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勃里乌斯·瓦利尼乌斯将军在阿昆纳城下惨败以后,率领了一万名兵士——那是他被打垮了的军团的残余——撤退到诺尔巴。他在那儿整顿部队,企图同时固守阿庇乌斯大道和拉丁大道;以防他所痛恨的角斗士不管最有经验的军事统帅的一切成规、战术和指示,不管冬季是否临近,大胆地向罗马的城墙挺进。

斯巴达克思在阿昆纳附近取得光辉的胜利以后,立刻派遣使者赶到瑙拉城外大营里去报告消息,同时让角斗士的军队在罗马人的营垒里休息。他在那儿把埃诺玛依请到自己的营帐中,把四个军团的指挥权托付给他,然后叫日耳曼人发誓,在斯巴达克思未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也不离开阿昆纳的营垒。埃诺玛依答应了他,对他发了誓。于是,在当天夜里两点钟,斯巴达克思秘密地离开了角斗士的营垒。他带去了三百名骑兵,但他们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那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在斯巴达克思远征沙姆尼省和拉丁省的那两个月内,有大批奴隶和用斗士从四面八方投奔到瑙拉的大营里来。因此,克利克萨斯扰他们组成了三个新的军团,而且每一个军团的人数都在五千以上。他把军团交给了三个指挥官,那就是:阿尔托利克斯、勃烈卓维尔和一个年老的大力士森布里人维里米尔。这个森布里人还在年青的时候就在维里采拉战役中被马略俘虏了。他的性情很暴躁而且欢喜纵酒,可是他由于那赫克里斯一般的神力和非常正直的性格.在角斗士中间享有很大的威望。

那些军团都在执行斯巴达克思的命令,每天进行军事演习并学习使用武器。战士们勤奋而甘心情愿地学习着这一切。争取自由的信念以及可以看到正义事业胜利的希望,鼓舞了这些被罗马人强迫离开祖国、家庭和亲友的不幸的人。他们感到自己已是神圣的自由大纛下的战士。这种自觉使他们感到自己已经脱离了被罗马压迫者当作尘土践踏的不幸境况,恢复了人的尊严。他们亲眼看到他们的地位己经大大提高了。为他们过去所遭受的一切凌辱复仇的渴望,在他们的心胸中燃起了怒火:他们极愿手执武器同他们的压迫者在战场上较量一下,因此,在瑞拉营垒中的全体战士的脸上以及行动中,都流露出勇敢、强壮、刚毅以及对他们自己刚成立的军队的不可战胜的威力的信心;这一奋发的热情,也使角斗士们对自已的领袖更加信任,更加尊敬和爱戴。

当斯巴达克思在阿昆纳城下战胜普勃里乌斯·瓦利尼乌斯的军队的消息传到瑙拉营垒中时,角斗士们高兴极了。到处可以听到快乐的歌声,胜利的呼喊和兴奋的谈话。当整个营垒在那些日子里象汹涌的大海一般乱哄哄地欢腾鼓舞的时候,大概只有密尔查一个人还不知道全体同志狂欢的原因。她从她好几天来整日独坐的营帐中探出头来,向战士们探问,究竟是什么事情掀起了欢乐的热潮。

“斯巴达克思又打了胜仗!”

“他彻底地打垮了罗马人!”

”打得他们以后会长久地牢记在心!”

“在哪儿?怎样打法?什么时候?”色雷斯姑娘急不可耐地向战士们接连地问。

“在阿昆纳城下。”

“三天之前。”

“他打伤了那个将军,夺得了他的战马、仪仗官和军旗!”

那时候,阿尔托利克斯在将军法场的司令帐前出现了,他到密尔查这儿来具有充分的理由:向她报告她的哥哥打垮罗马人,获得胜利的详细消息。但是,当这位高卢小伙子走近色雷斯姑娘时,他却惶恐地把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了。

“你好,密尔查,事情是这样的……”小伙子咕咕哝哝地说。他不敢看她,只是不断地摸着那条从左户挂向右腰的佩短剑的皮带。“你,大概,已经知道……在阿昆纳城下打的仗……你好吗,密尔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那么,这就是说,斯巴达克思打了胜仗。”

阿尔托利克斯明白自己的神态非常可笑,但这只有使他更加困窘,他的舌头仿佛粘到软颚上面去了,因此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不相连贯的话。这时候,他宁愿投入最激烈的战斗,与可怕的敌人面对面地拚命,他觉得那也要比在这儿和密尔查面对面地站着轻松得多。但全部问题的实质还在于:阿尔托利克斯这一性情温和、心灵和水晶一般纯洁、而且崇拜斯巴达克思的小伙子,在某一时候起,已经开始遭受那种他还不熟悉的感情的折磨了。当他一看到密尔查的时候,他就会感到极其惶惑,她的声音会在他的身上引起一阵阵莫名的震颤,她说的话在地听来好以萨福竖琴上最柔和的乐音一般,他会不由自主地被它引导到幸福而无人知晓的仙境中去。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种甜蜜的狂喜中,却没有去考虑产生这种感情的原因,他让自己沉浸在那些使他迷醉的神秘而又和谐的声音中,他完全陷入朦胧的梦境和甜美的感觉中了,他不明白而且也不打算明白他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斯巴达克思向沙姆尼省出发的那一天起,年青的高卢角斗士曾经不上一次地偶然走近只有密尔查在那儿的司令帐。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而且为什么走到那儿的,除此之外,也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会在不知不觉之间突然发觉自己站在离开营垒好几英里远的田野上或者葡萄园里,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怎样而且为什么闯到那儿去的。

但是在斯巴达克思出发一个月以后发生了一件事情,那使年青的高卢人警觉到他那甜蜜的幻想的危险性,而且不得不求援于理智,使自己那神魂颠倒、乱七八糟的感情恢复常态。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密尔查起初对阿尔托利克斯的常常来访并没有特别注意,她跟他倾心地谈话,为他对她的友谊而高兴。但是随着他们会晤次数的愈益频繁,当她一看到他以后,她的脸色就会变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她的神情也会显得忧郁而又惶恐。这一切使高卢小伙子不得不开始仔细地分析自己的感情,他终于很快地相信:他已经爱上了斯巴达克思的妹妹。

他把密尔查的奇特的不可理解的行为,解释为她轻视他的表现;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密尔查本人也同样地经受着充溢在他心灵中的那种感情。他不敢希望姑娘也爱他,也绝对想不到,只有爱清才能够解释她碰见他时的那种惶惑神态。阿尔托利克斯和密尔查两人时常惊恐地强迫自己压制自己的感情,痛苦地互相隐瞒着自己心灵中的激动。他们甚至竭力回避对方,虽然心中却非常希望能够互相会晤,他们竭力想跟对方疏远,但结果却是会晤的次数愈来愈多。他们很想说话,结果却是沉默。他们遇到以后很想赶快分离,却没有力量做到这一点,只会站在那儿把两眼望着地面,不时偷偷地、好似犯了什么大罪一般向对方极迅速地瞥上一眼。

因此,阿尔托利克斯很高兴地利用了这一可以跟密尔查会晤的机会,开始上她那儿去报告斯巴达克思打胜仗的新消息。一路上他暗自思量,跟他心爱的人会面,再没有比这更具有充分理由的借口了,但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他绝对不是在趁机会;他认为:如果由于某种愚蠢的、拘泥和羞怯的心情不向她报告这一愉快的消息,那就不仅是孩子气,而是极其恶劣的行为了!

于是他匆匆地向她那儿赶去,他的心由于快乐和希望而怦怦跳动。他在果断地决定了他一定要克制那跟密尔查会面时所产生的无法理解的窘迫和恐惧以后,就朝姑娘那儿走去。他决定要以一个战士和男子汉应有的果决态度跟她坦白地谈一谈,大胆地向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因为情况发生得非常奇特,”他一面向斯巴达克思的帐幕走一面想,“那就应当一下子结束它——我早该作出决定了,这可以解除我那说不出的而又无法忍受的苦闷。”

但是阿尔托利克斯刚刚走近密尔查,他的一切打算就象烟雾似地消散了。他站在她的面前,好象一个做坏事的小学生被老师当场捉住一般。本来可以滔滔不绝的雄辩的湍流,一下子就涸竭了,再也流不出来了,因此阿尔托利兑斯只能勉强地拼凑了几句断断续续的话。但同时,热血象潮水一般涌上了色雷斯姑娘的脸。她沉默了一会,竭力控制住自己,用理智的力量把惶惑的感情压抑下去,终于,她用微带颤抖的声音对阿尔托利克斯说:

“你怎么了,阿尔托利克斯?难道你向一个妹妹报告她哥哥的英勇战绩只有这几句话么?”

小伙子一听到这样的责备,脸顿时涨得通红,于是他竭力振作起刚才暂时消失的刚毅精神,详细地向姑娘报告使者带来的有关阿昆纳之战的消息。

“斯巴达克思没有受伤吧?”密尔查一面兴奋地听阿尔托利克斯的话,一面问道。“他真的没有受伤吗?他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吗?”

“不,好端端的,没有受到一星儿损伤,正如以往一样,不管有多大的危险,他都没有关系。”

“啊,这是由于他具有过人的刚毅精神!”密尔查喊道,她的声音里面蕴含着忧闷。“但是我每小时每分钟都为了他这一点担心!”

“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最高贵的姑娘:到现在为上,只要斯巴达克思一手中仍然拿着短剑,还没有什么武器能够刺穿他的胸膛。”

“啊,”密尔查叹了口气喊道。“我相信他象阿加克斯那么不可战胜。但我知道他也象阿契里斯那样可以被人家杀死。”

“伟大的神显然在庇护我们的正义事业,他们也一定保护我们领袖的生命!”

两个人都沉默了。

阿尔托利克斯用充满了爱情的目光注视着金发的姑娘,欣赏着她那轮廓端正的脸和壮健的身体。

密尔查没有抬起眼睛,但她感觉得到小伙子倾注到她身上来的目光;这充满了烈火一般爱情的目光,使她又是欢喜又是恐惧,使她感到非常愉快同时又觉得非常不安。

难堪的沉默其实还不到一分钟,但密尔查却觉得好似过了整整一世纪。她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毅然决然地拾起头来,直接望着阿尔托利克斯的脸。

“难道你今天不准备去领导你的军团进行军事演习吗?”

“啊,密尔查,难道我使你这么讨厌吗?”小伙子喊道,她的问话使他非常伤心。

“不,阿尔托利克斯,不!”姑娘慌忙地答道,但她立刻醒悟了过来,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因为……”你一向是非常认真地执行你的职务的!”

“为了庆祝斯巴达克思的胜利,克利克萨斯命令所有的军团放假休息。”

谈话又中断了。

最后,密尔查采取了断然行动,她一面准备转身回到帐幕中去,一面对阿尔托利克斯看也不看地说:

“再见,阿尔托利克斯!”

