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认为,或许自己根本就是受到诅咒。在前一轮所使用的策略,应该已是万无一失,即使说毫无破绽也不为过,外公不可能死亡——除了那件被我忽略的事。

只有一件事我忽略了,那就是瑠奈姊姊的耳环。若是早上下楼到厨房去的时候,把它捡起来就好了。如果我没有连这点小事都偷懒,外公就不至于死掉。对!外公这次根本没被任何人杀害。他是为了偷喝酒,才会到阁楼去,却在爬上楼梯的时候,踩到了那个现在已扁成一团的印章形状耳环,因而失足跌落。楼梯的坡度过陡,也是意外发生的原因。外公因为不小心滑倒,头部猛烈撞击到阶面,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简直像是在开玩笑。虽然“时程”可因为“重设”而重新来过,而将这个意外彻底消除;但若无法消除,就真的成了让人欲哭无泪的过失了。

可恶!真是的!在我心有不甘地咬牙切齿时,一月二日再度“重设”,进入了第八轮。到了凌晨三点,我甚至没有掐大腿驱走睡意的动作,就直接从被窝里跃身而起。我对于自己的愚蠢,已经感到十分气愤,立即到楼梯上拾起耳环。为了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物体,让前一轮几近完美的对策完全徒劳无功。一想到这,现其说心有不甘,我倒还比较想放声大笑。

好了,终于进入第八轮。先前曾经提过,在最后一轮前的这一轮,要作为测试用。因为,一旦进入最后一轮,就无法重新再开始了,因而必须将全部的程序约略排练一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轮算是一种彩排。已没闲工夫进行新的策略,为了在最后一轮毫无误差,这一轮非得确实地演练一遍才行。

到目前为止,就我的判断,最能确实阻止外公被杀的策略,其实就是陪著外公喝酒。因为,将包含外公在内的全体关系人,全都集中到客厅,也就是说,前一轮所尝试的策略,难以证明修改后是否仍具可行性。确实,似乎只有瑠奈姊姊的耳环这部分出了差错。我也认为,只要拾起那个耳环,在这一轮使用相同的策略,一样能顺利达成目的。在拾起耳环后,策略便会是完美的,但既然未曾真正尝试过,骤然采取这个方法也并非上策。即使是现在的我,虽也认为这个方法的确完美。不过,在客厅宴会达到高潮时,也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尝试要杀人的“犯人”,并不见得绝对不会出现。因此,为了确保犯人绝对不会出现,这一轮只能以保守的方式,老老实实地排演了。

这样是否太谨慎了?但我认为,慎重其事也有必要性。只要我陪外公一起喝酒,就能保证绝对没问题,那这样不就没有演练的必要了吗?不如在这一轮尝试别的策略,只要在最后一轮使出最后手段即可。那种在喝得烂醉之后吐得乱七八糟的痛苦回忆,不就不必再重来一次了?

其实,我并非没这么想过,也感到自己似乎太谨慎了,但我的个性就是如此,实在无法改变。长年遭受“黑洞”摆布的结果,已经让我豁达地认为,在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必然,所谓的命运便是如此。不!应该说,命运本身正是不确定性的典型代表。“一切都是命运的缘故,因而无法避免”的说法,乍听之下难以否定。但是,在反覆现象中,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就分支成数种可能性,对已经习惯这种事的我而言,那句话可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我能通过海圣学园的人学考试,并非是我的命运。即使没能考上,也是取决于我的意志。没错,在黑洞中,我就是能够改变命运的游戏主角。正因如此,我才感到害怕。

到目前为止,我都是因为自身心情的浮动,而相当程度地改变了命运。将与原本那一轮截然不同的某种事实,作为那一天的“决定版”,而成为最终发生的事实。这种事对我来说,只是家常便饭。那种任性的、只能称之为暴行的行为,我都能满不在乎地让它发生。这是因为,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而只是个平凡的人。即使我时常些微地改变命运,也没什么大不了,因此就无须挂怀。但攸关别人生死的“修正”或“变更”,这倒是头一遭。我无法毫不在意地放任不管。

