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七娘子才慢慢地道,“于安,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

于安垂下头,她声若蚊蚋,“于安当时就应该告诉嫂嫂……”

“就是你当时不告诉我,后来在我让你看着你二姐的时候,你也应该和我说。”七娘子只觉得心若止水,一切悲喜忽然间都已经远去,她甚至已经不生于安的气。“就是那时候你没有说,在你二姐不见的当天,你也应该把整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于翘的任性与你的沉默,直接导致了小柳江三人的去世。她们三人的命不比你们的更轻贱多少,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或者到百年之后,你可以自己和她们解释。”

于安的脸越发是一片惨白,她一下跪了下来,声音都在发抖。“嫂嫂,是于安糊涂,于安没有想到……”

“要说于翘糊涂,我是信的。”七娘子深深地注视着于安,“你会糊涂吗?是嫂嫂糊涂才对,嫂嫂没有想到你这样想嫁进范家……你怕什么呢,当时就算找回于翘,她清白已坏,依然要找人代嫁……”

于安一下又不发抖了。

她非但没有再发抖,反而高高地抬起头来,和七娘子对视。

“于安做了错事。”她轻声说。“可到了那时候,再把二姐找回来,又还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让她在外头,和真心爱她,她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完这一辈子,再也别被找到。”

在这一刻,这个素来是腼腆谨慎,甚至有几分懦弱的小庶女忽然间爆发出的决绝,似乎甚至并不下于许凤佳这样的沙场猛将。

七娘子一时间倒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不管嫂嫂信或不信。”于安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话,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倾诉着自己。“我也从没想到二姐会以私奔的办法,来作为这段婚事的了结。于安或者很希望嫁进范家,但绝不会通过怂恿二姐私奔的办法来达成自己的想望。否则二姐一旦被人找回后老实交代,于安又该如何自处?”

七娘子也不能不信于安的话:这个小庶女并不是笨人,她只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来在各种形势下都获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当时,她故意放了于翘一马,没有揭穿她和崔子秀私会的事。等到于翘私奔之后,她又果断地找上了自己,利用自己对她的好感和同情,以及所欠下的人情,为自己谋求了最好的前程。

如果情况调换过来,她会不会似于安这样,对于翘的心事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呢?如果当时五娘子有勇气私奔,如果当时封锦回应了五娘子的感情……

七娘子很快又狠狠地扼杀了放飞的思绪。

很多时候,道德是禁不起这样严苛的拷问的,生活中所面临的选择题也永远都不是考试,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于安和于翘之间,与她和五娘子所面临的情况,也从来都不一样。

可七娘子依然不禁会想:如果九姨娘没有死,如果九姨娘没有生育九哥,是否她会是于安的形象,是否她就是如今的于安……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又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于翘的私奔究竟是对是错,是勇敢还是任性,又或者二者兼备?

她几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嫂嫂一点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七娘子睁开眼,她慢慢地道,“只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于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要为柳江、桂江、融江三人的去世,负上一定的责任。你要为你二姐的下落,担负上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淫奔不才,崔子秀如果是真心对待你二姐还好,如果他只是贪图新鲜,将来对你二姐不好,打她骂她,甚至将她卖进暗门,将她随意赠送他人,也没有人会为她说一句话。终其一生,她不会有机会和家人来往,即使是你见到她,也要假装不认识,她没有娘家,她的一生幸福全都系于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而这一切的发生,固然是因为她过分轻浮,无法担负上自己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没有尽姐妹的责任,没有及时提醒她可能发生的一切。”

于安面上闪过了一丝不安,她的唇已被咬得泛白,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七娘子。

“随着你对世事的了解越来越深,你会越来越明白你背上了怎样的枷锁。我希望你能够处理好这份重担,继续你的日子。”七娘子几乎是苦涩地道,“嫂嫂真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完美无瑕,人生在世,手心里永远不可能没有脏污。只是……只是很多事,你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

“二姐不是小孩了。”于安忽然倔强地道,她几乎是不屈不挠地和七娘子做着搏斗。“凭什么她做的事,要我来担责,我就是不说,她也应该知道,一旦这样走出家门,她要面对什么……如果她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七娘子心头闪过了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她轻声道,“因为你是她姐妹……唉,总要到多年以后,你才会明白姐妹这两个字,其实已经代表很多。到时候,你又能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吗。”

想到五娘子的临终遗言,她心头一阵抽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娘子的话。

“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草,年年是谁在锄。”

五六年之后,于安心里会不会也记挂着于翘的生死呢?还是她根本和自己并不一样,一点都不在乎这所谓的姐妹之情?