“不,不,听我说,密尔查!不要走,听完我好多天来早已准备对你说的话……今天我必须说出来……一定得说。”阿尔托利克斯恐怕密尔查走开去,急急忙忙地说。

“你想对我说什么话呢?……你想跟我谈的是什么事情呢?……”斯巴达克思的妹妹问,她对高卢小伙子的话不仅感到诧异。而且感到非常惊慌。那时候她已经站在帐幕门口了,可是她的脸仍旧朝着阿尔托利克斯。

“你明白了吗……听我说……原谅我……我要对你说……我必须说……可是你不要生气……我的话……因为……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已经有两个月……”

阿尔托利克斯又说了些不相连贯的句子,就不作声了。但突然,他的话又急促又迅速地倾泻了出来,好似湍流从河床里冲出来一般:

“为什么我要向你隐瞒这—点?为什么我要把我已经无力压抑的爱情竭力遮盖起来?它已经在我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每一下瞥视和每一声叹息中明显地流露出来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向你表白过我的心情,我怕那会亵渎了你,会遭到你的拒绝或者是使你感到憎厌……但是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抵抗你的眼睛和你的声音的魔力,我再也不能和那把我吸引到你跟前来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想相搏斗了。想信我,这一令人惊恐的搏斗在折磨我,我不能够,也不愿意冉忍受这样痛苦的生活了……我爱你,密尔查,我的美丽的姑娘!我爱你,犹如爱我们的战旗,犹如爱斯巴达克思,但是大大地胜过爱我自己。如果我的爱情使你感到了侮辱,那就请你原谅,因为这一神秘而又巨大的力量征服了我的意志和我的灵魂。相信我吧,我再也不能脱离它的掌握了。”

阿尔托利克斯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最后,他不作声了,垂着头,顺从地,怀着一颗战栗的心,等待着她的判决。

阿尔托利克斯说话的时候,由于怀着深挚的感情,变得愈来愈热烈,而听他说话的密尔查也显得非常激动: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并且满含着泪水,她好容易压住了冲到喉咙里来的便咽,使自己不致哭出来。当阿尔托利克斯沉默下来的时候,色雷斯姑娘的呼吸由于极度的激动显得非常急,促。她动也不动地站着,她并不感觉到泪水已经循着她的脸颊流下,只有用含着无限柔情的目光,注视着在她面前垂着的小伙子的金发浓密的头。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了被哽咽所引起的、好容易才能听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啊,阿尔托利克斯,你最好是永远不要想念我!尤其是不要向我谈起你的爱情……”

“这么说,你不但对我毫不介意,而且还觉得非常讨厌?”高卢小伙子抬起苍白的脸向她转过身去悲哀地问道。

“我对你既不是毫不介意也并不讨厌,正直而又高贵的人啊。任何富裕而又美貌的姑娘,都会为你的爱情而骄傲的……但是你对我的爱……你必须勇敢地把它从你的心灵中撕掉……把它永远抛弃……”

“为什么缘故呢?为什么?……”可怜的高卢角斗士悲哀地向她伸手恳求。

“因为你不能爱我,”密尔查回答,她那透过了哽咽的声音好容易才能听出来。“你跟我相爱是不可能的……”

“什么?……你说什么?”小伙子打断了她的话,向她走了几步,好象想握住她的手。“你说什么?……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他悲哀地叫道。

“不可能!”她坚决而又严峻地重复道。“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不可能!”

于是她转过身子,准备走进帐幕。但是,由于阿尔托利克斯的神态很想跟着她进去,她就停下来,坚决地举起右手,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我要求你注意礼貌,永远也不要走进这座帐幕!我以斯巴达克思的名义命令你!”

阿尔托利斯一听到亲爱的领袖的名字就垂下了头,在门槛旁停了下来。脸色跟死人一般惨白的密尔查好容易才抑住悲痛,收住泪水,在帐幕中隐没了。

高卢角斗士好久不能清醒过来。他不时地发出几乎没有声音的低语;

“不——可——能!……不——可——能!……”

一阵震耳欲聋的军号声,把他从朦胧状态中唤醒了,那是角斗士们在庆祝斯巴达克思的胜利。高卢小伙子在极度的激动中,紧握着拳头,对着天空发出诅咒:

“让神王塔伦用雷火烧瞎我的两眼吧,在我失却理智之前让,让他把我化成飞灰吧!”

接着,他用两手抱住头离开了将军法场。他的太阳穴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敲击一般。他象一个醉汉那样踉踉跄跄地走去。从角斗士们的帐幕里传来了歌声、唱赞美诗的声音和快活的呼喊,那是他们在庆祝斯巴达克思在阿昆纳城下获得的胜利。

但是那时候,斯巴达克思本人正率领着三百名骑兵用全力循着通罗马的大道奔驰。虽然角斗士们最近的一次胜利已使拉丁各城市的居民大起恐慌,斯巴达克思仍然认为在白天带着三百名骑兵在阿庇马斯大道或者它附近的几条司法官大道上走是危险的;因此,色雷斯人总是等到天色浓黑才出发赶路,一到拂晓就在树林里或者到远离大道的贵族别墅里隐蔽起来:在那些地方,逢到敌人突然袭击时;他们就可以保卫自己。就这样,他们迅速前进,在离开阿昆纳营垒后第三天的半夜里到达了拉比契。这是位于社斯古尔和普莱涅斯特之间的城市,介乎拉丁大道和阿庇乌斯大道之间。角斗士的领袖和自己手下的骑士们在一处隐蔽而又安全的地方扎了营。随后他把骑兵队的队长沙姆尼特人叫到自己跟前,命令他在这儿等候他二十四小时。万一他过了期限没有回来,沙姆尼特人就应当率领全队骑兵循着来时的同一条道路,用同样的办法回到阿昆纳去。

接着,斯巴达克思就独自循着从普莱涅斯特经过拉比契到杜斯古尔去的司法官大道纵马飞跑。

在环绕着古老的杜斯古尔城的美丽的丘岗上散布着许多罗马贵族的别墅。他们在夏季到这儿来呼吸有益健康的拉丁平原的空气而且常常在这儿逗留到深秋方才回去。

当斯巴达克思来到离城两英里远的地方,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他向一个扛着锄头下田的农夫探问上范莱丽雅·梅萨拉的别墅去的路径。那个农夫详细地告诉了他。斯巴达克思谢过了他,用马刺跟着自己那匹漆黑的骏马,折到农夫指给他的那条小路上,很快就到达了别墅附近。他下了马,把头盔前面的遮眼甲放了下来,拉了几下门铃,然后等待看门人来放他进去。

可是看门人来得并不匆忙。最后,他虽然勉强开了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喊醒管家;但是斯巴达克思坚持叫他去报告管家,说是从色雷斯玛尔古斯·范莱里乌斯·梅萨拉·尼格尔——他那时正在那一带作战,住在执政官卢古鲁斯的冬营里——的手下来了一个兵士,要求让他去见女主人范莱丽雅,报告她的堂兄命令他转达的重要消息。

终于,斯巴达克思很侥幸地说服了那个看门人,但是,他又在管家那儿碰到了更大的困难:年老的管家比看门人还要固执和不可说服,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在这样早的时候去惊醒他们的女主人。

“那么这样吧,”最后,决定采取狡猾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斯巴达克思说。“我的好老人家,你认得希腊文的信吗?”

“不要说是希腊文,我连拉丁文的字母都搞不大清楚呢……”

“难道别墅里就没有一个希腊奴隶吗?梅萨拉统领派我到他的堂妹处来,有一封希腊文的介绍信,难道这儿就连一个读信的人都没有吗?”

斯巴达克思一面微微怀着惊慌的心情,等待着回答,一面装出一副在胸甲里面摸索羊皮纸介绍信的样子,如果别墅里真有能读希腊文的人,他就准备说那封信已经遗失了。

但是他的打算没有落空:那个老管家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苦笑着说:

“这座别墅里所有的奴隶都逃走了……不论是希腊人或者不是希腊人,都投奔到角斗土的军营里去了……”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阴郁地说:

“但愿朱庇特用雷火把那个下贱、可恶的角斗士烧成飞灰!”

斯巴达克思可发了火,即使他前面是一个老年人,他也真想对准他的肚子打上一拳。但是他克制了这—冲动,向范莱丽雅的管家问道:

“你在咒骂角斗士的时候,干吗要把声音压得这样低呢?”

“因为……因为……”惶恐的管家喃喃地说。“因为斯巴达克思以前曾经侍候过我们的太太范莱丽雅和我们的老爷伟大的苏拉,他是他们角斗士教师,而我们这位极其仁慈的太太却对他很有好感。这真是她的弱点,她反而认为斯巴达克思这家伙是个伟大的人物……她坚决禁止任何人说他的坏话……”

“这女恶棍!”斯巴达克思用快乐的嘲讽口气喊了一声。

“嘿,你,我的军爷!”老管家叫道,他倒退了几步,用严厉的眼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斯巴达克思。“我觉得,你对我们这位极其和善的太太未兔太狂妄了!……”

“不是的!……我并不想说她的坏话,但是一个高贵的罗马太太,如果竟会对一个角斗士表示同情……”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这是她的弱点……”

“啊哈,我明白了!但如果你的奴隶身分使你不能批评这一弱点,那么我这个自由人是可以批评这点的,我想你一定能允许我这样做!”

“但是,这—切都是斯巴达克思的过错!”

“唔,自然罗,我对普鲁顿的令杖起誓!……我也认为:一切过错都在斯巴达克思身上……我对赫克里斯起誓!只要想一想,他竟敢引起慈悲的贵夫人的同情!”

“是啊,引起了她的同情。这讨厌的角斗士!”

“的确讨厌!”

斯巴达克思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他完全换了另一种口气问道:

“但是,你得告诉我,斯巴达克思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坏事?为什么你对他这么痛恨?”

“他对我做过什么坏事?你还问我他对我做过什么坏事哩!”

“是啊,我要问。据说这个骗子公开宣扬要给奴隶们以自由,而你原来也是一个奴隶,因此,我觉得,如果你同情这个恶棍倒是合乎情理的。”

接着,他没有让老头子有时间回答,立刻加上—句:

“除非你是故意装腔作势!”

“故意装腔作势?!我装腔作势?……啊,但愿米诺斯王审判你的灵魂时对你开恩……为什么我要故意装腔作势?由于斯巴达克思这恶棍的狂亡阴谋,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最不幸的人!……虽然我是一个奴隶,但我们的女主人却极其仁慈,何况我还有两个儿子,我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那两个儿子真是一对漂亮的小伙子!如果你能看到他们就好了!……如果你知道他们!……他们是一对双胞胎!但愿神保佑他们。这么漂亮的一对小伙子,而且是这么相象,好似卡斯托尔和皮鲁克斯一般!……”

“但是他们发生了什么意外?”

“两兄弟都逃到角斗士的军营中去了,直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他们的消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啊?……啊,伟大的萨杜尔纳斯,我们沙姆尼特人的保护神啊,保佑我的亲爱的漂亮的儿子,保佑我那对极其疼爱的宝贝的生命吧!”

老头子悲哀地哭泣起来了。他的泪水感动了斯巴达克思。

色雷斯人沉默了一会,对老管家说:

“这么说,你认为斯巴达克思决定让奴隶获得自由的行动很不好吗?你认为你的儿子逃去跟他联合在一起的行动也很不好吗?”