虽然掉入黑洞时,在加入许多的变化之后,最后才决定让“决定版”和“第一轮”相同的经验并非未曾有过。不过,那通常是与日常琐事有关,我才会心无挂碍地去做。并非必须完全“从某事开始,以某事结束”,而与第一轮一模一样,等同回到了原点。以前,我只要大致上回到原点,总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好”而马马虎虎地进行“复原”的工作,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有这次不能如此,连细微的部分,也得完美地按著第一轮来进行。要是不这么做,就无法阻止外公被杀害了。换句话说,不是单纯地陪著外公喝酒,事情就可以解决。从我起床的时间开始、到用餐的时机、与外公的对话,都必须与第一轮完全相同。否则,极有可能再度产生微妙的失序。使得外公被杀害的决定性行为,以及时程的微妙失序两者,我无法断言两者是否绝对没有关联。正因如此,演练是必要的。

但我又察觉到,这如此便意味著,我有可能犯下意料之外的错误。仔细回忆起来,在第一轮的“时程”中,我并未到楼梯去拾起耳环。在“重设”之后的凌晨三点,如果仔细思考,但由于前一轮失败的悔恨和气愤,我在凌晨三点一醒来,就立刻去取回耳环了。当时的我,尚未有不能做这件事的自觉。为了要和第一轮采取相同的行动,我必须再度睡回笼觉,因此,注意到这个错误,也已经是在回到被窝之后了。

虽然觉得很糟糕,但毕竟太迟了,真是个突如其来的过错。人只要一失败,脑压就会升高,因而重复失败。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能祈祷这个出现不一致的地方,对于整体程序来说微不足道,并且继续进行演练。

超过早上八点后,我下楼来到厨房。外公与胡留乃阿姨及居子太太,一如往常地谈论著折纸的事,我忍着听到最后。之后,又为了再度睡回笼觉,而回到阁楼。在“时程”中,我应该要睡著才对,但由于太在意之后的发展结果,怎么样也睡不奢。我苦闷地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刻,才动身前往本馆。

穿过走廊时,突然有种不协调的感觉,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有股不安让我胸口感到烦闷。但直到进入餐厅为止,我完全想不出来,到底有哪里不同。

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独自走近餐桌——直到这里,应该都与“时程”相同吧?我如此疑惑著。我实在是想不到,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正要把冷掉的饭送进口中时——

友理小姐……对了!我把饭粒喷到餐桌上,开始着急起来。在第一轮的“时程”里,不是会在走廊上遇见友理小姐吗?之后,我曾对她开玩笑说著“要是你被选为继承人,就请和我结婚,这样一来就不会遭到妈妈的怨恨了”等等,结果似乎造成了她的困扰,那一段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没在走廊上碰见友理小姐呢?

错过时机了吧……霎时,从脸部开始,我身上的血色像尼加拉大瀑布般涮地消失。我以为自己在与第一轮差不多的时间抵达本馆,不过,只有大致相同是不行的,稍稍过早或过晚,都可能会错过与她相遇的时间。结果,途中我没有遇到任何人,便直接到了餐厅。

怎、怎么办!捡了不该捡的耳环之后,再度发生失误。虽说这次还只是第八轮,但如果连最后一轮也失败,甚至导致无法挽救的后果……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果然,演练绝对有它的必要性,即使会被毁谤为算尽心机也得演练。

“哟!这不是Q太郎吗?”外公终于单独来到餐厅。这样很好,虽说这样很好,但……

“正好,吃饱之后陪我一下。你看!”

