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平日是何其伶俐的人,可这会儿却跟个木偶似地坐在靠南窗的榻上,连眼珠子都有一会儿没动过了。

紫扇和紫坠手脚麻利,在四皇子楚懋进门前将碎片都收拾好了,临时扫在了一个匣子里。

屋子里的人敛声屏气,连带着阿雾带过来的丫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因而连打帘子的轻微响动,阿雾也能听见。

“王爷。”外头的丫头齐声问了安。

然后阿雾就看见一个身影绕过槅扇,空气里飘来一丝酒气,楚懋面色微醺地站在了烛光里。

“王爷。”屋里的丫头蹲身问安,之后便是沉默。

桑妈妈率先反应过来,“都愣着做什么,赶紧伺候王爷更衣啊。”

桑妈妈说了话,阿雾也就缓过了劲儿来,起身颔首而立。

在阿雾被指给楚懋之后,她身边的四个大丫头都受了宫嬷嬷的特训,这会儿虽然桑妈妈如此说,但没有一个人上前。

再看楚懋的身后,跟着进来了两队十五、六的丫头,领头的两个容貌俏丽但不算上佳,不过都给人一种干净舒服之感。

楚懋的脚步在丫头们请安的时候,略略停了停,就往前绕过八扇紫檀座嵌螺钿镂空雕婴戏图屏风去了净房。

这两队共八个丫头在楚懋身后对着阿雾福了福,也不待阿雾说话,就站直了身子。

打头的两个丫头接过后面丫头手中捧的黑漆描金绘梅图的盘子走进了净室。那两个盘子一盘上头装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四条雪白的松江棉布巾,另一盘搁的是一套天青色官窑特制的瓷盒瓷罐,里头装的是澡豆、香膏、洗头花露并干花。

后头两个丫头有转过头接过后头传递过来的先头那种黑漆木盘,上头搁着一套干净的中衣,并外裳。最后两个丫头手里的盘子装的是鞋袜及供悬挂的香囊和玉佩。

桑妈妈和紫扇几个全都看呆了,真真儿是皇家气派啊,连伺候个梳洗都是两列八个丫头,比自家姑娘身边的丫头还多。

阿雾看的则不是这些。楚懋的气派和讲究,阿雾在飘荡的那几年里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第一次见的时候,也是如紫扇她们这般土包子,亏她当时还是康宁郡主呢。

阿雾看的是,衣物鞋袜全从外头带来,那意思岂不是说,楚懋并不住在玉澜堂,将来也没有打算要住在玉澜堂。

阿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像鱼儿得了活水。

屋里头宫嬷嬷也在,她看的则是这一列丫头,真是个顶个的眼高于顶啊,眼里头只有王爷,哪里有姑娘这个主母。瞧打头的那两个丫头的架势,完全就是管家丫头。比上京城里好些贵妇人的气派还大。再看那穿的都是上贡的绫罗绸缎,戴的首饰至少在五百两银子以上。至于仪态么,即使是鸡蛋里能挑出骨头的宫嬷嬷也不得不承认,完美无缺。

应该是通房,宫嬷嬷鉴定完毕。

如此一来,阿雾准备的那四个由宫嬷嬷调教过的绝色丫头居然有点儿不够看了。人家一列就是八个。

桑妈妈满是担忧的看着阿雾。紫扇等四个既担心自家姑娘,心里又在暗自较劲儿,今后定然不能叫王爷的丫头把她们给比下去了,可不能给姑娘丢脸,叫姑娘以后镇不住这一府的妖魔鬼怪。

“宫嬷嬷,奶娘,你们都去休息吧,紫扇和彤文留下。”阿雾重新坐回榻上,抿了一口清茶。

紫扇嘴巴厉害,彤文么身上有点儿小功夫,阿雾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护住自己。

楚懋出来的时候,发梢有些湿润,但是浑身上下已经打理得极整齐了,穿着一身亮蓝的蟒袍,绶带、玉佩、香囊挂得整整齐齐,瞧着不像是刚回屋,而是要出门的打扮,而且这种打扮,就是立即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也不失礼。

阿雾见楚懋出来,立即起身站在了榻边,楚懋淡扫了她一眼,坐在了榻的另一头。

里头八个丫头这时候也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手里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楚懋换下来的衣物等。不用去看也知道,玉澜堂的净房现在应该是像没用过一般整洁了。

楚懋抬手示意阿雾坐下,阿雾这才归坐,双手叠放在腿上,头略略仰着地看着楚懋的眼睛。

片刻后刚才领头的那个着丁香色衣裙的唤作梅影的丫头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向楚懋和阿雾福了福身,静静地将薄透如纸,色如雨过天青的秘窑茶杯放在紫檀嵌螺钿束腰雕花三弯腿小几上,又静静地退了出去。

阿雾这才发现,小几上摆着一个小插屏,居然是璀记出的双面绣,一面是玉堂富贵,一面是竹报平安。对于璀记的绣品,阿雾自然不陌生,别看不过是小小插屏,可这幅双面绣需要绣娘半年功夫才能得,售价高不说,难得的是至少需要三年预订才能得。