“我对所有庇护沙姆尼待人的神发誓!自然罗,他们这种起义反对罗马的行为是很糟糕的。这疯狂的角斗士在瞎说什么样的自由?我本来就是生在沙姆尼山区中的自由人。内战开始了……我们的族长高喊:‘我们一定要争取到拉丁人所享有的那些公民权利,这是为我们自己,也是为所有的意大利人!’于是我们开始起义,我们竭力进行战争,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但结果呢?结果是我这个自由的、沙姆尼特的牧人,变成了梅萨拉的奴隶。幸而我的运气好,碰到的主人和女主人都是极其仁慈慷慨的。我这个自由的沙姆尼特人的妻子也做了女奴隶,她生下来的两个孩子也跟着变成了奴隶。……”老头子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幻想!空想!梦想!世界上的人一向分成主人和奴隶,富人和穷人,贵族和平民……以后也永远会这样分的……那是幻想!空想!梦想!……为了追求这样的梦想,洒下了宝贵的鲜血,我的孩子们的鲜血……可是这一切为了什么?如果为了奴隶们将来的自由,我的孩子们竟因此牺牲了,自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那时候,自由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啊?为了我可以痛哭我的孩子们吗?啊,大概那时候我会变得富裕而又幸福的……因此可以尽情地痛哭吧!就算我的孩子们在那时候还活着……就算一切都很顺利,就算我们在明天统统获得了自由,那又怎么样?那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我们什么也没有,获得了自由又有什么用处?目前我们住在好心的女主人家里,我们的生活很不错,我们有一切必需的,甚至比必需的一切更多的东西、我们对这样的生后已感到很满意了。但是,我们如果在明天变成了自由人,那就得为了极可怜的工钱到别人的田地里去做苦工,而且赚来的那些钱连糊口也不会够的……啊,我们一得到自由会变得多么幸福啊!……我们会幸福得活活地饿死!……啊,我们会变得多么幸福啊!……”

年老的管家说完了话。他的话起先是粗鲁的、不相连贯的,但渐渐地就说得愈来愈有力,愈来愈有精神了。

他所下的结论使斯巴达克思产生了深刻的印象;色雷斯人垂下了头,陷入悲哀的沉思中。

终于,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并且问管家道:

“这么说,别墅里就没有一个人认识希腊文了吗?”

“没有。”

“给我一块涂蜡板和一支不笔。”

管家找来了涂蜡的小木板和笔,交给了兵士。于是斯巴达克思在蜡上面用希腊文写下两行荷马的诗:

啊,心爱的人儿,我来自遥远的地方,

我要热烈地抱住你的膝盖,啊,我的女王!

斯巴达克思把蜡板交给管家说:

“立刻把它交给你们太太的女仆。让她去喊醒你们的太大,把这块蜡板交给她。要不,你和女仆都会倒霉的。”

老管家把涂蜡木板上莫名其妙的符号详细地看了一遍,又向在小径上阴郁地踱来踱去的斯巴达克思瞥了一眼,显然他老人家已决定执行这位军爷的命令,开始向别墅里面走去。

斯巴达克思继续在小径上踱来踱去,他的脚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他来到了别墅前面的那片小小的场地上。那个年老的沙姆尼特人的话使色雷斯人感到非常惶惑不安。

“他的话原是对的,我对奥林比斯山上所有的神起誓……他的儿子战死以后,还有什么可以娱乐他的老年呢?”斯巴达克思想。“我们胜利了,但是和贫困、饥饿以及寒冷手搀着手一起来的自由能给他什么好处呢?……他说得对!……是啊……但是这样一来会怎么样?我想干的是什么,我所追求的又是什么呢?……我是什么人?……我所争取的又是什么呢?……”

他突然停了下来,好象被他自己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吓住了,接着,他又慢慢地向前踱去,他的头在苦痛的思想的重压下垂到了胸前。

“那就是说,我所争取的只不过是一种具有诱人外表的、类乎真理的幻影,我为什么还要努力追赶这一我永远追不到的幽灵?如果我追上了它,它也会象云雾一般消散干净,而我却会以为自己已经牢牢地攫住了它。这是什么?难道这只是梦境、幻觉、空想么?而我为了自己的幻梦,却叫大家血流成河么?……”

斯巴达克思在这些苦痛的思想的压抑下停了下来,接着后退了几步,好象有一个看不见的可怕的敌人逼近了他——那就是后悔。但他立刻醒悟了过来,高高地昂起头,开始坚决而又自信地大踏步走去。

“我对奥林比斯山上万能的朱庇特的雷火发誓!”他低声说。“究竟在什么地方说过,自由与穷苦是不可分的,而人的尊严只能披上极度的贫困所织成的可怜的破衣?这是谁说的?在什么神碑上刻着这样的话?”

斯巴达克思的步伐又变得镇定而又坚决了,看来他已恢复了平素蓬勃的生气。

“啊,”他想,“神圣的真理啊,现在你已抛开了别人套在你头上的那诡辩的假面具,向我显现了你的真相,现在你那纯洁的赤裸裸的肉体已在我的眼前发出了万丈光芒,你重新给我以力量,你镇定了我的良心,你使我充满了为我们神圣事业而斗争的蓬勃精神!是谁,究竟是谁把人分出等级来的?难道我们生下来不都是一样的吗?难道我们都不是有同样的肉体、同样的要求和同样的欲望吗?……难道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同样具有感情、理智和良心吗?……难道大家生活上的种种要求不是相同的吗?……难满我们大家不是同样的呼吸空气,……同样在吃粮食,同样在用泉水解除同样的口渴吗?难道大自然曾经住在地上的人类分过等级?……难道它曾经让和煦的阳光照亮和晒暖一部分人,同时却注定另一部分人的命运,叫他们永远处在黑暗之中?……难道野外的露水对一部分人有益,对另一部分人有吗?难道所有的人,不管他是帝王或是奴隶的孩子,不是经过母亲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吗?难道神只使不幸的女奴隶遭受生产孩子的痛苦,而对皇后就豁免她的痛苦吗?……难道贵族就能长生不老或者有另一种特别的死法,跟平民的死不一样吗?难道伟人的尸体不会和奴隶的尸体一样腐朽吗?……或者,富人的白骨和尸灰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穷人的不一样吗?究竟是谁在人与人之间划出等级来的?究竟是谁第一个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把自己同胞的权利攫为己有的呢?……这种人自然是横暴的压迫者,他仗着自己力气大,用他强有力的拳头打在被压迫的弱者的脖子上!……但是,如果暴力曾经替压迫造成了第一次不平等、使他们强占了别人的权利、建立了奴隶制度,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够运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恢复平等、正义和自由?如果我们曾经为了抚育和喂养我们的儿女,在别人的土地上流汗劳动,我们又为什么不能为了孩子们的解放和权利流洒我们的鲜血?”

斯巴达克思停了下来,吐了一口气,极其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默想:

“去他的!……他说的是什么话?他已经在奴隶生活中变得无力、懦怯而又麻木,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只会象驴子一般浑浑噩噩地拖着沉重的锁链,象畜生一般地苟且偷安,完全忘掉了尊严,失却了理智!”

那时候管家回来了。他告诉斯巴达克思,范莱丽雅已经起来了,正在她的寝室中等候着他。

斯巴达克思怀着一颗猛跳的心急匆匆地走去。他被领进了范莱丽雅的密室。这位贵夫人正坐在一张小小的软榻上。斯巴达克思走进房,关上了门,拉起了护颊钢片,就向范莱丽雅的脚前扑去。

范莱丽雅一声不吭地抱住了他的脖子,两个爱人的嘴顿时粘在一起,颤抖而热烈地吻了好久。他们俩紧紧地贴在一起,好象僵掉了一般,既不作声也不动弹,完全沉浸在被无比的幸福所引起的狂欢中了。

终于,两个人几乎在同一刹那间脱离了对方的拥抱,并且向后退去。他们显得苍白、激动,互相震恐地注视着。范莱丽雅穿了一件雪白的长泡,她的浓密黑发披散在她的肩上,一对大眼睛闪耀着极其幸福的光芒,但是,她的睫毛上却抖动着一颗颗的泪珠。她首先打破了沉寂的局面。

“啊,斯巴达克思!我的斯巴达克思!……能够重新见到你,我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她轻声说。

接着,她又搂住了他,不断地抚摸着他,吻他,一面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我多么替你担心害怕啊……我多么痛苦啊!……我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心中老是想念着可能威胁你的种种危险,我是多么为你害怕啊……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占据了我的全部思想,控制了我的心脏的每一下跳动,相信我,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正的爱人……唯一的爱人!”

于是,她一面继续抚爱着他,一面向他发出无数问话:

“告诉我,我的奇妙的阿波罗,告诉我,你是怎样决定上这儿来的?……也许,你就要率领你的军队进攻罗马了吧?你在这儿会不会遭到什么危险呢?你能把最近的一次战斗详细地告诉我吗?我听说你在阿昆纳城下打垮了一万八千名罗马兵……这一每小时都使我为你心惊胆战的战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你不是获得了自由吗?什么时候你才能够回到你的鱼雷斯、回到那幸福女神住过的地方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用更温柔更动人的声音说:

“到那边去吧……我也跟你一超去……我要远远地离开这儿,离开这烦嚣的地方,和你一起住到色雷斯去……我要永远爱你这个跟马尔斯一般勇敢、跟阿波罗一般美貌的英雄,我的心爱的斯巴达克思,我要献出我心灵中的全部力量来爱你!”

角斗士不禁悲哀地微笑了:这只是一种诱人的不可实现的梦想,这只是他心爱的人在竭力美化他们的未来罢了。他抚摩着她那黑油油的头发,吻着她的前额,然后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轻声说:

“战争将是长久而残酷的……如果我能够成功地使解放奴隶回到他们的祖国,我认为那就是我的幸福了……但是想在地面上建立一个正义与平等的世界,必须有一次各民族同时起义的战争,这些民族不仅要反对统治世界的罗马,而且要在他们本土反对那些掠夺成性的豺狼,反对那些贪得无餍的贵族,反对那些握有特权的阶级!”

