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庆十足,初三日有女儿的人家,都不会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连大老爷都没有在小书房里打发时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着两个女儿上门。

因为权瑞云也回娘家去了,孙立泉又已经下了广州,此时除了许凤佳并几个小辈之外,倒真的就只有杨家的原班人马,彼此见面先道过了喜。大老爷握着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摸了摸三个外孙的头,便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笑道,“凤佳跟我来。”

九哥也要拔脚跟去时,大老爷却道,“你上次见你姐姐,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你去探她,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什么大事,连人伦都不顾了?你留在这里,陪你两个姐姐说话。”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说难得见两个姐姐,就是我这个当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时见他一眼,他又关进去读书了,今天难得出来松散,也不要这样绝情,娘都没有见你几眼,就又要躲到外头去。”

大太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哥还能说什么?大老爷带着许凤佳出了外院,他便陪着两个姐姐坐在堂屋里和大太太长篇大套地说些闲话。只是虽然人就坐在这里,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是在别处了。

虽说两人都住在京里,但七娘子出嫁后反而没有和九哥见面的机会,这位官宦人家的少爷是一点娇骄之气都没有,自从去年落第,就一门心思地攻读圣贤书,竟有了几分拼命的意思——听大太太的口气,竟是连她这个做娘的都很少有机会和九哥说话。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易。

虽说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样,也是十九岁,但这位小少爷竟也如姐姐一样,是一点都不像十九岁。周身上下的气质,竟有了几分二十九岁的沉郁。

大太太一边抱着几个孙子,一边和二娘子闲话着京中几户亲近人家的升迁降黜,又说着秦家自从出孝之后,几兄弟都各有升迁,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进京在太仆寺供职,等到开春赴任,杨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来送往等家常琐事。七娘子在一边含笑附和了几句,一边拿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九哥,一时竟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着,实在是太不快乐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几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这样明目张胆地关心九哥,大太太听了,倒很有几分不习惯,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脸颊上都还是肉嘟嘟的,今年看来脸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来不对了。”

这话要是让大太太说来,肯定是半含了不满,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这么一说,却是平铺直叙,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双生关系,并不是杨家的一个忌讳。

真不知道大太太这样的人,怎么生得出二娘子这样的女儿来!

七娘子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倒是九哥闪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个笑,“二姐看我也看得准,上回到孙家去送礼,你们老太太见了我,还说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读书别读得太苦,说我眼神都读得有些浑浊了。”

这个笑虽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观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这一笑下头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叹息,又忙站起身扳着九哥的脸,细看了看,才皱眉道,“二姐不说,我是真的没看出来,以后你晚上再别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九哥望着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孙太夫人,大太太不免问二娘子,“听说老太太今年越发不好……”

二娘子脸上顿时掠过了一线阴影,“今年冬天都很怕过不去呢,不过,开了春应该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几个偏房弟弟口中可没有什么好话。”

孙家自己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后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外地供职,倒是先定国侯有几个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兴旺,也时常到定国侯府上走动。如今孙立泉在外,几兄弟也都不在京里。要是老太太千古,家里没个儿子,事情也实在是不好安排筹措。

大太太自己是没有伺候过公婆,但毕竟当过家的人,这些讲究忌讳也不至于不清楚,她脸色顿时一沉。“你仔细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声,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也要有数,该怎么堵一堵众人的口——”

二娘子却扫了七娘子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顿时会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说,却不好和许家的世子夫人说的。

她就乘机站起身来,笑着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里去坐一坐,上回进宫,我看六姐还念叨着七姨娘,不知道她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又扭头吩咐二娘子,“一会儿你也去七姨娘那里坐坐,以后在宁嫔面前也好回话。”

自从六娘子得宠,大太太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都不甚讶异。倒是九哥脸上现出了一点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嬉笑着随七娘子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不急着去七姨娘那里了,她回首一望屋里,扯了扯九哥的衣袖,轻声道,“我到你屋里看看。”

九哥虽有几分讶异,脸上却更多地带出了喜悦。“好,难得七姐有兴致到寒舍去坐!”

两姐弟自从成人之后,接触反而更少,尤其是权瑞云嫁进门之后,九哥一直忙于读书,七娘子都没有进过九哥的院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不稳重。”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笑。

到底是血脉至亲,就算平时再没有联系,这一点熟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九哥的小院子就在内院靠近二门处,布置得干净雅洁,虽然也有些贵重的摆设,但并不豪奢,只是处处都可以见到权瑞云的绣品,显见得这间屋子是女主人精心布置,下了心思的。

七娘子在屋内转了转,又进卧房相了一眼,问九哥,“你平时就在这里读书吗?”

“那倒不是。”九哥抱着手跟在七娘子身后,“书房倒是在二门外头了,七姐要看,我们就去看看。”

“不用了,又要叫人回避,闹出好大的动静。”七娘子摇了摇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我看,你平时也多半就睡在小书房,很少进来休息吧?”

