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光晕从背后传来,金龙从腹部底下取出了之前在鹤宫里搜刮到的一枚泛着白润光泽的珠子。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整间石室,蛟得以看清全貌。

石室内平平无奇,只在地上凌乱堆放着杂物。

蛟游过去看了会儿,道:“看来这里是三头蛇藏食的地方,你看。”

蛟伸出前爪,竖起食指,恍然间觉得不对,迅速缩回短小的蛟趾,改用尾巴尖指向散乱的衣物,若无其事道:“还有尸骨。”

衣物上覆盖着厚尘,已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隐约还可看见几根灰白骨头。蛟尾一记轻拍,瞬时溅起一堆粉尘。

金龙脸色严峻,侧开身体做出避让的动作,似乎是洁癖又犯了。

蛟倒是满不在意,道:“一碰就碎,也不知在这里摆了多少年头。”

一路走过去,几步便是一具相仿的尸体,大多是人形,也有化作原形的,毫无章法地摆在地上,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怪异的臭味。

“这三头蛇还挺挑食。”

若是换做他,一口一个吞吃了就是,哪还会费心折腾出一间石室去存放“食物”?

金龙跟在蛟的身后,也观察了一番,道:“他们的修为应该都不高。”

也许只是误入蛇窟的过路妖,却被洞窟的主人卷进了死地,再也没有逃出。

石室外围似乎残留着禁制的痕迹,寻常妖怪无法从内部逃出。但若是像他们这般的大妖,轻易便可冲破。

仔细看,石壁上还有打斗的痕迹。

修炼成妖后,寿命被拉长,最有可能的是:那些受困的小妖并没有马上死去——也许后一个被扔进来的时候,上一个还没死。

蛟本就看不惯三头蛇守着灵植却不舍得吃的做派,现在更是不理解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行为,嫌恶道:“一股子霉味,先上去再说。”

金龙自然乐意之至,下意识地将压低脖子,示意蛟上背。

粗壮的黑蛟冷漠地看着缩小身形后的金龙。

金龙:“……”

浅金色眸底划过几道暗芒。

他是不是对这只满口谎话,没心没肺的蛟太好了些?以至于这几天蛟的气焰成倍增涨,愈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这时,黑蛟转了转身体,满身鳞甲泛着深沉的暗色,隐约能看到胸腹处显露出一点金色。

金龙:“……”

那是金龙一族的护心鳞,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护身至宝,也是雄性金龙一生中最重要的求偶之物……却被某个黑心恶蛟轻易骗了去。

金龙垂下眼,藏起心中涌动的情绪,也不去想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主动把鳞片送出去的。

他至今还没有跟蛟袒露恢复记忆的事,若不是恢复的时机太过尴尬,他少不得将这只黑心蛟关进灵山的龙穴中惩戒一番……

脑海里忽然又闪过在鹤宫小屋中的情形,龙脸微赫:发生了这种事,本应简单的关系复杂起来,欺骗的成了被强迫的,受骗的反而成了强迫人的。他洁身自好上万年,到头来却做出摁着仇敌欺辱的事……连清算前仇的跟脚都快站不住了。

罢了,还是等这黑蛟恢复些后,再跟他从头清算吧。

“前面怎么没路了?”

上方通道中隐约传来一个声音。

龙、蛟顿时敛息警惕。这种时候,会是谁跑进蛇窟了?

“呜呜,放了我吧大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里好黑啊,放我走吧。”

灰狐崽子熟悉的求饶声传进了耳朵。。

“别哭了!”刚才出声发问的声音再次响起:“怪不得那两名龙族杀了三头蛇却没有搬进蛇窟,这地方实在狭窄!”

“我看是你太胖了。”另一个声音不客气地戳穿道:“哪个老妖怪跟你似的,这腰围估计抵得上两条龙了。”

——是鹤鸣和老龙。

蛟眼皮狂跳,扭头看向金龙,见对方面色平静,并没有什么异常,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尾巴一卷,迅速藏起发光的明珠。

洞内瞬时又暗了下来。

蛟仰起头,在一片幽暗中,勉力看着头顶上方的巨大洞口,陷入焦灼。

鹤鸣和老龙的声音并不清晰,应该是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但走得近了,肯定会发现他们,届时又该怎么办才好?!

蛟面露慌乱,刚想开口,就听见金龙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躲起来?”

蛟重重点头。

“那便过来。”

蛟往金龙所在处挪了几步。

“……再近些。”

黑色蛟躯迅速贴上了龙身。

“可以了。”

话音刚落,一团黑雾蒸腾而上,将上方的缺口尽数堵住,石室内彻底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几乎是在下一秒,蓝龙的声音已在头顶。

老龙停了下来,问:“你怀疑那两名龙族是魔蛟和他的帮手假扮的?”

鹤鸣的声音缓缓响起:“白姑娘既然说了魔蛟身边有帮手,那么你找的不该是一头蛟,而是两只大妖。龙蛟体型相似,听你的描述,那魔蛟已是近龙之身,稍加伪装一番,很容易蒙骗过去,况且……”

“咦?”老龙忽然出声,打断了鹤鸣的话。

石室内,蛟提起了心,在随时都要暴露的恐惧中微微发抖。

短暂的沉静后,老龙笑了笑:“这狐狸崽子怎么还吓晕过去了?”