斯巴达克思最后的那番话说得极其沉育,同时又悲哀地摇着头,这一切可以使别人很明显地看出,他对这伟大事业胜利的可能信心非常微弱。

范莱丽雅竭力用亲吻和抚爱来安慰角斗士的首领,她缍成功地驱散了聚集在他头脑中的悲哀阴霾。

不久,他们又沉浸在爱情的幸福波浪中了,他们沉醉在欢乐之中,因而没有觉察到时光是怎么溜走的。小小的波斯杜密雅的到来以及她那可爱的顽皮的行动、甜蜜的微笑和天真的喋喋不休的诉说,格外增加了他们的幸福。她那对漆黑的大眼睛,迸射出生气勃勃的光辉,使她可爱的小脸蛋亮了起来,同时与她满头的。金黄色的浓密鬈发构成了一个奇特的对比。

黄昏降临了。但那时候,悲哀悄悄地潜入了范莱丽雅那间在短短的一天中变得非常欢乐的幽静密室,似乎,屋子里的幸福气氛也随着阳光一起消逝了。

斯巴达克思告诉他心爱的人,他怎样才能够到她这儿来,同时向她说明,由于他是起义的领袖而且幸运一直到现在都伴随着他,他认为这是他无可争辩的神圣义务,必须在当天晚上赶到拉比契附近骑兵队等候着他的地方去。他的话使范莱丽雅伤心极了;她命令女仆带开了波斯杜密雅,接着,她两眼满含泪水投到爱人的怀抱中去。

从半夜直到早晨,这整整六小时斯巴达克思和范莱丽雅都是在拥抱中度过的。范菜丽雅老是用由于哭泣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反复地说:她的心被沉重的预感压榨着,如果她现在让斯巴达克思离开,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现在是最后一次拥抱他、爱抚他,最后一次倾听他的声音,最后一次倾听这—个在她的灵魂中激起真正的深切感情的人的声音了。

斯巴达克思竭力劝慰着范莱丽雅,不时地揩干她的泪水;他也热烈地吻她,对她轻声地说极其温柔的话,激励和安慰她,嘲笑她的预感和恐惧。但是,恐惧似乎同样偷偷地潜入了斯巴达克思的心:他的微笑是痛苦的、哀伤的,他的话好似不是他自己的舌头说出来的;那里面既没有热烈的感情也没有蓬勃的生气。他觉得,阴暗的思想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把他的热情和生气压抑下去,他怎么也摆脱不了的沮丧的念头,已经钻到他的灵魂中来了。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俩一起拥抱着躺在那儿,直到墙边木架上水漏计的玻璃球中的水,在不断的滴答声中上升到第六格刻度上,那就是说。已到了早晨六点钟了。斯巴达克思早已在不时地偷看水漏计了,到了那时候,他就挣脱心爱人的拥抱,从软榻上跳起来,开始去披铠甲、戴上头盔和挂短剑。

于是梅萨拉的女儿一面哭一面跟着起来了。她温柔地用手搂住斯巴达克思的脖子,把苍白的脸挨近他的胸膛。她抬起黑艳艳的大眼睛用蕴含着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角斗士,那时候,她真是美极了,比希腊的女神还要美。她用优伤的颤抖声音说:

“不,斯巴达克思,不,不……你不要走,不要走……为了你的神……为了你的亲人……我求求你……我哀求你……角斗士们的起义事业已经走入了可靠的正路……他们有勇敢的军事领袖……克利克萨斯……葛拉尼克斯……埃诺玛依……他们会领导战争的,不用你去……你不要去……不要去!……斯巴达克思,你留在这儿吧……这儿有我的温情……我的无限的忠诚……我的无限的爱……我要使你永远处在爱抚……欢乐……的生活中……”

“范莱丽雅,亲爱的范莱丽雅……你不会希望我做出卑鄙龌龊的事情……和可耻的行为吧,”斯巴达克思竭力挣脱他的爱人的怀抱说。“我不能……我不能……我没有权利……难道我能够背叛由我号召他们拿起武器起义的弟兄们……难道我能够背叛信赖我、等待着我、正在盼望我回到他们那儿去的弟兄们?范莱丽雅,我爱你,但我不能背叛我的不幸的同志们……你不要叫我做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不要强迫我做一个在别人和自己的眼中都显得极其卑鄙的家伙……你不要竭力运用你那迷人的力量剥夺我的刚毅精神,你应该更好地支持我……你应该鼓起我的精神……放开我吧……放我走吧,我的亲爱的范莱丽雅!”

范莱丽雅怀着绝望的心情紧紧地抱住了她那心爱的人,而斯巴达克思却竭力想从她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只听见这间密室中发出一阵阵接吻和哀求的声音。

终于,脸色苍白、两眼满含泪水的斯巴达克思聚集起自己全部的刚毅意志,克服了自己的动摇,他解脱了范莱丽雅的拥抱,把在极度的哀痛中变得精疲力竭的她抱到软榻上去。于是她用两手蒙住脸大声地哭起来了。

那时侯,色雷斯人一面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地说了些安慰她的。充满希望的话,一面穿戴好头盔和铠甲,在腰间系上了短剑。他准备跟心爱的人告别,跟她作最后一次亲吻了。但是正当他准备离开她时,范莱丽雅突然痉挛地站了起来。她向前跨了一步,在绝望之中扑倒在门坎边,她一把搂住了她心爱的斯巴达克思的腿弯,一面由于哭泣而喘息,一面低声说:

“斯巴达克思,亲爱的斯巴达克思……我就在这儿感觉到,”她指着自己的心说。“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了……如果你走了,你就再也不能看到我……我知道这一点……我感觉得到这—点……不要走……不……今天不要走……今天不要走……我求求你……你明天再走吧……可是今天不要走……决不能……我求求你……今天不要走……今天决不要走……我恳求你!……”

“我不能,我不能……我必须走。”

“斯巴达克思……斯巴达克思,”她向他伸出两手,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道,“我求求你……为了我们的女儿……为了我们的女……”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斯巴达克思已经把她从地板上面抱起来,痉挛地把她紧紧抱在胸前,用自己颤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她那冰冷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哭泣与哀叫。

一刹那间他们动也不动地互相紧贴在一块儿了。只听见他们两人的呼吸融合在一起。

斯巴达克思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用温柔的声音对范莱丽雅低声说;

“范莱丽雅,美妙的范莱丽雅!……我已经在我的心里为你建立了神坛,你是我所尊敬和崇拜的唯一的女神。在我最危险的时侯,你将在我心中鼓起英勇气概和顽强精神,我对你的想念常常使我的心中充满了崇高的思想,激励我为伟大的事业而斗争。范莱丽雅,难道你要使我蒙受耻辱,难道你要我受到当代人民和后世子孙的蔑视!”

“不,不,……我并不要你蒙受耻辱……我要你的名字变得伟大而又光荣。”她低声说,“但是你得明白,我是一个可今的女人……怜惜怜惜我吧……明天再走……不要现在就走……不要走得这样快……”

她那沾满了泪痕的苍白的脸紧偎着斯巴达克思的胸膛。她悲哀而又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低声说:

“不要抽掉我这个枕头吧……我这样偎着多么好……多么好啊!”

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仿佛想再享受一下这一极其美妙的情景,她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但那张脸与其说是活生生的女人的,倒还不如说是死人的脸更妥当些。

斯巴达克思俯首注视着范莱丽雅,他的眼光中充满了深切的怜爱和柔情,这位蔑视危险和死亡的伟大统帅的蓝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泪水从他的脸上滚下来,落到铠甲上……范莱丽雅没有睁开眼睛就用微弱的声音说:

“瞧啊,瞧我的脸啊,斯巴达克思……就这样,充满了温情……充满了爱……我原用不着睁开眼睛就能够看见……我看见你……多么宽广的前额啊,……多么明亮而又多么仁慈的眼睛啊!我的斯巴达克思!……你是多么英俊啊!”

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但只要斯巴达克思微微一动——他想把范莱丽雅抱起来放到软榻上去——她就闭着眼睛用两手把角斗士的脖子搂得更紧,一面低声说:

“不……不……不要动!……”

“时候已经到了。再会吧……我的范莱丽雅!”可怜的斯巴达克思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说。

“不,不!……等一等!……”范莱丽雅惊恐地张开眼睛叫道。

斯巴达克思没有回答她。他捧注她的头,热烈地吻她的前额。范莱丽雅好象小孩子一般偎在他胸前,说: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你明天走吧……黑夜里……旷野上多么荒凉啊,你也明白,外面多么黑暗……多么静寂……阴惨惨的……黑夜里走路是多么可怕啊……我一想到这个,就会打哆嗦……就会吓得浑身发抖……”

可怜的女人真的开始浑身发抖,她紧紧地贴到爱人的身上去。

“明天走吧!……等到天亮了再走吧!……等到太阳出来,整个自然界开始苏醒……当鸟儿发出千百种宛转的歌声……当你拥抱过我以后……当你吻过小小的波斯杜密雅那可爱的头以后……当你把这个小纪念盒的链子挂在你的脖子里,把它藏到你的内衣和胸脯中间以后……”

于是她从胸前拉出一个嵌满了宝石的小纪念盒来给他看,那个小盒一子是用一条极其精巧的金链子挂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的。

“斯巴达克思,这个纪念盒中藏着一种极其珍贵的护身符,它能够把你从任何危险中拯救出来……你猜一猜吧,猜一猜……这里面是什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护身符?”

但是,由于斯巴达克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赡养上美人儿没有回答,范莱丽雅不禁含着泪水微笑了一下,带着温柔的责备口吻说:

“负心的人!你也许猜不到里面是什么吧?”

范莱丽雅从脖子上拿下金链子,打开了纪念盒,然后说:

“里面是母亲的一绺黑发和女儿的一络金发!”

于是,她把纪念盒和里面的两绺头发递给斯巴达克思看。斯巴达克思攫住了小盒子,把它凑到嘴唇上,开始热烈地亲吻。……

接着,范莱丽雅从斯巴达克思的手中拿过纪念盒吻了一下,然后把那串项链挂到角斗士的脖子上说:

“把它挂在铠甲下面,内衣下面,把它贴在你的胸前——那儿才是它最适当的位置!”

斯巴达克思的心由于不可忍受的哀愁而收缩了。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把心爱的人紧紧压在自己胸前。大滴泪水循着他的脸悄悄地淌了下来。

突然,他们听见了一阵武器的铿锵声和不知什么人的洪亮声音。这阵闹吉声从别墅前那片小小的场地上发出来的,它一直传到斯巴达克思和范莱丽雅所在的那间幽静的密室里。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倾听着。

“我们不能为你们这批强盗开门!”有人用拙劣的拉丁话叫道。

“那么我们就把屋子放火烧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回答。

“我对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发誓,我们就要对你们射箭了!”原来的第一个声音回答。

“什么?那儿发生了什么事?……”范莱丽雅抬起眼睛恐惧地看着斯巴达克思,非常激动地问。

“也许,当局已经发觉我在这儿,”色雷斯人回答,同时竭力想挣脱范莱丽雅的拥抱。但她一听到有危险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不要出去……不要动……我求求你……斯巴达克思……我求你!……”不幸的女人激动地低声说,在她那死人一般白的脸上反映出她内心的痛苦、恐惧和惊惶。

“那就是说,你要我活活地落到敌人手中?……”角斗士领袖愤怒地低声说。“你要看见我在十字架上活活钉死吗?……”

“啊,不,不!……我对地狱中所有的神起誓!……”范莱丽雅恐怖地叫道,她一下子放开了心爱的人,惊惶地后退了一步。

接着,她坚决地从挂在斯巴达克思腰间的剑鞘中拔出那把沉重的西班牙短剑,好容易才把它用两手举起来交给角斗士,一面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竭力用坚定的口气说:

“如果还来得及那就赶快逃走……但是,如果你命中注定要死,那就手执短剑死去!”

