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琼花观里现神仙,早识隋汤兴废年。

富贵荣华如一梦,唐家霸业起群贤。

当下店主人便说:“足下莫非姓王么?”世充道:“正是。”又问道:“大号莫非世充么?”世充道:“足下为何知道小可贱名?”那主人忙请入内,纳头便拜道:“主公请上,臣段达见驾,愿主公千岁。”世充道:“足下敢是疯颠么?”段达道:“臣家下昨日有个神仙到来,叫做铁冠道人,能知过去未来。他说:‘明日巳牌时候,有个真命天子,姓王名世充,逃难到此,你可留住家中,到明年我来助他洛阳起兵。’分付了,如飞而去。所以臣知道。”世充道:“原来如此,若果有这一日,足下就是大大元勋了。”段达谢恩,摆酒接风,收拾一间洁净房子与世充安歇。他把叉袋内这些金银之物安顿好了,日日与段达议论兵法。

一日,段达出门去了,世充在厅上闲坐。只见店外走进一个人来,叫做吴天话,领着两个小厮,都只有十四五岁。他却日日领这两个小厮各处店内走动,若有客人好男风的,一见了他,就上当了。当下走进来,世充一见这两个标致小伙儿,魂灵已早被摄去了。吴天话见有客,就走过来道:“在下叫吴天话,见客官清闲无兴,故带这两个龙阳在此,与客官消遣,不知客官使得否?”世充听说,正谓喜从天降,连声道:“好个妙人。”吴天话道:“既如此,留在此奉陪,小可明日再来领教。”就对那两个小伙儿分付道:“你二人可小心奉侍这位客官,我明日来领你们。”吴天话说罢就去了。

世充领他到房中,分付店家取酒来。两个小伙故意做作,你一杯,我一盏,弄得世充醉喜如狂。饮至黄昏人静,拴上房门,扯他两个舞弄起来。这两个是久惯脚色,迎凑如法,颠播得宜,把一个王世充款软得快乐无边,颠翻得魂飞天外。王世充把两个换来换去,猖狂尽乐不休,不觉其精大泄,身体苏麻,沉沉熟睡了。这两个迷人的精怪,连忙爬起身来,穿好衣服,偷取了叉袋中的金银物件,开了房门,到外边又开了店门,早有吴天话在外接应,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这店中人早上起来,见店门开着,查问何人。王世充惊醒,看这两个小厮,一个也不见了。起来寻着叉袋,其金银物件一概不见了。忙令人各处追寻,哪里有一些影响?十分懊悔。段达回来,世充说知其事。段达道:“他是游方光棍,以此骗人为生活,主公却也不尊重,只丢开了罢。”

世充自此在店空闲不过,与段达说道:“我要到羊离观前租一间店房,画些山水消遣过日。”段达应允,果然为他租了一间家房。世充在店画些人物山水花草之类,生意倒也热闹,时行到观中随喜,点些香烛。

一日,王世充睡着,只见羊离观中的土地叫声:“昴日星官,你时运将至。上帝有旨:观内现发一朵异花,待引昏君出京,以激反天下。你可将花样画成一图,到长安献画,那时就好举义了。”世充便问:“这朵异花叫何名色?”土地道:“名为琼花。”世充还要再问,却被土地一推,醒来已打三鼓。只见门外犹如火起一般通红。世充连忙开门一看,只见空中响亮,异香各路,如火球滚下,落在羊离观内。前后左右人家,一齐惊起,都开门观望。那观中庙祝开门来看,大叫奇异。众人进内一看,只见天井中一枝奇花,高有一丈,顶上一朵五色鲜花,如一只小缸样大,上有一十八片大叶,下有六十四片小叶,香闻数十里远近,轰动居民,各乡各村,男男女女,若老若幼,尽来看花。世充一看,忙回店中,先写出样图一幅。地方官杨时同大小官员都来看过,不知此花何名,出示禁止行人杂踏,即修本进京不表。

