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风子去有半个多时辰才得回转。云从连忙携了行囊,迎上前去。一问究竟,风子叹口气道:“这条路真是难走!适才我在高处看,单这片荆棘,怕有二百里长短。还算好,没有污泥浮沙,地尽是沙,雨水也没有存住。有些蛇虫,也禁不住我的锏打刀劈。只是路太长了,我低着头用锏护着眼面,费了无穷气力,才走上十几里地,你说怎样过法?想是天神保佑,我正寻不见出路着急,忽然一处地势较高,竟有丈许方圆地面未生荆棘。当中却盘了一条大蛇,一见我,就昂首奔来,被我一刀一锏,将蛇头打了个稀烂。那蛇性子很暴,死后还懂得报仇,整个身子像转风车一般,朝我绕来。我怕被它绕住,将身往前纵有七八丈远。落地时节,无意中看见左侧荆棘甚稀,隐见一座低岩洞,比昨晚所住要宽大很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里探去,那洞又深又大又曲折。走完一看,正是我们去路危峰塌倒的后面,你说巧不巧?不过这十几里荆棘,你却走不过去。且等一会儿,待我用这苗刀给你开出条路来再走吧。”说罢,脱下上衣,赤着身子,一手持锏,一手持苗刀,往荆棘丛中连砍带打而去。云从也将霜镡宝剑拔出,口中喊道:“二弟莫忙,你那刀、锏没有我的宝剑厉害。”风子已开出了丈许长、二尺来宽一条路径,闻言回头说道:“哥哥你生长富家,不像我是个野人出身,宝剑虽快,招呼荆棘刺伤了你。那刺上还多有毒,不是玩的。由我一人来吧。”

云从因一路上劳累的事都是由风子去做,适才硬往榛莽中探路,险些为蛇所困,哪里过意得去。见风子不肯停手,便将行囊挂在一株古树上,手持宝剑追上前去。二人谁也不肯让谁。一个仗着天赋奇禀,皮糙肉厚,力大无穷,锏起处,荆断木飞,刀过去,榛莽迎刃而折。奋起神力,一路乱砍乱打,所向披靡。一个是手中有仙人所赐奇珍,漫说荆棘榛莽,就是间或遇上些成抱的灌木矮树,也是一挥而断。云从先时也知艰难,及见仙剑如此锋利,毫无阻隔,再不愿风子左劈右打,多耗气力,再三将他唤住,说道:“你这般傻来则甚?岂不是多费气力?莫如你我一左一右,并肩齐上。你我二人,一个用刀,一个用剑,也无须像你那般乱打乱砍。只各用刀剑,朝根上削去,就手挑开,岂不省事?”风子闻言,想了一想,觉得有理,仍恐云从在前,被荆棘伤了皮肉衣服,坚持和云从换了兵刃,他在前面,用剑将荆棘榛莽削断,由云从用刀锏去挑向两旁。云从强他不过,只得依了。当下二人三般兵器齐施,手足并用。约有个多时辰,竟然将那十多里的荆榛丛莽打通开来,到了风子所说的岩洞前面。风子这才唤住云从,请他在那岩洞口外等候,自己返回去取那行囊。这次往来容易,纵有一些没砍伐干净之处,也经不起风子健步如飞,纵高跳远,没有半个时辰,便将行囊取到。又寻了些枯木,做成火把,同往洞中穿行出去。那枯柴偏是有油质的木料,被昨夜雨水浸透,点了好一会儿才点燃,烟子甚浓,闻着异常香烈。二人觉得那柴香很奇怪,急于走出洞去,也未管它,且喜洞中并无阻拦,也没虫兽之类潜伏,不多一会儿,便到危峰下面。绕过峰去,忽见高岗前横。登岗一望,前面林中炊烟四起,火光熊熊,东一堆西一堆地约有数千余处之多,知是到了山寨。