“谢谢你!……谢谢你,我的范莱丽雅!”斯巴达克思从她手中接过短剑说,他的两眼顿时炯炯发光,他向房门跨了一步。

“再会,斯巴达克思!”可怜的女人抱住了角斗士用颤抖的声音说。

“再会!”他也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

但是,范莱丽雅的嘴唇突然转成白色,斯巴达克思顿时觉得她的身体好象死人一般挂在他的手臂上,她的头也软弱无力地落到他的肩膀上去了。

“范莱丽雅!……范莱丽雅!……亲爱的范莱丽雅!……”色雷斯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叫道。接着,他怀着无可形容的恐惧审视着心爱的女人;不久前他那还燃烧着怒火的脸,现在变得好象蜡一般惨白了。

“你怎么了?……但愿神后朱诺帮助我们!……范莱丽雅!……我的美人儿,你怎么了?放出勇气来!我求求你!”

斯巴达克思把短剑向地板上面一丢,抱起了心爱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软榻上。然后,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抚爱她,激励她,用他火热的呼吸和嘴唇亲她。

范莱丽雅动也不动地躺着,对他的一切爱抚毫无反应,好象她不是昏晕而是真的死了一般。斯巴达克思的脑中突然产生一个恐怖的念头。他很快地跳了起来,由于凉恐而睁得圆溜溜的两眼,仔细地观察着美人的脸。惨白的、动也不动的范莱丽雅,显得比平时更加美丽了。斯巴达克思浑身发抖,注视着她那苍白的嘴,竭力想从那儿看出呼吸的征象。他把手按到她的胸口上,这才感到她的心脏还在缓慢而又微弱地跳动。他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连忙扑到通范莱丽雅另一间卧室的小门那儿,掀起了门帷对女仆叫了好几声:

“索福伦妮雅!……索福伦妮雅!……快到这儿来!……索福伦妮雅!”

就在那时候,斯巴达克思原来准备出去的那道门里传来了小心的敲击声。斯巴达克思开始倾听:外面场地上闹吵吵的喊声和喧哗声已经停止了,但门上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

“仁慈的范莱丽雅太太!……我的太太!”

斯巴达克思立刻举起了短剑,他微微推开了门问道:

“你有什么事?”

“五十个骑兵……来……来到了这儿……”老管家一面索索发抖,一面讷讷地说。他那对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了,他借着自己手中的火炬的光,仔细地看着斯巴达克思。“他们有的说……有的喊……要求我们……把……把他们的领袖交……交出去……他们肯定地说……说你就是斯巴达克思!……”

“你去告诉他们,说我马上就到他们那儿去。”

接着,色雷斯人就在那位由于惊恐变成了雕像那样的老管家眼前砰地关上了门。

当斯巴达克思走近范莱丽雅动也不动地躺着的那张软榻旁时,女奴隶索福伦妮雅已经从另一道门进来了。

“快去拿些香精来,”斯巴达克思对她说。“再去喊一个女奴隶来,你们一起来帮助你们的太太,她已经昏过去了。”

“啊,我的仁慈的太太,啊,我的可怜的太太!”女奴隶拍着两手哀哀地哭泣起来了。

“快些!跑吧,不要噜苏!”斯巴达克思对她叫道。

索福伦妮雅跑了出去,一会儿就喊来了另外两个女奴隶。她们拿来了各种芬芳而又强烈的香精,竭力关切地照顾着她们昏厥的女主人。过了一会儿,范莱丽雅那苍白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红晕,她的呼吸也变得比较平匀而且深沉了。

斯巴达克思—直动也不动地站着,两手交叉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心爱的人。当他看到她已有了生气这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两眼望着天空,好似在感谢天上的神似的。接着,他遣开了女奴隶,跪下来吻着软绵绵地挂在榻旁的范莱丽雅那雪白的臂膀。然后,他站了起来,长久地吻着她的前额,接着就迅速地走了出去。

一会儿他就来到那片小小的草地上。五十个骑士正拉着马缰等待着他。

“原来是你们?”他用严厉的口气问道。“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奉了队长玛米里乌斯的命令,”率领那一小队骑兵的十夫长回答。“我们一直远远地跟着你,恐怕……”

“上马!”斯巴达克思叫道。

刹那间五十个骑士统统用左手拉住马鬃,纵身跨上了用普通的蓝鞍褥盖着的的马背。

一小群留在别墅里的奴隶,大多数是老人,在惊恐之中默默地聚集在门旁,他们手中的火炬照出了这一幕景象。斯巴达克思向他们回过头去,命令道:

“把我的马牵来!”

三、四个奴隶急忙跑到附近的马厩里去,牵出那匹黑马,把它拉到它的主人跟前。斯巴达克思纵身上了马,向老管家转了过去问道:

“你的两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啊,伟大的斯巴达克思,”老头子哽咽着说,“不要因为我昨天早晨说了这么多放肆的话处罚我的孩子!”

“下贱的、奴隶的灵魂!”斯巴达克思愤怒地叫道。“你大概认为我也和你一样是一个卑鄙的胆小鬼吧?你实在不配做我问的那两个勇敢的小伙子的父亲,我问起他们只是因为我要好好地关心他们!”

“饶恕我,光荣的斯巴达克思……阿克维里乌斯和阿提里乌斯——这就是他们的名字……也就是我李倍狄乌斯老头子的儿子……啊,伟大的指挥官,请你照应他们吧,但愿朱庇特和天上的神保佑你!……”

“但愿拍马逢迎的卑鄙小人落到地狱里去!”斯巴达克思叫道。接着,他把马一刺,向骑兵下令道:“出发——快跑!”

于是,整队骑兵跟着斯巴达克思,循着那条弯曲的小径向别墅的大门口跑去。

梅萨拉的老奴仆们都站在草地上,好象失掉了知觉一般。他们就这么站了好几分钟,直到急骤的马蹄声愈来愈轻,终于完全消失在远处,才清醒了过来。

当范莱丽雅在她的女奴隶的关切照料下苏醒过来,知道斯巴达克思已经离开的时候,她那悲痛和哀哭的情形简直无法形容。

斯巴达克思呢,一路上也独自陷入了沉思。他的脸上反映出他不久前所遭受到的强烈痛苦,无数条皱纹横切着他的前额。他老是用马刺踢马,好象想逃开在后面追逐着他的惊恐、悲哀和痛苦。他的黑马象旋风一般地向前疾驰,几乎超出那队用全力飞跑的骑兵有两箭之遥。

斯巴达克思不断地想念着范莱丽雅,他想象着她醒过来以后会怎样伤心地流泪痛哭。他不由自主地用痉挛的动作猛刺自己的马,那匹鬃毛迎风飞舞的黑马吃力地喘息着,张大了鼻孔,喷出一阵阵的热气。

范莱丽雅的形象老是显现在斯巴达克思的眼前,他想把它驱逐开去,可是波斯杜密雅的小脸蛋又在他面前出现了。这个美丽的金发小女孩,又活泼又伶俐,除了那对黑眼睛是她母亲的遗传之外,其余各部分简直可说是和她的爸爸一模一样。她是多么惹人怜爱啊!她是多么可爱!多么可爱啊!现在她就在他的前面,向他高兴地伸出了肥胖的小手……他悲哀地想,也许以后永远看不到她了。于是,他又开始用马刺猛烈地刺着那匹不幸的骏马的血淋淋的两胁。

谁也不知道骏马和骑士将会产生什么结局,幸而他们两个运气好,斯巴达克思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念头:

“如果范莱丽雅就这么长眠不醒了呢?也许,在得到我突然离开的消息之后又昏厥过去,昏厥得比第一次更久、更危险呢?也许;她因此得了病,而且病得非常厉害呢?甚至——虽然这是不会的,这是不可能的,这是绝对不应该的——在最不幸的情况下,我的心爱的人竟突然……”

斯巴达克思一想到这儿就用全力夹住了马肚子,猛然地勒住了马缰,立刻使这匹名贵的骏马停了下来。

斯巴达克思一会儿就被他的同伴们追上了,他们都在他的后面停了下来。

“我必须回到梅萨拉的别墅中去,”斯巴达克思阴郁地说。“你们可以回到拉比契去。”

“不!……”

“绝对不可以!”骑兵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什么?谁能够禁止我这么做?”

“我们!”好多个声音叫道。

“那是由于我们对你的爱戴!”一个人说。

“你的荣誉禁止你这么做!”另一个人喊道。

“还有你的誓言!”另一些人加添道。

“我们的事业没有你会毁灭的!”

“责任!你的责任!”

传来了责备的怨言,乱吵吵的叫喊声以及几乎是全体一致的请求声。

“但你们不明白,我对万能的朱庇特发誓,留在那面的女人是我所崇拜的人。也许,现在她已经由于极度的悲痛而死了……我不能……

“如果,万一发生了不幸——但愿神不让这事情发生——她竟然死了,你到那面去也是徒然牺牲,你也没有办法救她,如果你的惊恐落了空,为了使你和她都能放心起见,我们只要派一个使者到那面去一下就够了,”十夫长说,在他说话的声音里面可以听出他对斯巴达克思哀痛心情的关怀、尊敬以及他那对领袖的一片感人的忠诚。

“原来为了逃避我自己可能遭到的危险,反而叫别人去顶替我?不,奥林比斯山上所有的神为我作证,谁也没有说过我斯巴达克思会做这样卑鄙的事情!”

“我到梅萨拉的别墅中去是毫无危险的,”骑兵中间的一个突然用洪亮而又坚决的声音叫道。

“怎么去法?你是谁?”

“我是向你效忠的战士之一,愿意为你献出生命。”那个骑兵纵马走近斯巴达克思说。“但我用不到冒险,因为我是拉丁人,我对这—带很熟悉,而且会说这儿的土话。我到第一家庄稼人的屋子里就换上他们的便衣,然后到范莱丽雅·梅萨拉的别墅里去。我可以在你到瑙拉之前,把有关范莱丽雅最详细的消息告诉你。”

“如果我没有记错,”斯巴达克思说。“你就是卢提里乌斯,本来是个自由人。”

“是的,”骑士回答。“我就是卢提里乌斯。斯巴达克思,我感到非常高兴而且骄傲,因为你经过这么几次辉煌的胜利,还能从千万个角斗士中间认出我来!”

