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明德堂时,西三间内依然冷落无人——往常这个时候,许凤佳要是没有出门,多半已经回到屋内开始看他的邸报写他的信,七娘子不禁微微皱眉,顿了顿,才吩咐中元,“你到二门上问问,世子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又出门去了。”

她心情不好,丫鬟们顿时不敢大声,中元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没多久回报,“是永宁伯府上的三公子来人请世子爷出去,世子爷就从梦华轩直接过去了,派了小厮儿和守门的乔妈妈招呼了一声,只是乔妈妈也不敢乱走,还没有来得及报信进来呢。”

林中冕、萧时雨、唐庆几个,时常也都来找许凤佳说话吃酒,这几日,许凤佳时常也念叨着海淀的莲花白要酿出来了,想来是几个少年贵公子约着出去玩乐。七娘子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问上元,“昨晚世子爷歇在哪里?”

“世子爷在西五间书房里歇的。”上元小心翼翼地瞧着七娘子,低声道,“也不许人进去,还是上夜的王妈妈看不过眼,后半夜才抱了一条被子进去。说是世子爷就趴在炕上睡着了,人蜷成一团,您也知道,这时节夜风已经很冷了……也不知道感了风寒没有。”

七娘子不禁眉头微皱,她叹了口气,瞪了上元一眼,才低声道,“我知道啦,你犯不着拐着弯儿地劝我,我心里有数的。”

上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其实也就是辛妈妈、王妈妈撺掇着奴婢来说的……奴婢哪里知道什么!”

七娘子没有养娘,在闺房之事上,就没有个长辈可以随时商量,闹得要丫鬟们这样来劝,双方其实都有几分尴尬。七娘子微微红了脸,不再接上元的话头,径自道,“一会儿账房那边会把这几年来的账本都送进来,你和立夏两个亲自出去,到将军胡同的小院子里,把两个供奉请进来,可以开始看账了。”

有大老爷出马,何愁事情不成?两淮盐商,没有一个不想着讨好当今阁老,他肯开口,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奉承,六月初,两个身经百战精明稳重的女账房就被送到了京城,七娘子倒也没有慢待她们,接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在将军胡同自己的陪嫁院子里拾掇出了两间上房,又吩咐周叔周婶住过去服侍,将两位女账房养了起来。

虽然现在接过了账本,按理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但七娘子几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先,什么事都安顿得好好的,一时间居然无事可做,在家里坐了一会儿,看书也看不进去,写字也静不下心来,等到两个女账房进来,太妃赏赐的几样东西也到了,内账房又把账送到了明德堂,七娘子逐个安顿吩咐,将账房们关在明德堂侧翼的一间厢房里开始看账,居然便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索性去找四少夫人说话。

平国公府占地阔大,明德堂所占的西翼,几个院落都冷落无人:是为将来于宁、于泰预备的。几个哥哥们都住在东翼,因为有男眷居住,七娘子平时没事,也很少进东翼走动。她带着中元、端午在东翼绕了一圈,在心底熟悉了一下东翼的院落分布,才进了东翼北角的慎独堂:在东翼中,这也算是最偏院的建筑物了,大房住的至善堂和五房住的慎思堂就在毗邻,反倒是慎独堂孤零零地靠着山墙,从外头望进去,显得格外的冷落,只有四少夫人平时待在身边的一两个小丫鬟,靠在门槛上抱着猫晒太阳,见到七娘子来了,便腼腆一笑,回身进去通报。

四少夫人很快就迎了出来,“六弟妹今儿个有空过来找我说话?我倒真吓了一跳!”

七娘子眼下正当红,她虽然没有格外殷勤,但面上却也挂起了笑容。

“心里烦得很。”七娘子叹了口气,“来找四嫂说说话!”

她难得地把心里无穷无尽的烦躁,露出了一点到台面上来。

四少夫人顿时笑了,她扫了几个丫鬟一眼,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把下人们都打发了下去,才让七娘子。

“六弟妹坐!”

七娘子就在炕边坐了下来,扫视了室内一周。

别看四少夫人性子热闹,但屋内却布置得很简单,除了墙角的多宝阁中虚应故事地放了几个盆盆碗碗,这个待客用的东次间,几乎就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四少夫人本人,从乐山居回来,也换下了华服,家常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莲青色袄裙,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老气。

丈夫不在家,四少夫人似乎就没有多少心思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怎么,是张氏给你气受了?”四少夫人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打量,她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七娘子。“张氏心思深得很,又是你的嫂子,我劝六弟妹一句,有什么气就往肚子里咽了得了。你五姐就是因为受不了气,几次闹到老太太跟前,还不是她吃亏?”