云从猛想起来时曾向人打听过,说此山数百里荆榛丛莽,只中间有处地方,名叫鸦林砦。有不少山民野猓杂居,性极野悍,喜吃生人,浑身多是松香石子细砂遮蔽,不畏刀斧,厉害非常,汉人轻易不敢向此山深入。只有一个姓向的药材商人,因母亲是个山民,自幼学得土语,时常结了伴,带一些布匹、盐茶之类的日用品和他们交易,换了药材再往成都、重庆一带贩卖。指引途径的人,曾跟那姓向的走过,并且通过此山往峨眉朝过一回顶,所以对路径知道甚详。可惜在云从未到以前,那姓向的已往鸦林砦去了,否则他和山民的头子饿老鸦黑姥甚是交好,只须拿上他一件信物到了那里,不但毫无伤害,还能好好接待并护送过山等语。云从当时一则急于赶路,二则仗着风子一身本领,自己纵不敢说精通武艺,有那口霜镡剑,足可抵挡一切,既是虔诚向道,哪能畏惧艰险?便谢了那人指引,仔细问明了去路。那人原也说,去时如果不畏蛇虎,到了那危峰下面,从另一条道走,虽是榛莽多些,却可绕开那座鸦林砦。想是合该生事,中途遇上狂风暴雨,将峰震塌一角,山洪暴发,断了去路,终于误打误撞地走到。因那人说除绕走另一条小路外,非由砦前通过不可,幸而来时备了礼物,准备万一遇上,以作买路之用。但愿那姓向的还留砦中未走,事便好办得多。当下和风子一商量,风子根本就没把这些山民放在心上,主张不必答理,随时留点神,给他硬绕过去。云从自是持重,再三告诫说:“强龙不斗地头蛇。如得了对方同意,第一可以问明真实的捷径。第二又省得时时提心吊胆。”

风子闻言,便道:“并不是我轻看他们。早先我娘在日,也和他们打过交道,土语也说得来几句。记得我那时打了野兽,换了盐茶,再和他们去换鹿角蛇皮,卖给药材客人。深知这些东西又贪又诈,一点信义都没有。打起来,赢了一窝蜂,你抢我夺,个个争先。别看他们号称不怕死,要是一旦败了,便你不顾我,我不顾你,脚不沾尘,各跑各的。这还不说。再一被你擒住,那一种乞怜哀告的脓包神气,真比临死的猪狗还要不如。我看透了他们,越答理他们越得志。那些和他们交易的商人,知道他们的脾气,除了多带那些不值钱的日用东西外,一身并无长物,到了那里,由他们尽情索要个光,再尽情拣那值钱而他们绝不稀罕的东西要。一到之后,虽然变了空身,回去仍然满载。这些蠢东西还以为把人家什么都留下了,心满意足,却不知他们自己的宝藏俱已被人骗去。因此他们往来越久,交情越厚。我何尝不知这地方大险,但是既到这里,哪能一怕就了事?我们不比商人,假如我们送他们的礼物,当时固是喜欢,忽又看中我二人手持的兵器,一不给,还不是得打起来,与其这样,不如径直闯过去。他们如招惹我们,给他来一个特别厉害,打死几个,管保把我们看做天神一般,护送出境,也说不定。”云从总觉这样办法不妥,最不济,先礼后兵,也还不迟,能和平总是和平的好。商量停妥,因风子能通土语,又再三不让云从上前,便由风子拿了礼物,借寻姓向的为由,顺带拜砦送礼,相机行事。云从跟在身后,惟风子之马首是瞻,虽不放心,一则见风子平时言行虽是粗野,这次一上路却看出是粗中有细,聪明含蓄;二则想强也强不过去,自己又不通土语,只得由他。这半日工夫,二人俱都费了无穷气力,未免腹中饥渴。先不让山人看见,择了一个僻静所在,取了些山泉、干粮饱餐一顿。一人身后背定一个小行囊。风子嫌那把苗刀太轻,不便使,便插在背后。一手持着那铁锏,一手捧定礼物,大踏步直往那片树林走去。云从手按剑把,紧随风子身后,一路留神,往前行走。从峰顶到下面,转折甚大,看去很近,走起来却也有好几里路。那条山路只有二尺多宽露出地面,除了林前一片广场没有草木外,山路两旁和四外都是荆棘蓬蒿,高可过头,二人行在里面,反看不见外面景物。