卢提里乌斯是一个深谋远虑而又勇敢的小伙子,他是很可靠的,因此斯巴达克思对战士们的请求让了步,对这个拉丁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接着,斯巴达克思就率领了这队骑兵继续前进,很快就来到一座不大的别墅前面。在卢提里乌斯改装的时候,斯巴达克思就在一块别墅主人交给他的涂蜡木板上面用希腊文给范莱丽雅写了一封充满了柔情的书信,然后把它交给了拉丁小伙子。卢提里乌斯答应把信亲自交到范莱丽雅本人手上。

斯巴达克思感到略微放心了一些,于是他率领着那一小队骑兵,循着杜斯古尔通拉比契的大路纵马向前快跑。

拂晓时分。他们到达了原来分路出发的地方,玛米里乌斯和其余两百五十名骑兵正在那儿焦急地等候着他们。骑兵队长报告角斗士的首领,这一昼夜中,拉比契的居民非常害怕角斗士们去袭击们们,因此为了审慎起见,最好是不等天黑就立刻离开这儿,急行军赶到阿昆纳去。

斯巴达克思同意了玛米里乌斯审慎的建议,全队人毫不丧失时间,立刻离开了拉比契附近的小小的营垒,沿着司法官大道向普莱涅斯特前进。接着,普莱涅斯特城又落到左边去了,他们向右拐弯来到拉丁大道上。他们飞跑了整整一天又一夜,直到拂晓时分,几乎使马儿跑得精疲力竭,这才来到了阿莱特里。斯巴达克思命令骑兵队在这儿宿营,休息一整天。

到了晚上,他又下令急行军向菲伦丁出发。他们在日出后两小时赶到了那儿,接着又立刻向法莱盖拉前进。因为那些从驻诺尔巴的瓦利尼乌斯的军队中投到角斗士营垒中来的罗马兵士告诉他们:曾经有好些拉比契的居民来到瓦利尼乌斯处报告,说曾经在杜斯古尔附近看到角斗土的骑兵队,将军听了那些居民的话,就把自己的骑兵队分成两支五百人的队伍;一队出发追击角斗士队伍直到杜斯古尔城下,另一队很可能马上就要到达菲伦丁。瓦利尼乌斯派出这两队骑兵的目的是切断这支远道奔袭的角斗土骑兵队的退路,使他们再也不能回到阿昆纳城下的营垒中去。

斯巴达克思立即离开了菲论丁,他没有让骑兵们休息,直到他们赶到法莱盖拉,到了那儿以后,他们又在半夜里向阿昆纳出发,终于在拂晓时分赶回到他们自己的营垒。

当天傍晚,卢提里乌斯也赶到了。他给色雷斯人带来了使他感到宽慰的、有关范莱丽雅健康的消息,而且还捎来了她的一封信。那是一封回答斯巴达克思那匆促但是热情的短简的复信,虽然其中有好些责备的话,却充满了无限温柔的情意。

范莱丽雅在她的信中对她心爱的人说,以后她将派遣老管家李倍狄乌斯带信到他的营垒中来。她坚执地要求斯巴达克思也写信给她,而且用同样的办法把信带回去。李倍狄乌斯自然永远会心甘情愿地执行他的女主人的任何命令,不难想象,他会多么高兴地接受带信到角斗士营垒去的任务,因为他可以在那儿见到他的两个儿子,拥抱他的那对宝贝。

第二天,斯巴达克思和埃诺玛依、鲍尔托利克斯以及别的军团指挥官商议了一下,决定按照以前的决定离开阿昆纳城下的营垒。接着,他率领两万名角斗士向瑙拉出发,经过五天的行军到达了目的地。驻扎在瑙拉营垒中的两万五千名角斗士,欢迎了从阿昆纳城下获得光辉胜利回来的弟兄们,那快乐的情绪简直无法形容。

接连三天,淄拉军营中的全体指挥官和战士们唱着歌沉浸在欢乐曲。被压迫者同盟领导人员的军事会议,决定让角斗士大军在瑙拉过冬。他们认为随着寒冷、雨、雪的降临,可以不必再担心瓦利尼乌斯的进攻,即使他的军队比以前人数更多、更有力量,即使经过阿昆纳城下的战斗以后,他的军队并没有彻底溃败也没有关系。但是角斗士们也同样明白,进军罗马是狂妄的梦想,因为即使是在卡内会战以后,罗马的力量大大削弱,而迦太基人握有许多比现在角斗士军队有利得多的优越条件,当时最伟大的统帅汉尼巴(斯巴达克思认为他比居富士和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伟大得多)还是对它毫无办法。

角斗士们放弃了旧营垒,建造了一个新的更大的营垒,四周围着很深的壕沟和巍然高耸的防栅。

角斗士们刚刚迁移到他们的新营垒中,斯巴达克思就决定实施他早已想好的改编军队的计划:按照起义者所属的民族来编组军团。那就是说,把战士们按照下列办法来划分:一个军团完全由日耳曼人组成,另一个军团由高卢人组成,第三个军团则由色雷斯人、沙姆尼特人或者希腊人组成。这一种新的编制虽然有一些缺陷——例如它可能在各别的军团间引起竞争和争吵——却具有很大的优点:它可以使每个军团的战士团结得更紧密。除了这一个优点之外,角斗士的领袖还想达到另一个目标:他认为把军团按照民族划分以后,让各军团的指挥官也由同一民族的人来担任,这样可以使战士们对自己的指挥官更加信任。

每一天都有成群结队的新的角斗士投到营垒中来,起义军队已经达到五万人以上。斯巴达克思把它们编成了十个军团,每个军团五千人,然后把全军划分为下列各单位:属于维里米尔和海洛维德的第一、第二日耳曼人军团组成第一军,由埃诺玛依担任司令;属于阿尔托利克斯、鲍尔托利克斯、阿尔维尼乌斯和勃烈卓维尔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高卢人军团,组成第二军,由克利克萨斯担任司令;第七军团由希腊人组成,他们的指挥官是勇敢的爱庇鲁斯人菲萨朗尼乌斯;第八军团由原来是角斗士或者牧人的沙姆尼特人组成,指挥官是拉丁人卢提里乌斯;第九、第十军团由色雷斯人组成,斯巴达克思委托他的两位同乡担任那两个军团的指挥官;那两个人都是以勇敢的精神、刚毅的意志、希腊式的教养和卓越的智慧出名的。其中的一位,第九军团的指挥官,是五十岁的梅赛姆勃里乌斯,他对斯巴达克思极其忠诚,善于执行命令而且处事非常勤勉;第十军团由年青的阿尔塔克斯担任指挥官,所有的色雷斯战士都认为除了斯巴达克思之外他是最勇敢的角斗士。上面所说的四个军团组成第三军,由伊里利亚人葛拉尼克斯担任司令,这位三十五岁的伊里利亚人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头发漆黑的美男子,永远显得严肃、镇静、沉默,他在拉文那各角斗学校的一万名角斗士中间,享有最勇敢的人的声誉。

最后,斯巴达克思把包括三千名战士的骑兵队分成了六个小队。他委任玛米里乌斯担任骑兵队的指挥官。斯巴达克思在五万三千名角斗士热烈的、异口同声的欢呼下重新当选为总司令,因为他已经在事实上显示了一位军事统帅所具有的英勇气概和卓越的指挥艺术。

军队改编后一星期,色雷斯人决定把自己的军队检阅一次。

当斯巴达克思披着普通的铠甲、骑着那匹配备着极普通的鞍垫、马勒和缰绳的黑马在三军列队的平原上出现时,五万三千名角斗士的胸中就发出了同心一致的轰雷也似的欢呼声:

“光荣归于斯巴达克思!……”

这轰雷也似的喊声挟着猛烈的力量重复了好几次,当欢呼声平息、无数支军号奏完了作为角斗士战歌的自由颂时,埃诺玛依骑着一匹高大的阿普里亚种的栗色骏马出现了。他在第一列军队前面停下来,用雷一般的声音叫道:

“角斗士弟兄们!听我说话!”

所有的队伍顿时鸦雀无声了。日耳曼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如果我们军队的建立,在每一方面直到种种细节都以罗马的军队为模范,那么我们的最高领袖又为什么不能象罗马的执政官一般,被戴华贵的服饰,获得尊荣的待遇呢?”

“让斯巴达克思被戴大元帅的服饰!”克利克萨斯叫道。

“让斯巴达克思披戴大元帅的服饰!”五万三千名角斗工统统异口同声地响应道。

最后,喧哗声平息了,激动得脸色发白的斯巴达克思,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准备说话。

“我的战友和我的亲密的共患难的弟兄们,我衷心地感谢你们,”他说。“但是我坚决拒绝任何华贵的服饰和尊荣的待遇。我们拿起短剑并不是为了维护什么人的优越地位,确立什么特权和什么尊荣的待遇,而是为了争取自由、人权和平等。”

“但你是我们的大元帅,”卢提里乌斯叫道。“你之成为我们的大元帅是由于你的智慧、你的勇气、你的高贵品性和你灵魂中的优良素质;你是我们的大元帅———你所获得的胜利应该使你获得这—称号;你是我们的大元帅——这就是我们万众一心的愿望。如果你个人拒绝这一荣誉,那么我们也要请求你为了我们大家、为了我们军旗而接受这一荣誉,为了这一切披上大元帅的罩袍,在你的周围必须有仪仗官和传令官。”

“让斯巴达克思披上大元帅的罩袍!”角斗士们请求道。

“还要添上传令官和仪仗官!”埃诺玛依吼道,所有的军团都跟着他发出了呼喊。

过了一分钟,只听见克利克萨斯用他洪亮有力的声音喊道:

“就让那队他在阿昆纳城下俘来的罗马仪仗官为他指权标开路吧!”

克利克萨斯这一建议,顿时引起了一阵阵猛烈的欢呼和轰雷一股的鼓掌声,那声音似乎使他们脚下的地面都震动了,接着,千万人欢呼的回声,还从远处的山峰不断传来了回响。

真的,这在率直的克利克萨斯心中很自然地产生的想法,的确是值得大家热烈欢迎的。因为这—个建议的意义是非常明显的:这些仪仗官过去是替最有名的罗马执政官如凯乌斯·马略和卢齐乌斯·苏拉这样的人开路的,现在叫他们在一个罗马人眼中最鄙视的角斗士前面列队行进,那就不仅是贬抑了罗马人的骄横,不仅是替不幸的奴隶们确立了人的尊严,而且是角斗土们对蛮横的世界统治者罗马以及它的骄横军队进行的战斗中所获得的好多次胜利中最光辉的胜利。虽然,无论在不幸的日子里,或是在获得胜利的光荣日子里一向是谦虚而且忠于自己事业的斯巴达克思,竭力反对他部下的愿望,但结果还是服从了他们的决议。他穿上了克利克萨斯特地为他向庞贝的名匠定制来的一件珍贵的、耀眼的白银铠甲,戴上了一顶雕工精细的白银头盔,挂上了一把金柄上镶嵌着宝石的西班牙短别,最后又在肩头被上了一袭用最细的羊毛织成、四周镶着三指定金边的紫色罩袍。

当角斗土的领袖换上大元帅的服饰,骑着他的黑马——它原来的皮制的普通马具已经换上了美丽的僵绳、银的马勒子和漂亮的镶着银色花边的淡蓝色鞍垫——在三军前面出现时,队伍中突然爆发了一阵掌声,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欢迎你,斯巴达克思大元帅!”