提到五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几次冲突,四少夫人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不以为然,似乎对冲突的双方,都没有太多好感。

七娘子倒是心头一动。

谷雨、春分虽然也说了一些五娘子和别院主母的冲突,但毕竟限于身份——五娘子出嫁后又很少把心事告诉人,所以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只知道五娘子和三个嫂子都有过不愉快,其中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也是最多的。

她本来只是想找个人一道埋怨一下许凤佳,借着这个话头,勾引四少夫人说一说自己和四少爷的事,再多了解一下四少夫人的为人,不想四少夫人竟是自己把话头送上了门。

当然,她未必是安得好心。

“不瞒四嫂说。”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开了口。“按理我做弟媳妇的,也不好说嫂子的不是,就是五嫂的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我这不是心里虚得厉害?大嫂的脾性,您也知道,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于安几个妹妹平时又不管家,问她们,是问道于盲。既然今儿个家务到了我手上,少不得也要临时抱佛脚,请四嫂教教我了。”

她虽然并不做此想,但临时这么一说,倒也丝丝入扣,仿佛这次上门,是酝酿已久。四少夫人用神看了七娘子几眼,欣然一笑,她往后靠到了迎枕上,美眸中倒是现出了几丝算计。

“都是一家人,谈不上帮忙不帮忙。”四少夫人又提起了过年前后的事。“这个家里要是有谁还知道我的心事,也就是六弟妹你了。”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才又笑道,“就是我这边,也有一件事想求你玉成了。”

七娘子倒是讶异地抬起了眉毛,“是四嫂娘家……”

四少爷在边关作战,和杨家是八竿子打不上一点关系,四少夫人有事要求她,恐怕也就是娘家有事,要请她走杨家的路子了。

四少夫人却又摆了摆手,转了话题。

“张氏这个人呢。”她一点都没有拿乔,更是收起了自己的傲气,平铺直叙、和蔼可亲地为七娘子解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为人。“要说起来,也就是一个阴字。自从进门开始,婆婆和她几次交锋,都是得了面子损了里子,更别说你五姐了。就她那心机,要和张氏斗,回去练个十年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她放低了声音:似乎在这一瞬间,四少夫人自己也有些疑问——如果由她来面对五少夫人的话,是否能够和这位心机深沉的妯娌,战得个旗鼓相当。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倒也知道了不少五房的密事。”她很快又把这心事抛到了脑后,抽了抽鼻子。“不过知道归知道,你问我要把柄,我却欠奉……六弟妹明白我的意思吧?”

以五少夫人的手段,如果会有把柄落到四少夫人手里,倒也是怪事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她认真地看向四少夫人,等着她的进一步阐述。

四少夫人面上掠过了少许犹豫,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忽然间,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她进府就想接过家务,但那时虽然婆婆身体已经不好,却还有大嫂在先,于情于理,就算婆婆不再理家,也是大嫂代管家务。”

“那时候我进门也没有几年,在太婆婆身边,还很得宠。平时经常和张氏一起,在太婆婆身边侍奉。”四少夫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张氏就经常和太婆婆唠叨家用账,她家里虽然显赫,但却并不富裕,陪嫁不多,五房的小账就很有些紧巴,也难为张氏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外头是一点看不出来。就是这个水磨工夫,张氏就做了一年多。”

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太夫人留下印象,知道五少夫人是个理家的能手。

“接下来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一点凭据,”四少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大哥一向是在外打点家里的生意,如果把内帐也交到大嫂手里……很多事没准就说不清楚。婆婆迟迟没有交账,也是顾虑了这个意思。可当时虽然祖母已经有了让张氏当家的心思,却也没有十分的准,她还问了我几次,问我哪一个妯娌适合当家。”

她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看向了七娘子。“要不是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要不是六弟妹你也懂得我心里的苦。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知道的……当时你四哥身边有个得宠的通房……”

七娘子脑际嗡然一震,已经明白了过来。

“药是五嫂帮你找的?”她也压低了声音。

四少夫人点了点头,唇边就现出了一抹冷笑。“她们家底子毕竟很厚,要淘换一两贴好药,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家呢,怎么说都和祖母沾亲带故,要做这种事,也不是很方便。那药还是早年从南洋带回来的,据说全天下也就是十多贴了,有个外号叫‘难神仙’,一贴吃下去,十天半个月内,人肯定就没了。事后仵作是一点看不出来,要不是京里的好医生扶脉,也断断摸不出来的。”

看来,五少夫人是用这一贴药,换到了四少夫人的支持。

七娘子忽然又有些奇怪:这么隐私的事,四少夫人也会拿出来和她说?即使事过境迁,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不好发难,但这种事,左右是个把柄。四少夫人又何必急赤白咧地将它向自己表白?

