侵扰,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您就会设法脱身自去。”

李凤鸣的记性就是个普通人的记性,时间久了,事情多了,忘东忘西也是寻常。

而淳于黛打小就记忆惊人,看过、听过的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过了好几年,也会像刀刻斧凿般留在她脑中。

这也是她当年会被选中,成为李凤鸣左膀右臂的原因之一。

李凤鸣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瞧我这破记性。难怪他半年前一到南境,就写信要我……诶,还是不对啊!”

她重新抬起朦胧泪眼,惊疑不定地看向淳于黛:“他应该只知道我‘早晚会走’,不会知道我刚好打算在今天走吧?”

这个淳于黛就不知了。

准确知晓李凤鸣计划在今日诈死逃遁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淳于黛、辛茴、玉方和荼芜。

这四人从前都不是寻常小角色,轻易不会漏了口风,更不会背叛李凤鸣。

百思不得其解,李凤鸣只得暂时抛开这事。

等到淳于黛给李凤鸣裹好烫伤药后,两人又继续看那些消息。

这都是过去半年中战开阳让人搜集、记录的雍京城内大小动静,其中有一些比较琐碎,乍看起来并不紧要,所以之前岑嘉树去行宫时就没有告知李凤鸣。

淳于黛翻到其中一张时,手上顿住:“殿下您看,太子前天奉旨率官员前往神农坛祭祀。或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李凤鸣兴趣缺缺:“还能出什么事?多半是恒王派人在路上行刺了吧。”

就她从小所学所识,全天下的权力之争说穿了都差不太多,当明面上拉扯进僵局时,总有人会沉不住气使阴招。

而阴招最后终极三板斧,左不过就是构陷、暗杀或起兵造反,很难推陈出新。

淳于黛想想也是这个理:“眼下事情已过去两三天,金吾卫只是控制京中、封锁消息,恒王府没被抄家,那就还没到起兵造反的地步。”

“恒王八成是没落下什么确凿把柄,不然此刻也该在天牢用晚膳了,”李凤鸣噙泪吹着被烫伤的手,没心没肺地咕哝,“眼下就看太子伤得重不重。”

若太子伤得重,就算没死,萧明彻也能渔翁得利。

太子在养伤期间,许多事肯定没法做。毕竟齐帝膝下成年开府的皇子就五个,其中还有两个郡王。

除却太子,分量够担大事的亲王爵,就只有恒王和萧明彻。

而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

哪怕没有证据,齐帝在短期内对恒王也会有所冷淡防备,如此,储君手里的部分权力就只能暂时放到萧明彻手里。

又翻看了片刻,淳于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偏头轻哂,将这堆东西原封不动地推到李凤鸣面前。

“原来如此。殿下的疑虑有答案了。”

这一盒子消息不但有宫门抄,还有京中各府及朝中重要人物的动向,甚至有行宫和濯香行的相关信息。

从前战开阳呈交这类消息给萧明彻时,基本没什么章法,得到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大量有用无用的消息夹杂在一起,这很容易让萧明彻错过某些零散细节之间的关联。

后来战开阳得到淳于黛为主、李凤鸣为辅的教导,学会了先行研判、分门别类再呈萧明彻。

如此一来,许多事只需看一眼就能轻松窥见个中微妙——

濯香行将大量现钱存入雍京某夏国客商名下银号。

辛茴多次向行宫护卫首领打探巡防细节。

淳于黛从华嬷嬷手中得到行宫地形略图。

李凤鸣带着辛茴与淳于黛,先后去过行宫后山十余次。

“只要不是个猪头,看到这些就该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李凤鸣很确定,萧明彻不是个猪头。

看来今晨战开阳及时出现,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萧明彻就算不知她具体要在哪天离开,至少是料到她近期必有异动,想必早就暗暗防着她跑路了。

她握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泪盈于睫,悲从中来。“百密一疏,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淳于黛看着那些被整理到详略得当、环环相扣的消息纸,捂脸也是愁苦一声长叹:“是啊,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战开阳。看把她家殿下怄得,都快捶胸痛哭了。

*****

那盒子里的消息中,与李凤鸣有关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李凤鸣相信,萧明彻给她这盒子应该就是无言警告:我知道你想干嘛了,不要轻举妄动。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我走?”李凤鸣看向淳于黛,“可他现在形势大好,手下的人也都得力,不需要我了啊。”

淳于黛小心翼翼往她手上抹着烫伤药膏,头也不抬:“还是需要的吧?您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手下。”

“还是不对啊。他如今应该考虑换个妻子了,我主动离去,不是免他为难了么?”李凤鸣眨巴着眼中痛泪,脑子有点乱。

从前联姻,萧明彻是没得选,遇着魏国送来的人是她,那便只能将就着接受。虽说两人后来相处得不错,也有了些情分,但……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欲成大事者,权衡利弊取舍,就不该感情用事。”

淳于黛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道:“这话您自己跟淮王说去。”

“我又没疯,”李凤鸣皱了皱鼻子,哼哼唧唧,“他给我这盒子,但没将话挑明,就是在给我留余地。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话说开,这不是坐实了我想走的意图,主动授人以柄吗?”