风子因知山民惯在蓬蒿丛中埋伏,狙击汉人,转眼就深入虎穴,自己虽然不怕,因为关系着云从,格外留心。走离那片广场约有半箭多地,猛见林中隐现出一座石砦,石砦前还竖着一根大木杆,高与林齐,上面蹲踞着两个头插羽毛的山人,手中拿着一面红旗,正朝自己这一面指点。回头一看,路侧蓬蒿丛中,相隔数丈之外,隐隐似有不少鸟羽,在日光之下随着蓬蒿缓缓闪动,正朝自己四面包围上来。知道那木杆定是山人瞭望之所,踪迹已经被他发现,下了埋伏,只须那木杆上两个山人将旗一挥,四外山人便会蜂拥而上。形势严峻,险恶已极。反正免不了一场恶斗,惟恐来势太急,荆棘丛中不好用武。一面低声招呼后面云从留意,脚底加紧,往前急行,且喜路快走完。刚刚走出蓬蒿,忽地眼一花,蓬蒿外面猛蹿出数十个文身刺面、身如黑漆、头插鸟羽、耳佩金环、手持长矛的山民,一声不响,同时刺到。那些山人这头一下,并不是要将来人刺死,只是虚张声势,迫人受绑,拿去生吃。偏生风子心急腿快,见快走完蓬蒿,一望前面无人,便挺身纵了出去。却没料到蓬蒿尽处本是一个斜坡,山人早已蹲伏地上,一见人来,同时起立,端起长矛便刺。风子猝不及防,一见银光刺眼,数十杆长矛刺到,知道躲不及,急中生智,索性露一手叫他们看看。只灵机一动间,猛地大喝一声,右手铁锏护着面门,径直挺身迎了上去。两下都是猛势,只听扑通连声。那数十山人被风子出其不意,似巨雷一声大叫,心里一惊。再被这神力一撞,有的撞得虎口生疼,挤在一旁;力小一点的,竟撞跌出去老远。风子身坚逾铁,除衣服上刺穿了数十窟窿外,并未受伤。就在这众山民纷乱声中,喊得一声:“大哥快随我走!”早已一纵多高,出去老远。身才落地,便听一片铿锵咔嚓之声。回头一看,日光之下,飞舞起数十百道亮晶晶的矛影,身后云从早从断矛飞舞中纵身出来。风子一见大喜,连忙迎上前去,背靠背立定,准备厮杀。

忽听一声怪叫,由林中走出一个高大山人,身侧还随着一个汉装打扮的男子,正缓缓向前走来。那些山人俱都趴伏地上,动也不动。原来云从在风子身后,自从发现蓬蒿中的埋伏,好不提心吊胆。眼看一前一后,快将蓬蒿走完,猛听风子大喝,便知不好。刚要纵身出去接应,身才沾地,便听脑后风声,知道身后敌人发动。也顾不得再管前面,忙使峨眉剑法,缩颈藏头,举剑过顶,一个黄鹄盘空的招数,刚刚转过身来,不知那些山人从何飞至,百十杆长矛业已刺到面前,来势疾如飘风。休说以前云从,便是一月以前,云从剑法还未精熟时遇上,也早死在乱矛之下。云从见乱矛刺到,心中总是不愿伤人启衅,猛地举剑迎着一撩,脚底一垫劲,使了个盘龙飞舞的解数,纵起两三丈高。手中霜镡剑恰似长虹入海,青光晶莹,在空中划了个大半圆的圈子。众山民手中长矛,挨着的便迎刃而断,长长短短的矛尖矛头,被激撞上去,飞起了一天矛影。二人这一来,便将那些山人全都镇住。尤其见风子浑身兵刃不入,更是惊为神奇,哪个还敢再行上前。正在这时,山酋饿老鸦黑姥也得信赶来。云从见那山酋身侧有一个汉人随着,便猜是那姓向的。低声告诉风子留神戒备,切莫先自动手,等那汉人走到,再相机行事。那山酋和那汉人也是且行且说,还未近前,早有两个像头目的山人低着身子飞跑上前去,趴伏在地,回手指着二人,意似说起刚才迎战之事。那山酋闻言,便自立定,面现警疑之色,与那汉装男子说了几句,把手一挥。两个山人便低身退走开去。山酋依旧站住不动。那汉装男子却独自向二人身前走来。云从一见形势颇有缓和之兆,才略微放了点心。