一个家里有没有男人活动的痕迹,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自从许凤佳回京,虽然按照惯例,他在西翼还有一间屋子,放他自己的东西。但如今两夫妻日常都在西三间起居,西三间里渐渐地也就出现了他的朝服、常服,还有些心爱的小刀剑等物,而九哥的卧房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一件九哥的衣服都没有露在外面。

九哥先是一怔,紧接着,也就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略带了一丝自我辩解的意味,“七姐也知道,我这一向读书读得比较用心……”

他的话,就在七娘子的凝视里渐渐地弱了下去。

七娘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

九哥读书读得这么专心,只怕是权瑞云本人都觉得欣慰,虽然自己寂寞,但恐怕也决不会展现出来,打扰九哥的上进。在当时人的价值观里,像九哥这样的儿子、丈夫,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

可大老爷在多年前,岂不也是这样出色?九哥这就是一步步地拼命地要把自己变成下一个大老爷……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握住了九哥的手。

“你又何必这么拼命呢?”她低声道,“爹眼下才不到六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他还能干上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年。如若能在阁老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你就是有了进士功名,只怕在仕途上,也……”

大老爷都这样显赫了,九哥如果还年少有为,坐到了高位上,杨家岂不是太招人眼目了?大秦阁老,多得是不许儿子出仕,或者只许儿子为一闲职,到了孙辈,再来悉心培养,以图在自己过身十多年后,原本的喧嚣渐渐散尽之余,官场上后继有人,可以为家族撑起一把保护伞。像杨家这样和豪门大户联络有亲的士族,更是绝不会将所有的筹码都摆在官场上,尤其九哥是家中独子,他最大的任务,其实还是给杨家传宗接代。

这个道理,恐怕九哥也不会不懂。就算两年后他能中举,成就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进士,在仕途上,也不会有太多建树。

九哥就别开了脸。

他现在和七娘子已经并不十分相似,俊秀的脸上,只怕也就只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清冷神韵,与七娘子在气质上有一丝呼应了。可和七娘子不一样,这张脸上,还残存着不少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任性,更有丝丝缕缕的阴郁,就像是一层薄雾,笼罩在了九哥身侧。

“可……”他低声说。“七姐,我说过。我会长大,我会保护你的……总有一天,我要你抬头挺胸,不必受任何一个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尘往事,随着九哥的这句话,一下涌上了心头。

她只觉得眼眶罕见地一热,就有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将这件事记挂在了心头!

其实又哪里是要为她撑腰呢,现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脱离了九哥的保护范围。

这孩子从小心里就明白,什么事也都装在心里,时至今日念念不忘,还要努力上进,求的,却也不全是将自己笼罩在他的保护网之下吧。

这句话从出口开始,九哥心里想的,恐怕就是已经再没有办法为自己保护的生母……

而不论他如何上进,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强忍着眼泪,紧了紧手中的掌握,坚定地道,“你能活着,你能活得开心,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就是对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优秀,你已经很优秀,你不需要更好,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姐姐和娘都只想你开心,你——明白不明白?”

见九哥脸上浮现阴云,七娘子摇了摇头,抢着道,“而且,”她叹了口气。“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进步,很多时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变——我不想你变得和父亲一样,现在的善久,已经很好。”

提到大老爷,七娘子脸上不禁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又颓然地止住了话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多了。”他轻声说。“我是——我这样想长大,可是长大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是你,一直在护着我……我原来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一点能力……”

九哥的头,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这一句话有无限的重量,足以将他的肩头压弯。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优秀,对九哥来说,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让这个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该背负的重量。

正要措辞安慰九哥,她心头又是一动。

九哥方才那一番话,涵义无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话外盘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间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以他痴情的性子,连自己这个从来不敢过于亲近的双生姐姐,他都这样看重。更不要说大太太了,就算他当着自己的面,从来不肯表露,但想必对大太太也不可能没有亲情。

而九哥呢,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有能力背着大太太做出种种布置,找到了三姨娘当年的盛装……他背后始终有一些棋子筹码,是七娘子所不知情,也没有过问的。

对生母的死,他也不可能没有追究的兴趣,而很多事一旦被摊到台面上来谈论,于九哥,那是怎么说就怎么错……

唉,这孩子也实在是太为难了,夹在中间,很多事,也真的难以两全。

七娘子立刻在心中下了决定:有些事,九哥是连个影子,都不必知道。

她轻声道,“谁说你没有能力呢?没有你,我又哪里能平安长大,哪来嫡女的出身。你不用再勉强自己了,善久,你做的已经足够多,足够好。”

九哥面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旋即面露深思。

“姐姐还是那句话。”七娘子又笑着拍了拍九哥的肩头。“你要是真喜欢读书,那你就只管去读。若你是为了加意进步,以便有一天能够护着姐姐——只要你能承续杨家的香火,就已经是在护着姐姐了。”

再没有一个人丁旺盛的娘家,更能震慑得住婆家的妯娌小叔们了——到了下一代就更是如此,四郎、五郎乃至七娘子未来的孩子有越多的表兄弟,在许家说话就越响亮。

话虽然是玩笑话,但七娘子的语气却是很诚恳的。

九哥眼中有了些好笑,自从落第以来,经年盘旋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抑郁之气,似乎渐渐地消散了开来,他笑了。“好,那你等着我,十年二十年,我总要生七八个孩子,为你撑腰。”

七娘子大笑起来。“七八个孩子,你是把瑞云当成什么了。”

提到权瑞云,她心里的那一股沉重,也已经悄然褪去。虽说她不好直接插手两夫妻之间的事,但七娘子也始终不忍见得权瑞云渐渐蜕变成大太太一样的官夫人。

想当年大太太没有出嫁的时候,又何尝没有女儿家的想望?很多事,总是要一点一滴日积月累,才会铸就出如今的情景。

她又忍不住叮嘱九哥,“你一定记得,你要好好地待瑞云,你想想娘这一生,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太风流,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有意没有点出,这个娘,到底称呼的是九姨娘,还是大太太。

尽管这两个女人的一生,也的确都受累大老爷的风流良多。

九哥却也没有一点迷惑,他似乎已经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忽然问七娘子,“姐夫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尽最大努力待我好。”

九哥的眼神就暗淡了下来,他忽然叹息。“这世上很多事,真是恩怨难以分明,黑白之际,谁能说清。”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九哥一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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