在场的两个女人哭了起来。但不仅是她们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斯巴达克思、阿尔托利克斯以及千万个经受了强烈激动的角斗土的眼眶中也涌出了泪水,两个女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色雷斯人,在她们对这个无畏的战士们的领袖的注视中,充满了无可形容的热爱。那两个女人就是密尔查和爱芙姬琵达。

斯巴达克思的妹妹用她安静、明澈的淡蓝色眼睛望着自己的哥哥,她的目光中反映着她对她的哥哥极其纯洁的爱,但希腊女人却用她闪闪发光、阴郁而又充满了欲念的眼睛注视着色雷斯人,在她的眼光里燃烧着情欲的火焰。

突然,在阿昆纳城下俘来的,属于普勃里乌斯·瓦利尼乌斯将军的六个仪仗官出现了。他们本来是关在一座特设的篷帐里的,现在担任看守的十夫长就把他们领到斯巴达克思跟前——从今以后,每逢最高领袖步行或是骑马出发,他们就必须掮着权标在前面开路,好象他们以前替执政官和将军们助长威势的情形一般。

那六个仪仗官身材都很高大,统统蓄着长发、显出雄赳赳的极其高贵的神态。在他们的铠甲上面,一律披着粗毛织成的短大氅,大氅在左肩上而用扣子扣住,一直下垂到膝盖。他们的左手握着放在肩上的权标,由于当时是战时,权标上面照例插了一把斧头,他们的右手拿着鞭子。角斗士们。看到仪仗官就发出激动的欢呼;欢呼声变得愈来愈响亮,直到斯巴达克思命令号手们吹起军号,使各军团遵守秩序和恢复平静才止。

角斗士的领袖下了马,仪仗官走在前面为他开路。他在克利克萨斯、葛拉尼克斯和埃诺玛依的陪伴下,开始检阅第一军的两个日耳曼军团。斯巴达克思结束了第一排队伍的检阅,他对战士们善于保管武器、严格遵守秩序和他们那整齐的军容赞扬了一番。

仪仗官们低着头驯服地前进,但他们的脸由于羞耻和几乎不可压抑的愤怒变得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多羞耻啊!……多羞耻啊!……”最前面的那对仪仗官中的一个,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叫道,那声音只有和他并肩前进的同伴才能听见。

“还是让我在阿昆纳城下战死,倒要比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好得多,”旁边的那一个仪仗官回答。

第一个说话的仪仗官是一个身体高大结实的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他有一张晒黑了的脸,神情坚决,他叫做奥泰齐乌斯。另一个仪仗官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六十岁老头子,他的身体很高,但比较干瘪,他的脸很瘦。但是显得极其严峻,他的额上有一道宽阔的伤疤,鼻梁隆起,在他那灵活的眼睛中以及他的全部体态中,都显示出极其刚毅的精神,他叫做辛普烈齐奥。

那些被迫在斯巴达克思前面列队行进的仪仗官,决定对这批欣赏他们受辱的角斗士军团的战士们瞥视一下,他们看到:敌人的脸上显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嘴角边浮起了胜利者蹂躏失败者尊严的轻蔑的微笑。

“罗马的威势化成飞灰了!”奥泰齐乌斯在沉默了好久以后,把满是泪水的脸转向辛普烈齐奥偷偷地低声说。

“罗马的保护神很快就会使我解除这一痛苦的,”年老的辛普烈齐奥阴郁地答道。但是他那严肃的脸上的神经质的痉挛,却明显地说明了他内心的剧烈痛苦。

斯巴达克思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走遍了他的所有的军团。他鼓舞战士们的勇气,夸赞他们,竭力强调遵守最严明的纪律的必要性,因为审纪是一切军队的基础,也是他们亟需争取的胜利的保证。

他结束了检阅,跳上了他的黑马,从剑鞘中拔出了短剑做了一个手势。军号就发出演习开始的信号。角斗士的军团按照斯巴达克思的命令以无可指摘的准确动作演习了某几个阵势,然后三个军循序转入进攻:首先是跑步,接着是联合发动不可阻遏的猛攻。他们那模仿大象的吼叫,“巴尔啦啦啦”的呼喊震动了空气。三个军的战斗演习刚刚停止,他们就在小山上面列成了队伍。接着,他们用极整齐的队形在自己的领袖前面走过,战士们重新对自己的大元帅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最后,他们才循着次序一个军团又一个军团地回到营垒中去。

斯巴达克思最后进入营垒;仪仗官仍旧在前面开路,埃诺玛依、克利克萨斯、葛拉尼克斯和各军团的指挥官簇拥着他回营。

当角斗土们在建筑新营垒的时候,已经背着斯巴达克思悄悄地布置了一座值得自己领袖居住的营帐。在这值得起义者隆重纪念的一天,大家就决定在这座营帐中举行祝贺斯巴达克思的宴会,这一次宴会将有十个军团的指挥官、三个副司令和一个骑兵队长应邀出席。宴会很简朴,这是为了免得引起斯巴达克思的不满,因为在他一生中,从少年时代起就对酒食很有节制,而且直到现在,对喧闹而又放浪的奢侈宴会还是竭力回避的:但这并不是由于他想保持他那有名的统帅的荣誉,而是由于他生性如此,他是一向不习惯狂放的酒宴和安逸的生活的。

客人们不得不克制着他们饱啖丰盛食物和痛饮美酒的欲望,虽然这一点对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例如埃诺玛依、鲍尔托利克斯、维里米尔、勃烈卓维尔、卢提里乌斯以及好多别的人——来说,却是极其不对劲的,他们希望不受丝毫限制。但是,桌上还是充满了恳切而友善的快乐气氛,大家都在进行真挚而倾心的谈话。

宴会快要结束时,卢提里乌斯拿起泛着古巴葡萄酒泡沫的酒杯站了起来。他请求在座的向志们学他的样,然后高高地举起杯子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为了奴隶们的自由,为了被压迫者的胜利,为了我们最勇敢的不可战胜的大元帅斯巴达克思干怀!”

他把葡萄酒一口气喝完,其余的人立刻发出一阵鼓掌声和喊声,然后学着他的样子干了杯,只有斯巴达克思一个人微微沾了一下酒杯。

当鼓掌声平息时,斯巴达克思也高高地举起了酒杯,用他那富有表情而又强有力的声音说:

“让我们庆祝我们的解放者朱庇特!让我们庆祝我们纯洁的、无辜的自由女神!但意她用她那神圣的目光注视我们,但愿她启发我们,并且保佑我们。让她在所有住在奥林比斯山上的神眼前做我们的辩护人!”

虽然在座的高卢人和日耳曼人既不相信朱庇特也不相信别的希腊罗马的神,他们还是喝完了自己的酒。接着,埃诺玛依起来举杯祝贺,他祈求神王奥定的帮助,而克利克萨斯要求战神海苏斯赐福给角斗士的军队和他们的神圣事业。最后,爱庇鲁斯人菲萨朗尼乌斯站了起来。他是伊壁鸠鲁派,对一切神都不相信。他说:

“我对你们的信仰持着尊敬的态度……而且羡慕你们有这样的信仰……但是我不能分享你们的信仰,因为‘不论什么神都是人类恐惧心的产物’,伟大的伊壁鸠鲁的学说就是这么说的。当我们遭到极大的灾祸,使自已沉溺于迷信和超人的力量之中本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我们可以从这样的信念中获得鼓舞和安慰!……但是当我们确信大自然本身在创造一切与消灭一切,而且它在创造的时候完全利用它本身的力量,虽然这些力量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是物质的力量,既然如此,难道我们还能相信所谓神这样的东西吗?同志们,请允许我按照我们的看法和信念来祝贺我门神圣的事业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为了我们精神上的团结一致,为了我们无畏的心,为了我们角斗士营垒中短剑的力量,干杯!”

大家都一齐站起来接受伊壁鸠鲁人的祝贺,把各人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重新坐下来,继续进行生气勃勃的谈话。

密尔查是主持宴会的准备工作人员,但她并没有跟客人们坐在一起,只是站在一旁。她裹着一件淡蓝底子夹银色长条的亚麻布无袖长袍,用充满了柔情的目光,在视着斯巴达克思——由于他那光辉的胜利,他是在那一天受到大家热烈庆贺的中心人物。密尔查那苍白而且常常显得是悲哀的脸,在不久前还看不见微笑倒可以看见泪水的脸,在那一天却显得宁静而又幸福。但是不难明白,她的幸福是极其短促的,她非常勉强地遮掩了她内心的凄楚和痛苦。

阿尔托利克斯用充满了爱情的两眼,不住地望着密尔查,似乎他正在用他温柔的目光追逐着她。她呢,也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偷偷抬起眼睛来望一下这位可敬的小伙子。在最近这一时期中,这位高卢小伙子变得苍白而又消瘦了,这是由于他受到不可摆脱的爱情的折磨。这爱情已经控制了他的灵魂,使他没有一分钟能够获得休息和安静,而且又好象什么病症一般,正在不断地削弱他的极健旺的身体。

阿尔托利克斯很早就已不注意任何人,也不参加斯巴达克思的客人们的愉快的谈话了;他沉默地动也不动坐在那儿望着密尔查,而密尔查呢,却不断地望着她的哥哥。密尔查对斯巴达克思的一片忠诚以及她为他极其欣喜的神情,使她在阿尔托利克斯的眼光中变得更加可爱、更加美丽了。高卢小伙子对色雷斯姑娘注视了好久,但突然他在一阵狂热的冲动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羞怯,出人意料地高高举起了酒杯,说:

“同志们,让我们为我们亲爱的领袖的妹妹,为可爱的密尔查的幸福干杯!”

大家都喝了酒,而且除了密尔查之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突然涌现在小伙子脸上的红潮;当阿尔托利克斯叫出密尔查名字的时侯,色雷斯姑娘哆嗦了一下,很快地向他转过身子,几乎不知不觉地向他投去感激同时又是责备的眼光。接着,她明白自己已逾越了她所决定的、对待阿尔托利克斯必须永远采取审慎态度的界限,因此她也突然把脸涨得通红,而且羞愧地低下了头。她再也不敢对任何一位客人望上一眼,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宴会又继续了一小时光景,时间在这些具有真挚友情的人们的热烈的交谈、快乐的打趣和嘲弄中溜走了。

当同志们和斯巴达克思告别的时侯,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由于斯巴达克思是一个天性倾向于忧郁和幻想的人,他在送走了他的客人以后还在营帐门口站了好久。他纵目远望宽广的角斗士营垒,欣赏着日落时的景色。

但在他的脑中却驰骋着种种念头,他想起了“自由”这一具有魔力的字眼的威力。时间还不到一年,它已经唤起了五万个被压迫的人,在这之前他们被剥夺了一切权利、一切前途和一切希望,被卑贱的生活折磨得非常粗野而且失却了人的风貌。但是“自由”这一字眼使他们站起来了,使他们变成世界上最好的战士,在他们的心灵中注入了忘我的勇敢、自我牺牲的精神以及对他们的尊严的自觉。他也想到这一神奇的具有极大魔力的字眼对他自己的作用——它已使他从一个可怜的被蔑视的角斗士,变成一个使敌人望而生畏的、英勇的起义大军的领袖。它磨炼了他的意志,使他能名克服存在他内心中的一切强烈感情,甚至包括了他对范莱丽雅的高贵而又伟大的感情——他爱她胜过爱自己千万倍,但即使是这样深挚的感情也不能超越他那准备为了神圣的事业奉献他的一生的伟大理想。

范莱丽雅!这个高贵的女人曾经向本阶级的一切偏见挑战,她蔑视自己的门第,承受了同胞们的轻视和亲人们的憎恨,她在不可压抑的爱情的冲动下把她的心,她的名节以及她的一切都献给了他!