那汉人约有四十多岁,相貌平正,不似恶人,身材颇为高大。走离二人还有丈许远近,也自立定,先使个眼色,忽然跪伏说道:“在下向义,奉了鸦林砦主黑神之命,迎接大神。并问大神,来此是何用意?”云从方要答言,风子在云从身后扯了一把,抢上前去说道:“我是小神,是这大神的兄弟。因为奉了天神之命,要往峨眉会仙,路过此地。这些山崽子不该暗中来打我们。本当用我们的神锏神剑将他们一齐打死,因看在来时有人说起你是个好人,黑神又是条好汉子,现在送你们一点东西。只要黑神派人送我二人出境,多备好酒糌粑,便饶他们。”向义跪在地上,原不时偷看二人动作,一闻此言,面上立现喜色。忙在地上趴了一趴,将两手往上一举,这才起身去接风子手中礼物。口里却低声悄语说道:“砦中现有一个妖道,甚是可恶,现在出游未归。二位客人必被黑姥请往砦中款待,不去是看他不起,只是去不可久停,谨防妖道万一回来生事。”说罢,接过礼物,也不俟风子答言,径自倒身退去。走到那山酋面前,也是将两手先举了举,口里大声说了一套土语。山酋一见礼物,已是心喜。听向义把话说完,便缓缓走了过来,口里咕噜了几句。

那四外伏藏地上的众山民,猛地震天价一声呐喊,全都举着兵刃,站起身来。云从不知就里,不由吓了一大跳。还算风子自幼常和生熟山人厮混,知道这是山人对待上宾的敬礼,忙走上前,将两手举起,向众一挥,算是免礼的表示。同时对面黑姥也喝了一声,从虎皮裙下取出一个牛角做的叫子,呜呜吹了两下。四外山人如潮水一般,俱都躬身分退开去,转眼散了个干净。向义才引着黑姥,走近二人面前,高声说道:“我们黑神道谢大神小神赐的礼物,要请大神小神到砦中款待完了,再送上路。”风子答道:“我们大神本要到黑神砦中看望,不过我们还要到峨眉应仙人之约,不能久待,坐一会儿便要去的。”向义向黑神姥叽咕了几句,黑姥向二人将手一举,便自朝前引路。由向义陪着二人,在后同行。风子、云从成心将脚步走慢,意在和向义道谢两句。却被向义使眼色拦住,低声说道:“山民多疑,砦中还有小人,二位请少说话。我们都是汉人。”云从、风子闻言,只好感谢在心,不再发言。一会儿进了树林,一看林中也有一大片空地,当中堆起一座高才及人的石砦。砦的四围,到处都是些三叉铁架,架下余火还未全熄,不时闻见毛肉烧焦了的臭味与酒香混合。砦门前站着两个山民卫士,也是文身刺面,腰围兽皮,身材高瘦,相貌丑恶异常,一见人到,便自跪伏下去。快要行近砦前,忽然砦中跑出一个小道士来,与黑姥各把手举了一下。猛一眼看见向义陪着两位生客在后,好似十分诧异。向义忙将双方引见道:“这二位和令师徒一样,俱是大神,要往峨眉会仙,被黑神请至砦中款待,并不停留,少时就要走的。”

那小道士看去只有十七八岁,生就一张比粉还白的脸,一脸奸猾,两眼带着媚气,脚底下却是轻捷异常。听向义说头两句,还不做声。及闻二人是往峨眉会仙,猛地把脸一沉,仔细打量了二人两眼,也不容向义给双方引见,倏地回转身,往砦中走去。向义脸上立现吃惊之色。二人方暗怪那小道士无礼,黑姥已到砦前,回身引客入内。二人到此也不再客套,径直走进。