只要她矢口否认自己想跑,那些蛛丝马迹全都可以有另一种表面合理的解释。

他俩这桩联姻毕竟是关系着两国邦交,打算逃跑的事最好是心照不宣但不说破,不然李凤鸣很容易死得透透的。

“他应该没想将我逼到绝路,”李凤鸣抬眼望天,“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呢?”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萧明彻有个异国公主为正妃,就注定很难有机会再进一步了。

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这层玄机啊?!

*****

萧明彻是到天黑时才回府的。

等他在北院沐浴更衣后再过小院来,李凤鸣已靠坐在床头发呆许久。

辛茴进来通秉时,她才恍惚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萧明彻为何非要留她,她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且还不能问。

两人将来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眼下既暂时走不成了,总得继续相处下去。

她是打心底里不讨厌萧明彻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萧明彻对她也没了一年前那种毫不遮掩的忌惮与排斥,甚至有那么几分半显半露的热切依赖。

算是两相融洽,只要有些事别说穿,那继续维持共生同盟,兴之所至时嘤嘤嗯嗯一场,倒也挺好。

萧明彻进来后,沉默除去外袍,熟门熟路地进了床帐。

半年未见,突然又亲密共处,李凤鸣竟有一丝丝的不自在。

好在萧明彻如她所料,并未提起她跑不跑的事,只是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这使她减少了一重紧张。

至少不必绞尽脑汁编借口,不必苍白无力地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在萧明彻开口说话之前,她从被中抽出裹着伤布的右手,无奈笑言:“我受伤了。”

所以今夜就别想什么嘤嘤嗯嗯的事了,恕难奉陪。

萧明彻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打翻了热茶。不严重,明天就好了,”李凤鸣话锋一转,“你父皇今日急召你进宫,是说太子遇刺的事?”

对于她能猜到太子遇刺,萧明彻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太子前天奉命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遭遇刺客十二人。有八人被当场诛杀,二人受伤后咬破毒囊自尽,另有二人脱逃。”

说话时,他一直握着李凤鸣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上裹住烫伤药的伤布。

李凤鸣由得他看,顺口又问:“太子可受伤了?”

“轻伤。”

“哦。”她有点失望,甚至想撇嘴。

说实话,她不在乎太子死活,毕竟那人和她又没关系。

此刻她脑中飘过的唯一念头是,既然太子只轻伤,那萧明彻暂时就捞不到大便宜了。

自和亲来齐这一年多,李凤鸣越来越习惯将自己与萧明彻视作利益共同体。

这回萧明彻没捞到大便宜,他本人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倒是李凤鸣却有种“憾失万金”的憋闷感。

她惯性地在心中扼腕抱憾,随口又问:“那你父皇怎么说?”

“让我调动金吾卫,暗查幕后主使。”

“查也白查。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李凤鸣嗤鼻轻笑。

她从前还是大魏储君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刺杀。

很多时候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主使,但敢这么做的人就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只要没真出大乱子,无非就是走过场查一查,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李凤鸣又问:“太子和恒王争斗多年,这不是初次动用刺客暗杀对方吧?”

萧明彻还是盯着她手上的伤布:“或许吧。他俩从前都曾遇刺过,但每次只一两名刺客,最后也都死无对证。”

“那这次派出十二名刺客,算很大的阵仗了,”李凤鸣想想觉得有点意思,“太子最近对恒王做了什么?竟将他逼到这般狗急跳墙的地步。”

萧明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瞪她。

“你怎么了?”李凤鸣被他瞪得愣住了,“这事,我不能问?”

“不是,”萧明彻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认真道,“我想说,你往后能不能别再受伤?”

李凤鸣缓缓眨眼数回后,眉梢轻挑,调侃笑道:“怎么?你心疼啊?”

原以为会挨记白眼,或得到几句恼羞成怒的驳斥。

可萧明彻出乎她的意料,非常坦诚,非常直白:“心疼得快喘不过气,脑子都空白了。”

他看起来照例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有夸张虚浮的强调意味。但就是这种毫无矫饰的质朴直言,最容易让人听出不容错辨的真心。

他这话犹如一通重锤,在李凤鸣胸臆间砸出震天动静。

不是吧?联姻而已,再怎么有好感,也不至于到如此真情实感的地步啊。

至少,她是没到这地步的。

李凤鸣挣开他的手,在他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缓缓缩进被中躺下,缓缓扯起被子盖住头脸。

两耳嗡嗡响,有点甜,有点慌,有点心虚,有点愧疚,有点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方寸大乱。

她躲在被中,闷声稍显迟疑:“萧明彻,你这样……就不太合适。”显得我好像个人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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