奇、奇怪!外公很快拿出一升装的清酒后,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也陷入真正的恐慌状态……台词不一样,与外公应该对我说的话完全不同。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外公我独自在餐厅的我喝酒,这件事本身没问题,基本程序并未出错。不过,直到现在,一堆该说的话外公都没说出口,两人便直接前往主屋。这是因果运作的缘故,由于“时程”的微妙失序,再度形成了复杂的因果循环。

不只是这样,还出现了令人惊讶的情况。外公与我通过走廊时,有人从背后喊住我们。转身一看,原来是瑠奈姊姊与富士高哥哥。

“嗯,爷爷。”瑠奈姊姊目送秋波地望著外公,难不成……“您有空吗?我们有话想跟您说。”

“喔!刚好。”外公豪爽地笑著,手上挥动著那只清酒酒瓶。“你们也一起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事态不断地偏离“时程”原本应有的样貌。这种惨状真让我想嚎陶大哭。瑠奈姊姊和富士高哥哥前来找外公讨论要事,这的确合乎时程。不久前,两人才在别馆里打情骂俏,顺便谈论起以结婚的方式共同继承渊上家的计画,也认为如此一来,一切都能圆满解决,这也是确实会发生的事。然而,我明明就在一旁,他们为何没有回避我?为何没决定日后另找机会?这样下去,一起和外公喝酒的就不仅仅只有外公和我,而是变成了四个人。按照时程,不该是这样子的!

“然后呢?”在阁楼里,外公盘腿坐在随意铺著的棉被上,第一时间就拿出杯子,开始倒起酒来。对我们三人劝酒,也只是个形式,整瓶酒几乎都是他自己喝掉的。“你们说有事要谈,是什么事?”

“啊,那个,其实,”离开别馆时,瑠奈姊姊意气风发,态度十分积极,但真到了外公面前,却又畏畏缩缩的。富士高哥哥在手被瑠奈姊姊顶了一下之后,开口说话:“我想和瑠奈结婚。”

“噢?”原本以为外公会勃然大怒,但他却意外地露出笑容。“哦、哦,然后呢?”

“所以,也就是说,嗯,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准许这门婚事?”

“对你们来说,我准不准并不重要吧!如果你们两个人彼此相爱,由你们决定不就好了?对吧?”

“其实不只是这样。嗯……也就是说,等我们结婚之后,能让我们两人继承渊上家吗?”

“噢……”本来以为外公会大声斥责,出乎意料地,他反而意味深长地探出身子。他的心情真会如此平静?或者其实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想什么,说清楚一点。”

“好的。我们认为,如果我和瑠奈能一起继承渊上家,那是最圆满的情况。这样一来,相互仇视的家母与叶流名阿姨,都能不起争执而解决事情。以前关系一向疏远的渊上家、大庭家与钟之江家,也能以这件事作为契机,让彼此团结一致。所有的事都能圆满解决,甚至可以用一石三马来形容。”

“我想问你。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外公喝光杯子里的酒,望著瑠奈姊姊吃吃地笑。“怎样?嗯,世史夫,不,瑠奈你说说看!”

“嗯,爷爷,我是富士高,不是世史夫。”

“喔、喔,对对,你是蓝色的。对对,然后呢?”

“关系到了什么程度,这……”瑠奈姊姊害羞得面色通红,那是陷入热恋的表情。她现在的模样,与在上上轮的大混战里那个朝着富士高哥哥扔坐垫、宛如修罗夜叉般的女性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偶尔会到他的公寓去帮忙打扫、洗衣,还有做菜。”

“喔,这样子啊!很好啊,这样子不是很好吗?很好、很好。”外公究竟是心情不错,或者只是单纯喝醉了?“哎呀,对了、对了。其实我也偷偷期盼有人来对我说这种事呢。是世史夫和瑠奈啊!啊,太好了。”

“我说过了我是富士高。”

“我只对你们说喔,其实啊……”像是没听见哥哥的声音似地,外公自顾自地继续他的话题。“关于继承家业的候选人,其实我打算男女各指定一个。要是日后那两人能结婚,那就真的太好了——我是这么想的。举例来说,男的这边选了槌矢,这样一来,瑠奈或是舞要是能与那家伙结婚就好了。如此一来,我还可以勉强算是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女的如果是友理,就与富士高或世史夫结婚罗!”