范莱丽雅使他幸福地变成了一个极可爱的小女孩的父亲,但即使当她与他们在一起的时侯,斯巴达克思对光辉的未来也永远不存有任何奢望。即使他们的运气怎么好,他也决不自己欺骗自己,他明白,即使他在以后或者更远的将来战胜了罗马的军团,即使他不管遭到什么危险还是毫不受伤地活了下来,即使他达到了预定的目标,在光荣的和平条件下获得了胜利,对他来说最幸福的结局只不过是可能避开罗马人的憎恨罢了了;可是当他们到了色雷斯以后,这一主宰他的思想和感情的贵妇人,就要永远陷入贫困的、不为世界所知的隐居生活之中。难道这位出身罗马最有各最富裕的贵族家庭、对奢侈豪华的生活已经成了习惯的贵妇人,能够忍受得住这样贫苦的隐居生活吗?

角斗士的领袖这样想过以后,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不习惯的忧愁榨得隐隐作痛,这个坚毅的毫不动摇的战士竟然变得垂头丧气了。他想到他可能永远见不到范莱丽雅和波斯杜密雅了……他的咽喉似乎奇特地收缩了起来,他把手在自己的眼前抹了一下,仿佛见到范莱丽雅被他不由自主地流出来的泪水浸得浑身透湿地站在他的跟前。他不禁对自己发了火,因为这一软弱的行为只有发生在女人身上才能获得别人的宽恕。这使池清醒了过来。他开始迅速地向附近的副将法场走去。他激动地穿过了副将法场,向营垒中最宽广最偏僻的地方走去。这种地方在罗马人的营垒中也一样,就是远离将军法场、副将法场和百夫长大会场的那一个区域。它一直伸展到后营门,是指定给同盟军或者偶然来到的援军扎营的地方。

在瑙拉附近的宽广营垒里,在上面所说的这—个区域的营帐中,正住着一大批从自己的主人那儿逃出来投奔到起义者营垒中来的角斗士和奴隶们。他们在这儿一直要住到被编到某军团、某大队、某中队里去时才离开。爱芙姬琵达的帐幕也搭在这儿,在旁边还有一座帐幕,里面住着被监禁的六个从阿昆纳城下俘来的仪仗官。

就在这儿,斯巴达克思在苍茫的暮色中避去了旁人的耳目,独自孤零零地用急速的步伐来来去去地徘徊着,好象他内心中的惊惶正在追逐他一般。他一面走一面沉重地呼吸着,从他的胸中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好象一头猛兽在低声吼叫;他觉得,这样迅速的行走似乎使他感到轻松些了,因此渐渐地恢复了自制力。他的步伐变得愈来愈均匀,愈来愈平稳,接着他又陷入另一种比较不很阴郁的沉思中去了。

就这样,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那儿徘徊了好久,寂静笼罩着广大营垒的整个空间。但那儿在天黑之前,曾经有五万个无忧无虑、生气勃勃、充满了青春力量的好汉在这儿来来去去;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在大吃、大喝、热闹地寻欢作乐,歌颂和庆祝他们自己的胜利。

当喧闹声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一阵含糊不清的低语声就愈来愈清楚地传到斯巴达克思的耳朵里来了;他发觉从某一座指定供给那些携着武器逐日投到可以共患难的同志们的营垒中来的角斗士和奴隶们居住的帐幕中,传来了几个人的极低的谈话声。在寂静之中,谈话的声音显得愈来愈清楚了,那引起了斯巴达克思的注意。角斗士的领袖在这座帐幕后面停了下来,帐幕的入口恰好在他站的那地方的对面,他仔细地倾听着,只听见有人操着流利的拉丁话激烈地大声说;

“你说得对,辛普烈齐奥,我们的命运是可耻而不应当遭受的,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避免。难道在这不幸的灾祸中我们曾经犯了什么过错?难道我们没有英勇地战斗,不顾一切危险在斯巴达克思的猛烈攻打下救出了瓦利尼乌斯将军吗?……斯巴达克思把你打倒了……我也受了伤……我们做俘虏,但这是因为人数众多的敌人压倒了我们!这叫我们有什么办法?如果一向庇护光荣的罗马之鹰使它不受恶运侵袭的伟大的神都抛弃了罗马人,让他们从卑贱的角斗士那儿可耻地逃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留心,奥泰齐乌斯,你得想想你这样说会引起什么结果,”有人用一种借有恐惧的沙哑声低低地说。”哨兵会听到你的话,我们就会因为你的舌头而倒霉!”

“唉,你还不赶快闭嘴!”有人用认真而又严厉的声音回答他,但这并不是刚才第一个说话的人。“闭嘴,梅米乌斯,快抛开你那可耻的恐惧心吧!”

“不用担心,”那个叫做奥泰齐乌斯的人说。“哨兵连一句拉丁话都不懂……那是一个野蛮的高卢人。我认为他连他本民族的话也讲不清楚哩……”

“你不要这么说,”三个说话的人中间最后的一个用严厉而又认真的声调打断了他。“即使那个卑贱的角斗士懂得我们的话,照你看来,我们又为什么不能用适合于我们罗马公民身份的话来任意谈论呢?多么下贱的懦夫啊!我对曾经在莱吉尔湖畔帮助我们打败了拉丁人的罗马保护神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起誓,难道你在战场上没有五十多次面对过死神吗?对你来说,难道可耻地掮着执政官的权标,被强迫在那个卑贱的角斗士前面开路还比死亡好受吗!?”

说话的人沉默了,斯巴达克思走近了那座帐幕。现在他已明白,那里面住着被监禁的普勃里乌斯·瓦利尼乌斯的六个仪仗官。

“唉,我对十二位和平女神起誓!我对解放之神朱庇特起誓!我对奎林子孙的保护神马尔斯起誓!”仪仗官辛普烈齐奥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严厉地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我到了六十二岁的老年还要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罗马纪元六百三十五年,我只有十六岁,那时候我已在执政官‘达尔马西亚人的征服者’卢齐乌斯·采齐里乌斯·梅台拉的麾下作战了;接着,我又到阿非利加洲参加征讨朱古达王的战争,我首先跟着‘努米底亚人的征服者’昆社斯·采齐里乌斯·梅台拉作战,接着又跟随了光荣的凯乌斯·马略,我曾经跟着他参加了击溃条顿人和森布里人的战役,后来又随着这位不可战胜的阿尔宾纳人的凯旋军回来,当时他变得更有威望了,因为在他的后面还跟随着两个系着铁链的国王:朱古达和波克斯,当时我曾经负伤八次,因此获得了两个公民桂冠;上司为了酬谢我对祖国的出色功绩,将我编入了仪仗官的队伍;在以后的二十六年中,我在所有的罗马执政官前面开路,从七次光荣地被选为执政官——最后一次当选是在罗马纪元六百五十三年——的马略起直到当选为本年执政官的卢齐乌斯·里齐尼乌斯·卢古鲁斯和玛尔古斯·奥莱里乌斯·考达为止。我对赫克里斯起誓!难道我现在应当为这个我亲眼看见他在斗技场上参加可耻表演的角斗士开路吗?不,我对一切神起誓,这是我所绝对不能忍受的……命运对我太残酷了……我不能向命运屈服……我不能忍受……”

在仪仗官的声音中蕴含着极其惨痛的绝望的感情,那几乎感动了斯巴达克思。色雷斯人认为,在这—位年老的不知名的罗马兵土的哀痛中,合有自尊、高傲和伟大的庄严精神,这不能不使人产生同情和尊敬。

“那又怎么样?你怎么才能违抗神的意志,你想怎么办?你怎么能跟倒霉的不幸的命运抗争呢?”仪仗官奥泰齐乌斯沉默了一会儿问辛普烈齐奥道。“你只能和我们一样,忍受这命中注定的、不应得的灾祸与耻辱……”

“我对天空与地狱中的一切神起誓!”辛普烈齐奥骄傲地回答。“我这高贵的罗马人的头颅决不向这不可忍受的耻辱屈服,我也决不能服从这个不公正的命运!我是罗马人,天上的神使我有幸诞生在第伯尔河畔,我要用死亡来消除我那不配做罗马人的耻辱!……”

斯巴达克思突然听见帐幕中发出一阵尖叫。这是其余五个仪仗官在惊恐中发出来的呼号,接着传来了跑到帐幕里来的战士们的脚步声,人声和惊叫声:

“啊,你干什么?”

“不幸的辛普烈齐奥!”

“对啊,这才是真正的罗马人呐!”

“快来帮助啊,快来帮助他啊!”

“救命啊!救命啊!”

“把他抬起来!从那一边抬!”

“放在这儿!”

一刹那间斯巴达克思已经绕过帐幕跑到入口,惊叫声已经把住在附近帐幕中看管仪仗官的角斗士们吸引过来了。

“让我进去!”色雷斯人喊道。

角斗士们恭恭敬敬地向两边退去,给自己的领袖让开了一条通路,在斯巴达克思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年老的辛普烈齐奥躺在一堆干草上面,其余五个仪仗官正在那儿围着他,扶持着他。他的白色的上衣已经撕破而且浸透了鲜血;血是从一个他刚才刺大左乳附近的很深的伤口中流出来的,仪仗官中的一个已经从地上拾起了一把狭长锋利的匕首——辛普烈齐奥曾经用它猛烈地刺进自己的胸膛,直到刀柄才止。

鲜血从伤口中不断地向外迸流,这个无畏的仪仗官晒得黑黝黝的脸,很快地泛出了惨白的死亡颜色。但是在这严肃、安静的脸上,没有一条肌肉掣动一下,也没有任何后悔和痛苦的表情。

“你干了什么事情,勇敢的老人!”斯巴达克思怀着诧异而又尊敬的心情看着这一惨象,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问决要死去的仪仗官。”既然你对拥着权标在我前面走感到这么难受,为什么不来请求我解免呢?……好汉永远怜惜好汉,我是明白你的……”

“奴隶不会明白自由人,”将要死去的老人用衰弱的声音高傲地回答。

斯巴达克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同情地说:

“唉,你这天生的伟大灵魂却在种种偏见和妄自尊大的谬论影响下变卑微了……但是,是谁把地上里人类分成两种,是谁把人类分成自由人和奴隶的呢?在色雷斯被侵略以前,难道我不是一个自由人,难道你不是在阿昆纳城下大战以后,才变成一个跟我过去一样的奴隶的吗?”

“野蛮人……你不知道……不朽的神已经赐给罗马人以统治一切民族的特权……你不要在我活着的最后几分钟内亵渎我的眼睛吧……”

于是辛普烈齐奥用双手推开了自己的伙伴,因为他们正竭力想用那些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包扎他的伤口。

“没有用处了……”他一面说,一面发出临终的喘息。“我这一刺……是看准了的……如果我这一次自杀没有成功,明天我还是要重刺的……我是罗马的仪仗官……我曾经在马略和苏拉的前面开过路……我不应当侮辱……自己的权标……在角斗土前面开路……不用帮助我了……那没有用处……”

他仰天倒了下去,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唉,老傻瓜!”角斗士中的一个低声说。

“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斯巴达克思严厉地说,他的脸变得苍白、认真而又忧郁。“他是一个具有伟大灵魂的人,也许他可以用他的死来证明:这一拥有象他这种人的民族,是确实有权利统治全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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