再说王世充细细描画了一幅,宛然一样,将来裱好,别了段达,竟往长安而来。走到一条官塘上,只见对面来了一个老人家,他背上也背一轴画儿,把世充一撞,连画儿也撞下了,就把脚一踏,却踏坏了。王世充道:“你这老头子,一些世务也不知。我这一幅画,有一宗大富贵在上,你撞了我的,又脚踹坏了,却是为何?”老人道:“你这画虽好,却不香,怎能取得富贵?我这幅琼花图,与真的一般,香艳异常。”世充道:“既是香的,借与我一看。”老人取下来,世充展开一看,果然香气与真的一般无二。世充道:“你老人家要这没用,不如送与我罢。”老人笑道:“我虽然没用,却有一个大富贵在上边。你若要这幅画,必须拜我为父,我便与了你。”世充想道:“这个老人倒也可恶,要我拜他为父,我怎么使得?嗄,也罢!这里也没有人看见,没奈何拜他几拜,得了他的画儿,以后不要睬他就是了。”即拜下去道:“爹爹,儿子见礼。”那老人道:“没相干,还要你盟个誓儿。”世充随口道:“我若负了你,房子内生一座山,山中跳出一只白虎来,拿了我去。”老人道:“应验,应验。”原来后来五龙大会家锁山,被白虎星罗成所擒,此言慢表。当下世充得了画,别了老人,竟往长安而来。

却说隋炀帝一日退朝进宫,夜中梦见妹子琼花公主走到面前大骂:“无道昏君,还我命来!”炀帝大怒,拔剑赶来,直追到御花园内一块土中,钻下去了。内中就现出一朵花来,枝根高有一丈,顶上一朵五色鲜花,上有一十八片大叶,下有六十四片小叶,异香无比。又见花顶上立着一个人,天庭开阔,地角方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冲天冠,身穿杏黄袍,两手托着日月。炀帝喝问:“何人?”只见那一十八片大叶,化为一十八路反王;六十四片小叶,化为六十四处烟尘,一齐杀来。炀帝大惊。又见花上跳下两个人来:一个头戴双凤闹珠金盔,身穿龙鳞金甲,外罩一件杏黄袍,坐下一匹黄骠马,黄脸金睛,五绺长髯,手执两条金装锏;一个头戴双同镔铁盔,身披一幅鱼鳞镔铁铠,穿一件皂-蟒袍,海下一部虎髯,使一条竹钢鞭,坐下一匹乌骓马。但见那个用金锏的,打死了一十八路反王;那个用钢鞭的,剿除了六十四处尘烟。炀帝大喜,忙问:“二位何人,来保朕躬?”那黑面的大叫一声:“昏君,谁保你来!”照头一鞭,打将过来。炀帝大叫一声惊醒,却是南柯一梦。萧妃忙问:“陛下何事大叫?”炀帝细言梦中之事。萧妃道:“明日问大臣便知端的。”

交至五更二点,净鞭三响,驾坐早朝。文武百官朝贺已毕,炀帝开言,把梦中之事细说了一遍。班中闪出一员大臣宇文化及,当殿奏道:“陛下梦见异花,必有其种,待臣唤名手画工画出形像,张挂朝门。若有人识得此花者,官封太守。不知圣意如何?”炀帝大喜道:“卿可作速与朕描画张挂。”宇文化及即刻领旨退班,炀帝回宫不表。

且说化及回到衙门,忙唤名手画工,将炀帝梦中所言花样细细描画出来,令长班张挂午门。百姓观看,并无一个识得。再说那王世充来到长安,闻得午门挂榜,世充上前一看,竟与画上无二,心中大喜道:“老人之言应矣。”忙上前揭了榜文。两旁太监见了,连忙扯住,领入朝门。太监进内殿奏道:“奴才在午门外看守榜文,有一个能识此花,前来揭榜,现在外面候旨。”炀帝道:“宣进来。”太监领旨出来,带了王世充到内殿,奏道:“识花人带到。”王世充拜伏在地道:“子民王世充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炀帝道:“你可知道此花何名?出在哪一处?细细奏来。”王世充奏道:“此花名为琼花,子民在扬州羊离观内,八月十五曾见此花。子民已描一幅在此,与那榜上的一般无二,请万岁龙目一观,便知端的。”炀帝传旨:“取上来。”内侍将画取上,放在龙案上,打开一看,果然与梦中所见的一样。炀帝大喜道:“画上的如此好花,想活的必竟更妙。”即封王世充为琼花太守,即带领兵马一千到扬州,分付将羊离观改为琼花观,以备驾临观玩赏琼花。