“得了她的好处,我自然也要为她做事。”四少夫人扯着唇微微一笑,“没有多久,我去至善堂里找大嫂说话,无意间就发现了大嫂正在看家里的账本。当然,面上我是没有说出去,可几个丫鬟们嘴不严……”

许夫人还没有开腔交接家务,大少夫人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账本。等到家务交到大少夫人手上,那还了得?

由四少夫人散播这说不出真假的谣言,五少夫人的手是干干净净,经得起平国公夫妇的审视的。

“结果母亲当然是大不高兴,她的精神头已经不能管家,大嫂又这么沉不住气,我呢,是个爆竹性子,一天到晚地往外跑,也不像是个管家的样子。这家务绕来绕去,祖母再一开口,到底是落到了她身上。”四少夫人似笑非笑地比了个手势。“她也不亏,这些年来,我私底下冷眼看着,这个数是有的。”

七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道。“五万两?”

要从许家的家用里贪出这个数,五少夫人年均是要贪走一万两银子!许家的家底是厚不错,可家用的小库房里,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吧?再说,这么大的一笔钱,帐上怎么可能没有痕迹?

四少夫人嗤笑起来。“也不都是官中的钱,拿月钱出去放高利贷,家里的金银器皿,多一点少一点,看不出来的事……我也就是这么一猜!”

随便一猜,数额就惊悚到这个地步,翔实到这个地步?

恐怕四少夫人在慎思堂里,也不是没有眼线吧。

七娘子就作出了心悦诚服的样子,“四嫂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她就在心底极速地盘算起了这个消息的意义。

在四少夫人,她恐怕只是想为七娘子打倒五少夫人,添上一块筹码。五万两银子的出入,一旦查出来,五少夫人是一点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转眼就要失宠倒台。

而小罗纹与张账房家的之间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五少夫人的种种做作,似乎在一瞬间也得到了解释。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要把账做平,没有小半年是办不到的,也难怪五少夫人软硬兼施,要再把家务把在手中那么长的日子。也难怪一旦事成,立刻把张账房家的调走,要贪污这么多银子,没有内线是办不到的,看来,张账房家的就是五少夫人的内线了。

四少夫人一下就拿出了一个价值千金的信息,所求当然也不在小吧?没有她这句话,自己恐怕还未必会把亏空的事放在心上:一点银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费力挖掘,打墙动土……

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了四少夫人,“四嫂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里了!”

四少夫人笑了,她垂下头拨弄着茶杯边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

“我也不是无求于你!——明年开春了,我想到宣德去!这件事,还要六弟妹帮我在婆婆跟前,说几句好话。”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从来武将戍边,如果不是长期驻扎,是不会带家眷赴任的,更不要说四少夫人娘家婆家都在京里,她要到宣德去找四少爷,恐怕所受的阻力并不会太小。

也难怪要用这个消息来做人情,求自己打通许夫人的关节了。

只是……

宣德离京城也并不很远,四少爷却是连祖母生日都没有回家,虽说男子汉一心事业,但也能见得他心里对四少夫人的牵挂,未必很多。四少夫人这么做,值得吗?

她望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屋中简洁的摆设,心底一下倒有些酸涩:没有四少爷在身边,或许平国公府中的生活,对四少夫人来说,只是折磨。

可她也是五娘子一案的凶嫌之一,想要去宣德,未必不是想避开自己查案的脚步……

七娘子心念电转,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明年春天如果四哥还没有回京,四嫂又一心要去宣德,我自然会为四嫂说几句话的。”

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没得只占便宜,不用付出代价的。七娘子如果婉拒了四少夫人的要求,自然是把她往敌对那一边推,在这种时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再说,如果她的计划顺利,等到明年春天,一切恐怕也已经真相大白。

四少夫人顿时展颜一笑,这一笑里,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丰姿。“那四嫂先谢过六弟妹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万千,到末了,也只是对四少夫人微微一笑,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起身告辞。

忽然间,她很想和许凤佳说说话。

在四少夫人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七娘子踏进明德堂的时候,已经快到了用膳的时点。

许凤佳也已经回了西三间,正在炕边盘腿而坐,睫毛低垂,专注地读着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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