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出来,疲惫地道,“算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从今以后,大家就当做不知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到了夫家绝不要带出于翘的一句话。”

想了想,又不禁添了一句,“希望范家二少爷,能值得你的沉默!”

于安一扬头。

在这一瞬间,她面上流露出的倔强与不屈,简直和于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算他不值得。”她说。“我也会让他变得值得!”

七娘子一整个下午都很沉默,直到许凤佳回来,她才露出了笑脸,迎上前为他解下了外袍。

“今儿所里忙不忙?”她轻声问,“倒是辛苦你了,这几天连轴转,也没有怎么好生歇着。”

许凤佳却依旧是一脸的精神奕奕,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和娘谈得如何了?”

说到这件事,七娘子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点着许凤佳的胸膛,颇为不满地问,“我问你,你怎么什么事都和你娘说,该不会连咱们的约定都说了出去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凤佳吃惊地抬起眉毛,见七娘子大急,他才爽朗地笑了起来,“没有没有,我还没那么不着调。”

等两个人见过四郎、五郎,坐下来准备吃晚饭,他才轻声解释给七娘子听,“娘常年都不在家里,对你的为人难免不那么清楚,我说你的好话难道还不好?将来家里有事,她自然会支持你的。”

七娘子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依然有三分羞涩,她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你等着,我也到九哥跟前夸你去,把你做的所有事都细细地告诉他,看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你肯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许凤佳不疾不徐地道,见七娘子眉立,他的笑声又大了起来,“吃饭,吃饭。”

七娘子自己心里有事,吃了半碗饭就吃不下去了,她见许凤佳吃得香甜,知道这几天也的确是累着他了,便拖到许凤佳放下筷子,才道,“娘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还是今晚就去和父亲挑明了……这件事,她希望由我来说。”

许凤佳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断然道,“这件事本来应该她说,既然娘无心开口,我们也别太过分。就由我来说吧!”

七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许凤佳毕竟是个男儿,心胸是要比许夫人宽广得多了,也更懂得为自己分担压力。

她轻声道,“你说我说,其实也都一样,这件事我也是当事人,你也撇不下我。没有我在场,父亲要是打算从轻发落,又有谁来提醒他杨家、孙家和宫中宁嫔的威势呢。”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一旦自己不和许凤佳一道过梦华轩,将来事情传到许夫人耳朵里,自己和许夫人的关系恐怕就要微妙起来了。现在两人之间虽然偶有龃龉,但毕竟都还算得上融洽,将来一段时间内,她也不打算把关系打破,所以这一次虽然尴尬,但毕竟她还是要去的。

许凤佳也无话可说,两夫妻稍微商量了一下,便由七娘子捧着小匣子,许凤佳亲自提灯。两人一个侍女也没有带,便并肩出了屋子。

七娘子很少在夜间外出,纵有,也都是前呼后拥,一路灯火辉煌,此时和许凤佳并肩走在黑暗中,只有眼前一个灯笼的微光,不禁使她心中多添了一股淡淡的战栗。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五娘子或许就在这院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正望着她和许凤佳的身影,徐徐向着梦华轩而去。

她不禁就握紧了许凤佳的胳膊,将自己的身子,靠向了那让人安心的暖源。

平国公当然还没有睡,听到许凤佳小夫妻求见的消息,他很快就让两人进书房去。七娘子甚至还和一名美婢擦肩而过:这位小姑娘要比她还小了两三岁,见到许凤佳夫妻二人,她脸上蒙上一层诱人的红霞,一摆腰肢,就钻进了平国公惯常起居的西翼。

七娘子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深吸了一口气,跟在许凤佳身后目不斜视地进了屋子,向平国公请安问好。

“这么晚进来——是昨儿孙家的夫人请你过去,有什么事?”平国公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七娘子身上。

不愧是当家人,这句话虽然是猜测,但也把实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七娘子只觉得额前顿时沁出了一滴冷汗,她没有答话,而是注目许凤佳,默默地向前一步,将小匣子放到了书桌上。

平国公的目光就跟着七娘子一起转向了许凤佳,许凤佳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平稳地道,“爹,善礼的死,儿子已经查出了大概。真凶是谁,只怕,还要您老人家来帮着一道查一查。”

平国公一下就站起身来,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眼睛也很快就钉死了七娘子,这犀利的目光,似乎都要将七娘子的脑袋穿透了,看穿她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许凤佳的话,“善礼的死,你已经查出大概了?”

