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进退无知一莽夫,却叫真主受灾魔。

君臣月下遭惊险,亏得秦琼解网罗。

当下尉迟恭正追秦王,忽听背后程咬金喊声追来,心中倒吃了一惊:“怎么死了的人,又会活的?”把矛一摆,抛了秦王,竟奔程咬金。不几合,拦开斧,又是一鞭,打中右臂,扑通一声响,又跌下马去,死在地上。秦王叫声:“动不得!”手举定唐刀,架住尉迟恭,声声只叫:“王兄,王兄,孤昔日曾在潼关招兵,那太原招兵并不是孤家,却是大王兄、三御弟在哪里,王兄你不要认差了。”尉迟恭大喝道:“俺开关明明看见旗号上是‘西府秦王’四字,你这厮推到哪里去?不要走,吃俺一矛!”举矛嗖嗖刺来。秦王哪里挡得住?那程咬金地上又醒转,叫声:“黑炭团,勿伤我主,勿伤我主!”拾斧上马来战。尉迟恭道:“你这厮,却也不是个人,直头是一条水牛。”遂把矛一举,咬金即举斧相迎。未及几个回合,拦开斧,尉迟恭耍的又是一鞭,把身一侧,正中背上,扑通掉下马来,又死在地上。秦王又叫一声:“动不得手!”尉迟恭即举矛刺来,秦王把刀一架,架住长矛。尉迟恭大怒道:“好唐童,焉敢拦我三次!”把矛二举,紧紧刺来。那程咬金早又活了,拾斧上马,叫声:“尉迟恭,住着!我有话说。”尉迟恭摇摇头道:“这厮倒亏他实是经打得起。”住了矛,叫一声:“程咬金,你有何话说,快快讲来!”咬金道:“我君臣二人都是没用的,就被你打死了,也是个乘其无人,劫其无备,不为好汉。我哪里秦叔宝哥哥,却不肯与你甘休,明日在阵上,也要这般打你。我如今对你说过,你既有本事,果然是好汉,却不要伤我的主公,我去营中请了秦叔宝来,你若在他面前也敢这般行为,就算你是真正好汉;你若怕他,就不要放我去,竟将我君臣或则拿了去,或则打死了,明日自有他出来问你,你却也活不成了。”

尉迟恭一闻此言,只气得三尺神直跳,七窍内生烟:“啊唷,你去,快叫他来,我自有本事在他面前拿你们。去,你快快叫他来。”程咬金道:“我却不放心,万一我去了,你一闷棍把我主公打死了,却如何是好?”尉迟恭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有本事,等那秦叔宝来,一并拿你三人去。你快去,不必在此多言!”那秦王口内说不出的苦:“天下难道有这样的人,自己脱身去了,却把我交与他,他难道是吃素的么?”当下程咬金走了几步,又带转马来,叫一声尉迟恭道:“我却是不放心,你可赌个咒与我,我好放心前去。”尉迟恭道:“你去之后,我若动手杀唐童,日后不逢好死,撞死紫金门!”程咬金道:“这就是了,我便放心前去。主公,你在此等一等,待臣去叫他来便了。”

当下程咬金奔回营中,打起鼓来。徐茂公连忙起来,便问有何事故?程咬金道:“不好了,秦大哥呢?快些去救驾!多是主公要我同去探白璧关,却撞着了尉迟恭,把我几乎打死,如今特来请秦大哥去。”徐茂公一闻此言,似十五个吊桶打水,水上落落的响,浑身好似中风麻木,二腿犹如斗败公鸡,忙说道:“那主公却在哪里?”咬金道:“主公我交与尉迟恭了。”徐茂公一声喝道:“呸!亏你这样一个死人,却把主公交付敌人,自却走了。”叫一声:“绑了,拿去跪在辕门首。若救得主公回来便罢,若救不回来,将他万割千刀。”左右一声答应,将他绑出。一边忙请叔宝起来。叔宝在睡梦中闻到叫声,先惊得发晕起来,连忙顶盔擐甲,飞上呼雷豹赶去。