也不知是谁这样有心,居然放了这个插屏在这儿,但的确起到了让阿雾略微放松的作用。

楚懋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手指修长,端着茶杯的优雅姿势,真是赏心悦目,阿雾紧绷的脸又放松了一点点。

“早些安置吧,明早还要进宫面圣。”楚懋的声音低沉浑厚,像古琴奏出的古韵。

不过即使这般,也安抚不了阿雾正在翻腾的心。“早些安置”四个字,已经夺走了她所有的心神。

良久,阿雾才反应过来,站起身,走到楚懋的身边,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妾身服侍王爷宽衣。”

“不用,我还要待会儿,你先去歇着吧。”楚懋道。

阿雾又轻轻地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心里念佛地道,不睡就好,不睡就好。阿雾可不敢先去歇着,这位四皇子不仅有极其龟毛的洁癖,而且还极其龟毛的重规矩和记仇。

夫为妻纲,夫君不睡,做妻子的必须在一边伺候着。这是阿雾观摩了几天楚懋和他的后妃相处之道以后得出的结论。只是一个小小的不周到,就能失去这位主子的欢心。

此时外头伺候的梅影又走了进来,给楚懋奉上了一卷书。

楚懋侧头看了看阿雾。阿雾冲他微微一笑,表示不用管我。

阿雾看了一眼紫扇,然后又向手边的洋红缎金绣团龙的引枕扫了一眼,紫扇便很乖觉地退了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西厢搁置阿雾嫁妆的屋子里翻出了阿雾的针线篓,送进了玉澜堂。

“你们也下去吧。”阿雾对紫扇二人道。

烛光下,阿雾很是贤惠地做着女红,偶尔抬起头扫一眼楚懋,旋即又低下头做荷包。心里头想的却是怎么每一回楚懋的茶杯将空之前,那个丫头都能未卜先知地进来倒水。第四泡时就换一盏新茶。

这丫头倒不容小觑,阿雾心想。

一直到月上中天,楚懋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阿雾被折腾了一天,眼皮子早就开始打架了,是以强大的意志撑着才没有打瞌睡的,她的瞌睡一向不少。

最后在阿雾极其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后,楚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卷,阿雾心一紧,就听他道:“安置吧。”

阿雾点点头,随着楚懋走到挂着洒金红纱帐的床边。阿雾站在一边,并不上前为楚懋解衣扣,同样有洁癖的她自然了解楚懋的习性。

楚懋扫了阿雾一样,口里唤道:“梅影。”

阿雾这才知道原来那丫头叫梅影。梅影和梅梦应声而入,后面还跟着两个丫头。梅影上前一步,躬身离开楚懋半尺的距离,伸手为他解香囊等配饰,动作行云流水,只有指尖微微接触那些物件,阿雾看得心都紧了,也真是难为这位梅影了。动作丝毫不能乱,绝不能碰着楚懋的身体,比走钢丝还难。

梅影将解下来的配饰搁入梅梦手里捧着的托盘里。

接下来是楚懋自己动手解开外裳,梅影眼疾手快却不失规矩地接过来递给梅梦,梅梦将衣物迅速地叠好放到后面丫头捧着的托盘里。

最后楚懋穿着中衣坐在床沿上,梅影伺候他脱了鞋袜,将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脚踏上,为楚懋放下床帐,对着阿雾福了福身,四人又鱼贯地退了下去。

阿雾观赏完这一处默剧后,唤了紫扇进来转入屏风后由着她伺候宽衣。出来后穿着红色中衣坐到妆镜前,卸了首饰,彤文一一收好。紫扇为她散了发编成辫子。

阿雾这才掀起床帐一角坐到床边,由紫扇为她脱了鞋袜,轻轻地抬起腿搁到床上,仰面躺下。紫扇重新理好床帐,又将阿雾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这才走到屏风后,与彤文一起将阿雾的衣裳挂好叠好。

如果有人能从上面俯瞰床上的两人,就会惊奇的发现,这祈王府一男一女两位主子的睡姿几乎堪称一样。直直地平躺,双手交叠搁在腹部。

阿雾闭着眼睛,心想,其实今晚还是挺不错的。近处楚懋身上传过来一丝梅花的冷香,让人想起白茫茫一片的干净来。

没有男人汗臭的体味,譬如爱动的荣珢,也没有男人身上的说不出来的臭味,比如稍稍有些湿脚的荣三老爷。

楚懋闭着眼睛,觉得这位王妃还可以忍受。她用过的净房虽然带着湿气,但收拾得整整洁洁。举止也还规矩,没有毛毛躁躁地上前来伺候他更衣。再加上色如出水芙蓉,面不傅粉,看起来干净舒心。唔,枕畔传来的幽香淡淡的,若有似无,清雅冷冽,还算可以入鼻。

这一晚上过得极平静,极和谐,两位主子都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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