这句话,根本就是向着七娘子问的。

七娘子和许凤佳之间,到底谁才可能是查出五娘子之死真相的人,当然瞒不过平国公。七娘子扫了许凤佳一眼,硬着头皮道,“是,也就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不过我们想法简单粗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这又是人命关天的事,因此,还要请父亲来把把关。”

平国公瞳仁一缩,他喃喃自语,“怪道你们母亲今早忽然回来……快说,这个人是谁!”

不知不觉,他的态度越发凌厉,似乎有了率领千军,令出无不行的威风,这一喝,是喝得七娘子都吓了一跳。她又吸了一口气,才道,“请容儿媳一步一步地给您说明白。”

到了这个地步,再让许凤佳发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也就只有她对案情的熟悉程度,才经得起平国公的盘问。

七娘子咽了咽口水,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事情还要从去年说起,当时小七刚刚接过家务,费了一番心思,才稳住了家里老老少少不消停的妈妈们。心力损耗,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因此便请来了钟先生把脉。因为五姐的忌辰快到了,钟先生无意间听到了底下人来回报,要给五姐准备法事的消息,便若有所思,小七看出端倪,详加询问之下,钟先生就告诉小七:当时他曾经和五姐有过一番对话,他提醒过五姐,以五姐的体质,在产褥期是决不能服用王不留行与番红花等通血药材,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忧。但在话语出口之后,钟先生就觉得有些不妥,因为门没有关,这番话,可能被别人听去。他出屋子的时候,屋子里也果然有几个别人在,不过钟先生只认得五妹于安一人。”

平国公倒负双手,用心听着,并没有说一句话。

七娘子顿了顿,又道,“不过钟先生身份比较尊重,小七也没有让他写供述。因此这一段是只有说话,没有供词。父亲要查证,只能亲自找钟先生询问。”

她没有等平国公回话,“既然钟先生记得于安,小七接下来当然找到于安了解情况。于安还记得当时屋内有两个人,但因为本人没有听到钟先生和五姐的对话,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关键处。这一说明,顿时想起来,这两人是老妈妈和小松花。”

她又为平国公说明。“于安人就在家中,父亲要是愿意,随时都可以找她询问。”

“接下来,小七便找人盘查了老妈妈和小松花的底细。”七娘子是一步一步都把思路阐述得很清楚。“老妈妈底细清白,并且忠心不容置疑,她的嫌疑肯定是最小的。”

平国公也不禁微微点头,他沉声道,“说下去。”

“小松花一家的底细似乎也很清白,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外地,没了音信。小七就拜托表哥封锦,帮忙找到了此女姐姐一家的下落。”七娘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平国公的脸色,她徐徐地道,“此女姐夫邱智,是广州军中一名百户,当年升鸾第二次南下广州的时候,他有份在舰队中做事。”

以平国公的城府,亦要悚然动容,七娘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道。

“于是兵分两路,凤佳一边着人捉拿百户上京,小七一边拷打小松花,这丫头禁不住刑,很快就全招了出来。这里是一份供词,父亲请看。”

她看了箱子,取出小松花的供词,恭敬地推到了平国公手边。

平国公顿时拿起来细看,随着阅读的进展,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过了一会全看完时,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了。

“与此同时,我们也取得了百户的供词,父亲请看。”七娘子又取出邱智的供词,放到平国公手边,等平国公看完后,她续道。“这两人的线索,都归结到了吴勋家身上。邱智供述他和吴勋老婆的姨甥关系,有两本族谱以兹证明,父亲请看族谱。”

见平国公面色阴晴不定,她又加了一句,“若是要盘查,这两人的祖籍供词上也都有写,父亲当可派出亲兵,乔装打扮前去探听。”

她每一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如何查证更是都已经为平国公设想好了,这条线,是逻辑明显,证据充足,直接指向了吴勋一家。

而经过去年的事,吴勋一家背后的人是谁,平国公还不清楚么?

平国公来回反复,又查看了几遍七娘子提供的证据,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额前也渐渐地现出了几条青筋,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道,“来人!把许于静这孽子,张氏这贱妇给我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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