世充又奏道:“于民有罪,不敢前往。”炀帝道:“卿有何罪?”世充把明德在监之事,细说了一遍。炀帝道:“赦卿无罪。”一面行赦书到洛阳,放出明德;一面领旨出朝,带领兵马一千,离了长安,望扬州进发。路逢段达、铁冠道人,世充下马相见。段达道:“随朝气数不久,我与军师到洛阳等候主公便了。”世充大喜,谢别二人,上马下扬州不表。

再说炀帝次日又得了扬州的表章,炀帝大喜,与宇文化及计议上扬州;化及奏道:“主公,长安到江都是旱路,难于行动,陛下可传旨,令魏国公李密作督工官,将军麻叔谋作开河总管,令狐达副之,大发民夫八十万,自龙池起工,凡是关隘山岭必由去路,开深开阔,以便金鼎龙舟行走。那李渊这厮,乘机可限他三个月在太原府造一所晋阳宫,俱用金玉铺陈,以候圣驾。倘若不遵,只说他慢君,罪该斩首。他若造了,又说他私造王宫,也把他杀了,除此后患。”炀帝大喜。

旨意一下,部文到了省城,转到府,又到县。这些胥吏,哪有不爱钱的?乡村城市,挨家佥点,那有钱的,即有十余丁在家,与他隐瞒;若是无钱的,即单丁女户,也要出来。一到河边,哪里顾他寒冷?这样隆冬天气,要他赤身露体,麻叔谋法令又严,不管人死活,动不动就打。后生的还好,那老年的更苦,在路不知死了多少。

先时这个水是星宿海自黄河,经山、陕、河南,由兖州入海。后边屡屡冲入泗州,合淮水入海。江都有一条邗沟,上接着高邮、邵白、宝应各河,至清江浦与淮水相连,想着这个河好不难开。这是昏君无道之故,劳民伤财,不堪之苦。

再说南阳朱灿,当年救了伍云召,收留公子在家,年近六岁,朱灿与兄朱然爱恤如珍。只因南阳向遭兵火,年荒粟贵,养膳公子不活,又闻恩公在河北李子通寿州王帐下为元帅,便与哥哥朱然商议,欲同公子前往河北相投。朱然道:“如此更妙。”

朱灿同公子辞了朱然,离了南阳,来到三叉路凉亭里面,让公子坐在石上,把砂罐拿来放下,取出米来,拾些乱柴,打出火来,要煮饭吃。不料前面督工官李密,带同家将二十名,微服绕岸而来,远远望见凉亭边一只黑虎踞住在此。李密大惊,忙左手扳弓,右手搭箭,大叫一声:“畜生看箭!”朱灿正在烧火,听得喝声,大吃一惊,立起来,不觉一箭正中在砂罐上,当的一声,把砂罐射碎了,饭流满地。朱灿抬头一看,见马上坐着-个官长,后面随着二十多人,只得走上前来,叫一声:“老爷为何把俺家伙射碎了?”李密一见,说道:“好汉,孤家是魏国公李密,奉旨开河,在此经过,上岸闲行。见亭中一只黑虎,故尔射一箭,不道是好汉在哪里。好汉!孤家计议开河善策,意欲请好汉为主管,不知意下如何?”朱灿闻言,大喜道:“承千岁爷作养小人,焉敢推托?但有公子在此,不敢从命。”李密道:“这公子是何人之子?”朱灿道:“就是南阳候伍云召之子。”遂将付托前事细说一遍。李密道:“原来是忠臣之子,可见你一片忠心也。但不知你家中还有何人?”朱灿道:“有一个哥哥朱然,佣工度日,养不活公子,故此要往河北,寻取他父亲送还。”李密道:“这也不难,你且请过公子来。”朱灿领了公子来到面前,李密一看,大喜道:“此子相貌不凡,真将相之种也。”公子见李密,深深一揖。李密说:“罢了。”分付家将取出二百两银子,付与朱灿道:“你且领公子去,交与哥哥扶养长大,将来好与祖父报仇。你就来同孤家前去,倘有出头之日,也未可知。”朱灿道:“小人去,多只二天,就来与千岁爷前途相会。”李密道:“既如此,我去前途等你,不可失信。”朱灿道:“小人怎敢?”说罢,即领了公子,带了银子,辞了李密,两下分手。李密仍回到船上。