那砦里是个圆形,共有七间石室。当中一间最大,四壁各有一间,室中不透天光,只壁上燃着数十筐松燎,满屋中油烟缭绕,时闻松柏子的爆响,火光熊熊,倒也明亮。室当中是一个石案,案前有一个火池,池旁围着许多土墩,高有二尺,墩旁各有一副火架钩叉之类。黑姥便请二人在两旁土墩落座,自己居中坐定,向义下面相陪。刚才坐定,口中呼啸一声,立刻从石室中走出一个山婆,便将池中松柴点燃,烧了起来。黑姥口里又叫了一声,点火山婆拜了两拜,倒退开去。紧跟着,四面石室中同时走出二十多个山女,手中各捧酒浆、糌粑、生肉之类,围跪四人身侧,将手中东西高举过头,头动也不动。黑姥先向近身一个山女捧的木盘内,取了一个装酒的葫芦,喝了一口放下。然后将盘中尺许长的一把切肉小刀拿起,往另一山女捧的一大方生肉上割了一块,用叉叉好,排在火架上面去烤。架上肉叉本多,不消一会儿,那尺许见方的肉,便割成了两三大块,都挂上去。黑姥将肉都挂上,用左手又拿起酒葫芦,顺次序从头一块肉起,用右手抓下来,一口酒一口肉,张开大口便嚼。他切的肉又厚又大,刚挂上去一会儿,烤还没有烤熟,顺口直流鲜血,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也不让客,只吃他的。当初切肉时,向义只说了一声道:“这是鹿肉,大神小神请用。”云从恐不习惯,一听是鹿肉,才放了心,便跟着向义学,也在山女手中切片薄的挂起。只风子吃得最香,虽烤得比黑姥要熟得多,块的大小也差不多。云从因适才来时已经吃过干粮,吃没两片,便自停了。黑姥看着,好生奇怪。向义又朝他说了几句土语,黑姥才笑了笑。

一会儿,大家相次吃完。那黑姥吃完了那三方肉,还补了半斤来重、巴掌大小的两块糌粑,才行住嘴。他站起来将手一挥,地上众山女同时退去。向义和他对答了几句,便对云从道:“我们黑神因适才手下报信,说大神手内有一宝剑,和我们这里的一位尤真人所用的兵器一样,无论什么东西遇上,便成两半。尤真人那剑放起来是一道黄光,还能飞出百里之外杀人。我们黑神已经拜在他的门下。如今尤真人出门未归,只有一位姓何的小真人在此。我们黑神因听说大神的剑是青光,想请大神放一回,开开眼界。”云从闻言,拿眼望着向义,真不知如何是好。风子知道山人欺软怕硬,他所说那姓尤的妖道必会飞剑,且喜本人不在,不如吓他回去,即刻走路,免生是非。便抢着代云从答道:“大神飞剑,不比别人,乃是天下闻名峨眉派醉真人的传授。除了对阵厮杀,放出来便要伤人见血。恐将黑神伤了,不是做客人道理。我们急于上路,请派人送我们走吧。”向义闻言,正向黑姥转说之际,忽听一声断喝,从石室正当中一间小石室飞身纵出一人,骂到:“你们这两个小业障!你少祖师爷适才瞧你们行径,便猜是峨眉醉道人门下小妖,正想等你们走时出来查问。不想天网恢恢,自供出来,还敢口出狂言。你如真有本领,此去峨眉,还要甚人引送?分明是初入门的余孽。趁早跪下,束手就擒,等我师父回来发落;不然,少祖师爷便将尔等碎尸万段!”正说之间,那向义想是看出不妙,朝黑姥直说土语,意思好似要他给两下里劝解。黑姥倏地狞笑一声,从腰中取出那牛角哨子使力一吹,正要迈步上前,这里风子已和云从走出砦去。

原来风子早看出那小妖道来意不善,其势难免动手。猛想起日前与云从在家练剑法,云从无意中说起,当初醉道人传授剑法时,曾说峨眉正宗剑法,非比寻常,那柄霜镡剑更是一件神物异宝,纵然未练到身剑合一地步,遇见异派中的下三等人物,也可支持一二。听小妖道口气,必会飞剑,如在砦中动手,便难逃遁。现在身入虎穴,敌人深浅不知,不如先纵出砦外,自己代云从先动手。好便罢,不好,也让云从逃走,以免同归于尽。没等小妖道把话说完,便和云从一使眼色,双双纵了出去,接连几纵,便是老远。猛听人声如潮,站定一看,成千成百的山人,早已听见黑姥的哨子呐喊奔来。同时后面敌人,也接着追到。那姓何的小妖道口中直喊:“莫要放走这两个峨眉小妖!”同了黑姥如飞追到。云从一见这般形势,料难走脱,便要拔剑动手。风子因自己虽然学剑日子较浅,剑法在云从以下,但身轻力大,却胜过云从好几倍。恐有疏失,早一把将云从手中剑夺了过去,自己的一把苗刀拔出换与云从,口中说道:“大哥你不懂这里的事,宝剑暂时借我一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手。”说罢,不俟云从答言,早已反身迎上前去,口中大喝道:“妖道且慢动手,等我交代几句。”那黑姥近来常受妖道师徒挟制,敢怒不敢言,巴不得有人胜过他们。先见两下里起了冲突,正合心意,哪里还肯听向义的劝,给两下分解。原准备云从、风子输了,又好得两个活人祭神;如小妖道被来人所杀,便将来人留住,等他师父归来,一齐除去,岂不痛快?正想吹哨集众,约两下里出砦,明张旗鼓动手,来的两人已经纵身逃出。不由野性发作,心中大怒,一面取出牛角哨子狂吹,赶了出去。