这边尉迟恭果然一些不动,那秦王却倒去引他,叫一声:“王兄,孤家昔日果然不在太原招兵,况且王兄一次能吃一斗米、九斤肉、一坛酒,孤家定要加官,难道不认认人看?”尉迟恭不听此言倒罢,一闻此言,那把无名火高有三千丈,按纳不住,大叫一声:“唐童,你不提起便罢,一说之时,却也顾不得了。”挺手中长矛,耍的一矛刺来。秦王将刀一架,叫声:“王兄,你说过的,如何动起手来?”尉迟恭哪里肯听?使着长矛紧紧刺来,秦王招架不住,回马望东败去。尉迟恭大喝一声:“唐童,你哪里走!”催开抱月乌骓马,随后赶来。这边秦叔宝一到,不见二人,有伏路小军说道:“往东去了。”秦叔宝催开呼雷豹,望东赶来。那秦王挡一阵,败一阵。秦王想:“且射他一箭,使他知我的厉害,或者不赶也未可知。”袋内取弓,壶中拔箭,搭上弦,扭回身,叫一声:“王兄看箭!”耍的一箭,尉迟恭把头一低,那箭在盔上,吃呖呖一声响,箭却掉下地去。尉迟恭叫声:“什么响?”放下长矛,把罗汉鼓一松,将盔除下来,月光中一看,只见一对凤眼齐开,说道:“啊唷!当时李友白先生曾说:‘你后来上阵,有人射中你一箭,那凤眼就开,便是真命帝王。’叫我下马降他。难道唐童是个真主么?呀,说哪里话!吃了一斗米,九斤肉,一坛酒,就要打,料不是真主。李友白啊李友白,俺尉迟恭只得背了你了。”把盔先戴上,收一收罗汉鼓,催马赶来。

此时虽然鸡已鸣了,月光还亮,十分好看。见秦王一根翎尾折断了,倒拖着定唐刀而走。尉迟恭却双手托着丈八蛇矛,大叫:“唐童,哪里去!”紧紧赶上。

后边秦叔宝手举提炉枪,高声大叫:“尉迟恭,勿伤我主,勿伤我主,俺秦叔宝来也!”尉迟恭把矛一按,回头一看,见了叔宝,叫声:“唐童,你的救驾兵到了。哈哈。”尉迟恭回马把秦叔宝一看,果然人才出众,相貌非凡。叔宝把尉迟恭一看,真正好个黑脸,忙把提炉枪一摆,劈面刺来。尉迟恭举丈八蛇矛,即便相迎。秦王却说:“秦王兄,你却下不得绝手啊,这人孤家要他投降的。”那尉迟恭听了好气,怎么说这般没力的话?看官,当日玉皇大帝差紫薇星临凡治世,又要差二十八宿下凡帮助,那二十八宿不肯,大哭道:“前日昆阳大战,有许多功劳,他却酒醉斩姚期,醒来逼邓禹,如此无情,说也伤感。”大家一齐不肯保他。却差三十六天罡下凡保他,这二十八宿气不甘伏,也下来吵闹紫薇,就是众反王了。秦叔宝却是左天蓬大帅星临凡,尉迟恭是黑煞神降世,那黑煞神晓得左天蓬的厉害,却不肯下凡来,玉帝便道:“若黑煞神一出,把左天蓬带了几分劳病。”秦叔宝与尉迟恭就杀得个对手了。