“可是,”我不假思索地插嘴。“要是槌矢先生与友理小姐同时被选中,那您打算怎么办?也有这种可能性吧!”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不知具体选法的瑠奈姊姊和富士高哥哥,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似乎想表达“你这小子在说些什么啊,爷爷自有分寸吧”?但外公完全不在意他们,而是把脸转向我,“你说黑色与黑色啊!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要是真变成那样,也要等到那时候再说吧!以我个人来说,我绝对希望能留下自己的血脉,但我也不打算拘泥在这一点上面。如果自己绝子绝孙,那也没有关系,一切都是命运安排。”

“命运?”现在的我无法承受这个辞汇产生的影响。“怎么可以?这样不就是赌博了吗?”

“也算是吧!这间水涨船高的EDGE-UP公司,也是靠著赌博大赢得来的。”外公果然已经烂醉如

泥了。我说话的口气像是已晓得选出候选人的方法,但外公却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这样的话,它的未来也交给赌博去决定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沉默笼罩了片刻。瑠奈姊姊与富士高哥哥同时摆出有话想问的表情,望了望外公之后,又瞥了我一眼,却什么话都没问出口。而对外公以纸鹤作为决定抽选方式的做法,我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但是,我也并非什么事都无所谓,心里总会有些遗憾。我曾经想过,如果可以,是不是有什么方式能让加实寿与叶流名两人言归于好,一口气解决所有的事。不过,要是由我主动提出和解方式,那又让我觉得郁闷。因此我才考虑,有没有方法让加实寿或叶流名任一方的孩子、或是两方的孩子,能心无芥蒂地愿意继承。那时,心里也曾有让胡留乃的养子继承家业的想法。虽然心里希望由加实寿或叶流名的孩子继承,但老实地将继承候选人的范围都集中在自己孙子身上的话,就一点也不有趣了。而且也失去了由赌博来决定的意义。正因体内赌博的血液沸腾起来,我才特地将槌矢和友理两个外人也加进候选人之中。正如Q太郎所说,有可能被指名的两人,都是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这种组合的可能性也不低。不过,要是真的变成那样,就到时再说吧!就像当初想不开,要带著胡留乃一起自杀前,却买了中大奖的马券一样,我一直相信自己的运气。”外公以惊人的气势,一口气干掉杯子里的酒。“对自己而言,这个赌注一定会带来最好的结果。我可是超乎大家的期待,相信著,无关胜负所产生出来的结果会是最好的结果。”

外公是喝醉了吗?还是出现老人痴呆的症状?他似乎认定,不只是我,瑠奈姊姊与富士高哥哥全都知道了以纸鹤选出继承人的方法,因此才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虽然如此,瑠奈姊姊与富士高哥哥两人也没提出任何问题打断外公说话。

“如果像你们两人,不但彼此有著结婚的意愿,同时也有继承渊上家的意愿,那就没必要特地赌博了。刚刚也说过了,我也期待有人主动对我提出这种事。如果瑠奈和世史夫有这样子的意愿,那遗书的内容就改成将你们两人过继给胡留乃当养子吧!”

瑠奈姊姊和富士高哥哥放声尖叫了一阵。与其说他们因为心想事成而欢欣鼓舞,倒不如说事情太顺利,而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正诉说着这样的想法。

我也跟著放声大叫。这与先前的情况不一样,如此一来,事态岂不完全不同?不过,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瑠奈姊姊与富士高哥哥根本不至于杀了外公啊?这不就是我理想中描绘的圆满画面吗?可是,在讨论继承人的相关问题时,他们三人并未发生冲突……或者说,由于多了我这个第三者在场,事情因而出现转变,与原本的情况不再相同,而朝著更稳健的方向,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

在我心绪紊乱时,听见了鼾声似的奇特声响,不过又立刻停止了。在察觉那是外公发出来的声音时,他已经应声倒落。在那一瞬间,我根本看不清外公脸上的表情。

外公倒卧在地,像是要搂住某个人却失败了,他的左手压在胸口底下,右手揪著榻榻米。虽然知道外公倒在那里,我却浑身动弹不得。

在场的三人,瑠奈姊姊、富士高哥哥,当然还有我,没人发出声音。但最先恢复镇静,伸手触摸外公的手腕、以及测量脉搏的人是我这已经是重复好几次的事了,还不习惯的话才奇怪。

然后,和前几轮的情形相同,外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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