那小妖道名叫何兴,一见黑姥取出哨子狂吹,便知敌人逃走不了。一心想捉活的,等他师父回来报功。刚刚追出,不料敌人反身迎来,手中拿着一柄晶光射目的长剑,知是宝物,不由又惊又喜。正要搭话动手,后面向义也已追来,情知今日二人万难逃脱,好生焦急,只苦于爱莫能助。一听风子说有话交代,便用土语对黑姥说:“二神并非害怕小真人,有几句话,说完了再打。黑神去拦一拦。”黑姥一见来人并非逃走,反而拔剑迎了上来,已是转怒为喜。闻言便迈步上前,朝何兴把手一举。向义乘机代说道:“黑神请小真人暂缓动手,容他说完再打不迟。”风子便朝向义道:“请你转告黑神,我们大神法力无边,用不着他老人家动手,更不用着两打一,凭我一人,便可将他除去。只我话要说明,一则事要公平,谁打死谁全认命,并非怕他。因为我们大神不愿多杀生灵,又急于赶往峨眉会仙,他打死我,大神不替我报仇;我打死他,黑神也不许替他报仇。你问黑神如何?”风子本是事太关心,口不择言,只图云从能够逃生,以为山人多是呆子,才说出这一番呆话。不知山人虽蠢,那小妖道岂不懂得他言中之意?且看出敌人怯战。没等向义和黑姥转说,便自喝骂道:“大胆小业障!还想漏网?”说罢,口中念念有词,将身后背的宝剑一拍,一道黄光飞将出来。

何兴原是那姓尤的妖道一个宠童,初学会用妖法驱动飞剑,并无真实本领。风子虽然不会飞剑,却仗有天赋本能,纵跃如飞。那口霜镡剑又是斩钢切玉,曾经醉道人淬炼的异宝。

何兴一口寻常宝剑,虽有妖法驱动,如何能是敌手?也是合该何兴应遭惨死,满心看出来人不会剑术,怀了必胜之想。他只顾慢腾腾行使妖法,却不料风子早已情急,一见敌人嘴动,便知不妙,也不俟向义和黑姥还言,不问青红皂白,倏地一个黄鹄穿云,将身蹿起数丈高下,恰巧正遇黄光对面飞来,风子用力举剑一撩,耳中只听锵的一声,黄光分成两截,往两下飞落。百忙中也不知是否破了敌人飞剑,就势一举手中剑,独劈华岳,随身而下,往何兴顶上劈去。何兴猛见敌人飞起多高,身旁宝剑青光耀目,便看出是一口好剑,以为来人虽是武艺高强,必为自己飞剑所斩。正准备一得手,便去捡那宝剑。还在手指空中,念念有词,眼看黄光飞向敌人。只见青光一横,便成两截分落,也没有看清是怎样断的。心里刚惊得一惊,一团黑影已是当头飞到。情知不妙,刚要避开,只觉眼前一亮,青光已经临头,连哎呀一声都未喊出,竟被风子一剑,当头劈为两半,血花溅过,风子落地,按剑而立。