当下两人正战之间,秦王只管叫:“秦王兄,下不得绝手哟!”尉迟恭听说,好不大怒,拦过了叔宝的枪,回转马竟奔秦王。秦王吃了一惊,回马便走。尉迟恭紧紧赶来,叔宝却也追来。此时天色微明,秦叔宝一来是个空肚子,二来是睡梦中起来的,三来吃了些惊,那胸前一阵阵恶心,污血只管催上来,一口口咽下去。当下尉迟恭转到美良川,却是一条狭狭的变化路,尉迟恭追过了山湾立住了:“待这黄脸贼来,蓦地赏他一鞭,打他一个不防备。”遂左手举鞭,右手提矛等着。秦叔宝到了这个湾边,心中一想:“这黑炭团竟不要躲在里面,我若走去,打一鞭来,怎么样招架?”按下了枪,取两枝金装锏,上下拿着。一过湾来,尉迟恭大喝一声:“照鞭罢!”耍的一鞭打下。叔宝把左手的锏架开鞭,右手当的一锏打来。尉迟恭叫声:“不好!”将手中矛一架,咣的就是一鞭。叔宝架开鞭,耍的又是一锏。尉迟恭一矛架开锏,当的又是-鞭。叔宝架开鞭,却待要打,尉迟恭回马跑了。这名为“美良川三鞭换两锏”,尉迟恭打他三鞭。叔宝只换得他两锏。那小说上却说三鞭换两锏,是打背心的。叔宝二锏重一百八十斤,尉迟恭的鞭重八十一斤,就是一根铁柱打下去,也要打个缺儿,何况身体乃精血所成,岂有此理?

当下尉迟恭追赶秦王,到了一个所在,秦王只叫得一声:“好苦!”原来是一条大涧,名为红泥涧,约有四丈宽,水势甚急。秦王回头望见尉迟恭紧赶,追来将近,忙把逍遥马加上几鞭,叫声:“马,你过去罢!”那马一声嘶吼,前蹄一纵,后蹄一蹬,从空一跃,即跳过对岸了。秦王此时却该走罢了,可他反带住了马,叫声:“王兄,你看这样大涧,孤家一马跳了过来,岂非天命?你须酌量,好好回去罢。”尉迟恭闻言大怒,把马一夹,叫声:“宝驹,你也过去罢!”只见扑通一声响,尉迟恭连人带马也跳过去了。

叔宝在后,望见二人都跳过涧去了,心中着急,把马鞭在呼雷豹头上乱打。此马也着急了,把二耳一竖,哄的一声吼叫,那尉迟恭幸亏也是宝驹,还不跌倒,不过两脚一松,慢得一步,秦王加鞭急走。秦叔宝的呼雷豹也跳过去,那尉迟恭拍马竟奔秦王,叔宝也拍马顶住尉迟恭尾后。三人一路赶到一山,名黑雅山。徐茂公早已算定,差下马三保、殷开山、刘洪基、段志贤、盛彦师、丁天庆、王君起、鲁明月八将,在此等侯。那八将远远望见尉迟恭追着秦王而来,即一齐出马来战尉迟恭。尉迟恭使开丈八蛇矛,逼得那八将如走马一般。正战之间,却有宋金刚令箭到来,叫尉迟恭即刻回关听差,不得有误。尉迟恭得令,只得去了。秦王带转马头回关去了。

这边秦叔宝保秦王回营。但见程咬金绑缚跪在辕门,口中自言自语道:“救得主公回来便好,倘有差误,端正杀我不成了。”伸头探脑一看,见秦王与叔宝来了,叫道:“好了,好了,秦大哥,你可先进去,我还要与主公说句话儿。”叔宝道:“主公,恕臣先进营了。”秦王道:“王兄,你请说。”咬金见叔宝入了营门,即膝行几步,叫声:“主公,你见了军师,再说不得是臣劝主公去探白璧关的。若说是臣劝主公去的,臣的吃饭家伙就要去掉了。主公若要留臣性命,除非求主公认了自己要去看白璧关,挈带臣去保驾,故尔同去的,这便有几分活得成了。”秦王道:“这原是你不是,如今孤家且权认了,下次再不可造次。”咬金道:“不消说起,下次若再如此,也不是个人养的了。”