朱灿同公子到家,朱然看见问道:“兄弟,怎么不多两日就回来了?”朱灿把遇着李密之事说了一遍,忙把银子交与哥哥,便说:“哥哥,你把银子收了,好好扶养公子。”朱然接了说:“这个自然,贤弟你自放心前去。”朱灿别了哥哥,赶向前途,非止一日,会着李密。李密大喜,即封他为总管。

再说那督开河总管麻叔谋,相看地势,一路一路开河,哪管什么住房坟茔,一直开去。这麻叔谋却又十分凶恶,好吃小儿肉,使人四下里偷来烹煮着吃。后来左近小儿多吃尽了,却又各处去寻,或几十里,或几百里去偷。百姓扰害不堪,各处都闻。忽一日,开河开到一个坟边,却也再开不开。铁搭扒将去,反爆起来,众皆大惊,忙报与麻叔谋。麻叔谋与副总管令狐达上马到来,果见一座坟茔,却是窝子一般。令狐达道:“这个必是神穴,必须焚香祝告,方可开得。”方言焚香祝告,忽一声响,开为两下,底下现出两扇门来。麻叔谋与令狐达入门来,里面却是三间大厅,厅中一口棺材,排着七只油缸,点着灯。忽一声响,棺材开做两块,内中一个僵尸,指甲混身盘满,头发从头上真盘到脚下。叔谋惊疑不定。只见侧有一块石碑,碑上有几行字,上写道:“我是大金仙,死去一千年,发长至泥丸,方登大罗天。”叔谋十分惊怪,只得用礼迁葬在高山之上,却又开河下去。

如今连及远处的小儿也都吃尽了,无处设法,却生出一个计策来,把文书行到各州县去拘唤开河人夫,每一州并要解送三岁以下、周岁以上的小儿一百个。这文一行,行到相州,相州刺史高谈圣看了文书,大怒道:“既拘人夫开河,又要拘一百小儿何用?打这差官下去!”那差官被打,受刑不起,招出这个原由。高谈圣大怒,立刻把差官打死了。麻叔谋闻报大怒,即刻点兵亲来,要杀高谈圣。惊动相州众百姓不服,大叫道:“可怜这样一个清官,难道凭奸贼拿去杀了不成?”

众人沸沸扬扬,惊动了一个英雄。你道是谁?就是金顶太行山雄阔海。这日同喽罗到相州打听京商,闻得众人一路传言,即大怒道:“原来麻叔谋这狗头又在这里作恶,你众百姓随俺来!”众人见他英雄,谁敢不来?阔海上马,同众百姓杀出城来,遇着麻叔谋提兵前来,阔海上前大叫道:“麻叔谋这狗官,快快下马受缚,免得爷爷动手!”叔谋大怒,也不回言,把手中刀劈面砍来。阔海把双斧当啷一架,叔谋两手酸麻,把刀又一砍,哪里是阔海对手?把斧分开刀,扯住刀柄,一声响捻做两段,登的一脚,把马头几乎踢下。正是:

奸雄作恶难逃脱,天遣英雄施报来。

毕竟不知叔谋死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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