黑蛟:“……”

这番对话过后,老龙和鹤鸣的声音逐渐远去,根本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脚底下,潜藏着此行要找的罪魁祸首。

——虚惊一场。

黑蛟瞬时松开了金龙,软软趴在地上,眼底藏着几丝惊魂未定。

他等了一会儿,确认他们走远了后,才张嘴吐出明珠。刚打算催促金龙带自己离开,冷不防对上了一具人形枯骨。

经年的光阴已将它的血肉腐蚀,只剩下森森白骨,两个空洞的眼眶直直对着蛟的方向。它披着一件已开始消解的暗色袍子,斜斜倚靠着墙壁。

蛟的眼里浮现出狐疑之色,他衔起珠子,慢慢欺身凑上前。

袍子是广袖的样式,右边袖子大张着铺在地上,映着白润的光泽,隐约能辨认出半个残破的混元两仪图。

蛟眯起眼,又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似乎想透过那副普通的骨架,辨认出对方生前的面貌。

就在蛟快要碰到尸骨的时候,横空里现出伸出一只手,金龙不知何时变回了人形,用手掌抵住了蛟脑袋。

“别被魇住了。”传闻若是修炼之人死相凄惨,便会化为戾气迷惑过往生灵。

蛟却很清醒。

从袖口的混元图案,到衣角处的纹饰,每一丝每一线都与记忆中的那人相吻合。白骨靠着墙壁,也不知以这个姿势维持了多少年,那渗人的白仿佛裹着深重的怨气,刺目至极。

蛟后退几步,后脚踩到了某样坚兵,发出轻微的细响。

——是一柄断剑。

本来应当是完好的,被蛟一踩,顿时碎裂成了两半。

剑柄处刻着字,已被灰尘遮掩,变得模糊不清。

蛟看了看那具尸骨,又看了看那柄长剑,脸色古怪,眼底浮现出一抹震惊。

“张钧霆?”

金龙侧目看向他。

这个名字不久前还在耳边响起——他是深渊入口处,夜月山清虚宫的祖师爷,也是那篇传遍华国、脍炙人口的《斩妖令》主角。

他一力降服蛇妖,豢养群妖于宫中,又被皇帝奉为国师,生时威名震天,死后享金身像受万民供奉……

这样一位人物,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受困于蛇窟底下的幽暗石室内,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道黑影闪过,维持了千年的尸骨在蛟尾重击下化为齑粉。

蛟道:“可笑他吹了半辈子的一力降蛇妖,结果到头来却把命搭在了蛇窟里。”

金龙皱起眉,感觉到蛟情绪不稳,似乎受了不小的冲击。

“你知道他是谁吗?”熟料,蛟很快回过头同他说起话来,“他就是我们在皇城时听过的张钧霆。”

金龙斟酌了会儿,又问了曾经询问过的一个问题。

“《斩妖令》是真的吗?”

蛟毫不犹豫:“当然是假的!”

他踩着那堆化为尘土的粉末,不屑道:“他根本就是个假道士,只会些旁门左道,论道行,估计连小灰都比不过。”

小灰便是那连化形都不会的狐狸崽子。

这显然和金龙料想的不太一样。

“那他圈养妖物的事也是假的了?”

蛟眸色一暗:“这倒是真的。”

从深渊出去的妖怪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功德圆满,突破了境界的大妖,他们往往一出深渊,便直入上妖界;另一种则是受尽欺凌,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小妖,即便能侥幸躲过深渊内的重重危机,却躲不开入口处强劲的罡风。

那是能将他们的皮肤割裂的刀风。

死在最后一道关卡的小妖不尽其数,但也有不少是成功的。

然而成功逃离深渊的代价很惨重。

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随便一个普通道士都能轻易将他们“降服”。

更遑论,那还是个早有准备的道士。

逃出生天的小妖们并不知道,深渊之外,仍是炼狱。他们还未从劫后余生的欣喜中回过神来,便被人灌下符水,穿入锁妖链,投进了特制的金笼中,最后,成为张祖师爷的又一笔丰功伟绩。

蛟侃侃而谈的模样十分平静,他道:“所以,你明白了吧?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假道士,他连降妖诀都背不太熟。”

看到金龙眼底的震惊之色,蛟讥讽道:“我忘了,你失忆了,又怎么可能知道世上还有这等肮脏事呢?”

天生气运加身,修行一路坦途,自然也没机会接触这等事了。单凭金龙轻易被自己骗得团团转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些了。

某些时候,金龙好运得令人嫉恨。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蛟冷冷道:“本尊可不是那些无能之辈,虽然一时落了难,脱身也不过是几天功夫。”

至于具体是几天,蛟冷笑一声,不打算回顾曾经丢人的过往。

他不屑道:“谁知道道士忒不要脸,还写了什么《斩妖令》,专挑好词往自己身上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金龙显然不信:“那是怎么回事?”

蛟眼珠一转,沉吟片刻后道:“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他踱步走了半圈,回忆道:“离开深渊前,我遇到了一个傻子,随口骗了他几句,他就信以为真,最后还耗费修为,送了我半程的路。”

因而他在深渊通道中,真正靠自己走的只是别人的一半,受得伤虽重,但也还留有一丝余地。

金龙却是一愣:“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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