当下秦王到营,茂公迎入帐中,欠身打拱道:“主公受惊了。”秦王道:“这是孤家自取其祸。咬金王兄保驾去看白璧关,不想撞见了尉迟恭。”茂公微微一笑,叫声:“主公,你不必瞒臣,臣已知道了。”就分付把程咬金推进来。左右答应一声,即把程咬金推入。徐茂公大喝一声道:“你这大胆的匹夫,怎么要主公夜探白璧关?几乎丧了性命!”咬金大叫道:“屈天屈地呵!是主公要我保驾去探白璧关,故此我同去的。主公,你也要放出良心来,害臣受死哩!”秦王道:“果然是孤家要他同去的。”徐茂公道:“既是主公认了,臣难道定要杀他么?但此人我这里用他不着。”分付册上除名,速速赶出去。咬金道:“你这里除名不用,叫我往哪里去呢?”茂公喝道:“你这样匹夫,本军师这里怎么用得着?快些走,不必多言!”咬金没瞅没睬,向秦王道:“主公,军师要赶我出去,还须主公说,劝解军师一声。”秦王道:“凡事只可一,不可二。孤家说过一遭了,难以再讲。”咬金看看叔宝,叫声:“秦大哥,你可与我说一声。”秦叔宝道:“主公尚且难言,我益发管不得。”咬金上前一步,对茂公道:“我的军师老爷,你当真不用我么?”茂公喝道:“你这匹夫这般作怪,还不走么!”咬金把须一捋,叫声:“罢,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叫声:“主公,臣别过了,或一年半载,来望你们一次。臣去了!”秦王心中好生不忍,见徐茂公认了真,不好多言。

咬金走出营外,便叫家将快些收拾走路:“军师不用我了,我们去罢。”家将们道:“老爷往哪里去?军师不过一时生怒,略略消停几日,慢慢再和他说情,自然依先好的,何必如此性急?”咬金听说,心中又想一想道:“哪里等得消停几日?待我再进去求一求看,若果不用,就走罢。”只得复回身,又入营来。徐茂公见了,把案一拍,大怒道:“匹夫!你既去了,又转来做什么?”咬金道:“到底在这里好,可看昔日交情,还是收用了罢。我的军师,我的老大。”茂公见他花嘴花脸的告求,益发大怒,把案乱拍道:“谁是你的军师?谁要你叫老大!你快走便罢,少若迟延,分付左右看棍。”咬金道:“真正再来,不值钱了。就走,就走。”扬扬走出营门。家将们见了道:“老爷,怎么样了?”咬金道:“走、走、走,不必噜苏,哪里受得起这牛鼻子道人的臭气!大丈夫哪处不去做了人?”跳上马,招齐家将,随路就走。

约行了十里多路,回头叫声家将:“我们且商量商量,如今到哪里去好。”家将道:“小人们随老爷的主意,有甚商量?”咬金点头道:“正是。”勒马又走,一路思量,又走了十四五里路。到了一个所在,地名叫做言商道。只听得一声锣响,跳出五六个强人来,挡住去路。那为首二人,一个叫毛三,一个叫勾四,大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咬金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我的子孙在这里。好,好得极!爷爷正要银子用,快快献上来。”毛三听说,心中大怒,便要动手。勾四道:“慢些,此人不像是善男善女,且问个明白。”遂说道:“呔!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处来往?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何故说我们是你子孙,难道你不怕死么?”程咬金道:“你这狗头,人也不认得,爷爷就是瓦岗寨称混世魔王的程咬金便是!你要我买路钱么?”那一班人闻言,齐跪倒道:“果然是前辈宗亲!不知老爷缘何却在这里?有什么贵干?”咬金道:“我因与唐朝小秦王帐下军师牛鼻子道人不合,斗气奔走出来的,去向尚未有定。”问:“你这干人住在哪里?”众人道:“小人们在此地言商道中东岳庙内扎定居住,既是老爷去向未定,何不在此做个大王?”咬金道:“妙,妙!此乃有趣之事。快走,快走!”随了众人径到庙中来,分付把神像抬开,就坐在公案上。众人一齐拜倒,三呼千岁已毕,咬金道:“如今又复任混世魔王了,封毛三为丞相,封勾四为阁老,传令大小喽罗,凡有孤单商客,不许抢劫。若是大风,越要夺他。若遇游方道人来往,拿住就杀。”众人齐齐答应。这咬金在言商道落草,且按下不表。

且说秦王见徐茂公赶了程咬金出营,便问道:“军师今日缘何这般认真?”茂公道:“臣非真要逐他,乃故意激忿他前往。”正是:

夺取介休粮饷草,干立功劳宽罪愆。

毕竟不知程咬金落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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