正要说话,忽听四外芦笙吹动,鼓声咚咚。向义同了黑姥走将过来,说道:“这个姓何的道士,师徒原是三人。自从前数月到了这里,专一勒索金银珠宝,稍一不应,便用飞剑威吓,两下里言语不通,黑神甚是为难,正遇我来,替他做了通事,每日受尽欺凌。最伤心的是不许我们黑神再供奉这里的狼面大神,却要供奉他师徒三人。这里不种五谷。全仗打猎和天生的青稞为食,狼面大神便是管青稞生长的,要是不供,神一生气,不生青稞,全砦山人,岂不饿死?所以黑神和全砦山人,都不愿意,几次想和他动手。人还没到他跟前,便吃从身上放出一道黄光,挨着便成两截。他又会吐火吞刀,驱神遣鬼,更是骇人。心里又怕又恨,只是奈何他师徒不得。日前带了他另一个徒弟,说是到川东去约一个朋友同来,要拿这里做根基。行时命黑神预备石头木料,等他们回来,还要建立什么宫观。起初听说大神会使一道青光,只不过想看看,并没打算赢得他过。后来一交手,不料竟是黄光的克星。小神有这样的本领,大神本领必然更大。但求留住几日,等他师父回来,代我们将他除去。这里没什么出产,只有金沙和一些贵重药材,情愿任凭二位要多少送多少。”

先时云从见妖人放起飞剑,风子飞身迎敌,同仇敌忾,也无暇计及成败利钝,刚刚纵上前去,却不料风子手到成功,妖人一死,心才略放了些。一闻向义之言,才想起小妖道还有师父,想必厉害得多,再加赶路心急,哪里还敢招惹。忙即答言道:“我弟兄峨眉会仙事急,实难在此停留。等我弟兄到峨眉,必请仙人来此除害。至于金沙药材,虽然名贵,我等要它无用。只求黑神派人引送一程,足感盛意。”向义闻言,却着急道:“二位休得坚拒。如今他的徒弟死在二位手内,他如回来,岂肯和这里甘休?就是在下也因受他师徒逼迫,强要教会全砦山人汉语,以备他驱遣如意,方准回去。日伴虎狼,来日吉凶难定。二位无此本领,我还正愿二位早脱虎口,既有这样本领,也须念在同是汉人面上,相助一臂才是。”那向义人甚忠直,因通土语,贪图厚利,常和黑姥交易。不想这次遇上妖道师徒,强逼他做通事,不教会山人汉语,不准离开。如要私逃,连他与黑姥一齐处死。一见二人闯了祸就要走,一时情急无奈,连故意把二人当做神人的做作都忘记了,也没和黑姥商量,冲口便说了出来。

黑姥自被妖人逼学汉语,虽不能全懂,已经知道一些大概。原先没想到妖道回来,问他要徒弟的一节可虑,被向义一席话提醒,不由大着其急,将手向四外连挥,口里不住乱叫。那四外山人自何兴一死,吹笙打鼓,欢呼跳跃了一阵,已经停息。一见黑神招呼,一齐举起刀矛,渐渐围了上来。风子先见云从话不得体,明知山人蠢物可以愚弄,姓向的却可左右一切。便朝向义使了个眼色,说道:“我们大神去峨眉会仙,万万不能失约。如想动强,将我们留住,适才初来时,你们埋伏下那么多山人和那小妖道,便是榜样,你想可能留住我们?适才你不说你是汉人么,大神当然是照应你和你们的黑神。不过我们仍是非动身不可。好在妖道是到川东去,还得些日才回,正好我们会完了仙,学了仙法来破妖法,帮你除害。你如不放心,可由你陪我们同去,如迎头遇见妖道,我们顺手将他杀死更好,省得再来;否则事完便随你同回。你看好不好?如怕途中和妖道错过,他到此与黑神为难,可教黑神一套话,说小妖道是峨眉派醉道人派了二个剑仙来杀他师徒三人,因师父不在,只杀了他一个徒弟,行时说还要再来寻他算账。他必以为他的徒弟会剑术,如非仙人,怎能将他杀死?说不定一害怕,就闻风而逃呢,怎会连累你们?”

向义闻言,明知风子给他想出路,此去不会再来。无奈适才已见二人本领,强留决然无效。他话里已有畏难之意,即使留下,万一不是妖道敌手,其祸更大。细一寻思,除照风子所说,更无良策。不过自己虽可借此脱身,但是妖道好狠毒辣,无恶不作;山人又极愚蠢,自己再一走,无人与他翻话,万一言语不周,妖道疑心黑姥害了他的徒弟,哪有命在?既是多年交好,怎忍临难相弃?倒不如听天由命,这两人能赶回更好,不然便添些枝叶和他硬顶。想到这里,便和黑姥用土语对答起来。风子见四外山人快要缓缓走近,黑姥仍无允意,惟恐仍再留难,索性显露一手,镇一镇他们。便低声悄告云从道:“大哥莫动,我给他们一手瞧瞧。”云从方喊得一声:“二弟莫要造次。”风子已大喝一声道:“我看你们谁敢拦我?”说罢,两脚一垫劲,先纵起有十来丈高下。接着施展当年天赋本能,手中舞动那霜镡剑,便往那些山人群中纵去。一路蹿高纵矮,只见一团青光,在砦前上下翻滚。山人好些适才吃过苦头,个个见了胆寒,吓得四散奔逃,跌成一片。风子也不伤人,一手舞剑,一手也不闲着,捞着一个山人,便往空中丢去。不消片刻,已将那片广场绕了一圈。倏地一个飞鹰拿兔,从空中五七丈高处,直往黑姥面前落下。

那黑姥正和向义争论不愿派人上路,忽见风子持剑纵起,日光之下,那剑如一道青虹相似,光彩射目,所到之处,山人像被抛球一般向空抛起,以为小神发怒,已是心惊。正和向义说:“快喊小神停身,不再强留,即时派人引送。”只见一道青光,小神已从空当头飞来,不由“哎呀”了一声,身子矮下半截去。偷眼一看风子,正单手背剑,站在面前,对着向义和黑姥道:“你看他们拦得了我么?”随说随手便将黑姥搀起,就势暗用力将手一紧。山人尚力,黑姥原是众山民之首,却不想被风子使劲一扣,竟疼得半臂麻木,通身是汗。愈发心中畏服,不敢违拗,便朝向义又说了几句。向义先听黑姥“哎呀”了一声,黑脸涨成紫色,知道又吃了风子苦头,越答应得迟越没有好。闻言忙即代答道:“二位执意要走,势难挽留。只是黑神与妖道言语不甚通晓,恐有失错,弄巧成拙,在下实不忍见人危难相弃。只是黑神适才说,二位俱是真实本领,不比那妖道的大徒弟,初来时和他斗力输了,却用妖法取胜,使人不服。二位绝能胜过妖道师徒,峨眉事完,务请早回,不要食言,不使我们同受荼毒,就感恩不尽了。”

云从见向义竟不肯弃友而去,甚是感动。便抢答道:“实不相瞒,我们并非见危不援,实有苦衷在内。此去路上遇妖道师徒,侥幸将他们除了,便不回转;否则即使自己不来,也必约请能人剑仙,来此除害,誓不相负。”向义见云从说得诚恳,心中大喜,答道:“此去峨眉原有两条捷径。最近的一条,如走得快,至多七八日可到。但是这条路上常有千百成群野兽出没,遇上便难活命,无人敢走。引送的人仅能送至小半途中,只须认准方向日影,绝不至于走错。另一条我倒时常来往,约走十多日可到。送的人也可送到犍为一带有村镇的去处,过去便有官道驿路,不难行走。任凭二位挑选。”说罢,细细指明路径走法。云从、向义在无心中又问出一条最近的路,自是喜欢,哪还怕什么野兽。向义道:“这条路也只山民走过。好在两条路都已说明,如二位行不通时,走至野骡岭交界,仍可绕向另一条路,并无妨碍。”说时那领路的两个山人已由黑姥唤到,还挑许多牛肉糌粑之类,准备路上食用,二人知是向义安排,十分感谢,彼此殷勤,定了后会。风子将剑还了云从,才行分别上路。

向义将小妖道的两截断剑寻来,尸身埋好。那剑只刻着一些符箓,妖法一破,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因为是个凭证,不得不仔细藏好,以待妖道回来追问不提。

那跟去的两个山人力猛体健,矫捷非常,登山越岭,步履如飞,又都懂得汉语,因把二人当做神人,甚是恭顺得用。一路上有人引路,不但放了心,不怕迷路,而且轻松得多。只走了一日,便近野骡岭交界,当晚仍歇在山洞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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