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番敬过茶,七娘子自然有见面礼送上,两个长辈也有贵重首饰见赐,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不必多说。因倪太夫人一脸的困倦,不多时,众人就渐次告退,许夫人第一个站起身告辞,又亲昵地冲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来,到清平苑陪娘说说话。”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七娘子就已经把自己的立场,挑得亮若白昼。

许夫人是她三姨,不管五娘子出了什么事,许夫人和大太太之间关系如何,只是两人的这层亲戚关系,七娘子就天然成了许夫人的盟友。

并且这盟友,还是一个第一天请安,就敢给倪太夫人软钉子碰的新妇。

二太太虽然已经避居西北,从宅斗的第一线上退了下来,但她当年的风采,依然不时被七娘子拿出来回味。

有时候在深宅大院里的斗争,谁不要脸,谁就占了优。二太太但凡还要一点脸,当年也不至于硬生生把大太太的心思转到了过继上,让姐弟两人过了好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

敢给倪太夫人一点面子,恐怕在日后的斗争里,老人家就货真价实地拿自己的辈分来压人了。

不把辈分放在眼里,倪太夫人又能怎么样?

不论是二娘子使力,还是连太监在背后撺掇,或者是六娘子的手笔,总之,宫中昨日才赏赐出金玉如意贺新妇进门,这门亲事又是平国公亲自上门来提的。倪太夫人向宫中许太妃诉苦,许太妃又能如何?难道还为了母亲的体面受损一点,去下皇后或者连太监的面子?

向平国公述说,先不说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平国公在意不在意,但两家关系本来就正暧昧,五娘子又死得不明不白,一个政客是肯定不会在这时候为了一点小事发作儿媳妇的。

这点气,倪太夫人受了也就只能受了!

七娘子虽然才只是个新妇,但六房有儿子,她娘家又硬实,许凤佳又争气……她一进门就接续了五娘子当时才开始的得意,将几个妯娌全都踩到了脚下!

偏偏行事又这样高调霸道,第一天就搞出事来,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她将茶碗搁到倪太夫人身边的那一刻,几个妯娌脸上的神色,想必都很精彩。

七娘子扫了那一眼,也堪堪捕捉到了些余韵。

大少爷面色安详,大少夫人一脸的不敢苟同,四少夫人做不可置信状,五少夫人的脸色,却是眼看着就阴沉了下来。

的确,五少夫人,本来也就是她最怀疑的目标。

这位张氏一向受宠,许凤佳没有娶亲,许夫人又病着的那几年,一向是她在打理家务。平国公府规模不小,一年的开销,想必更少不到哪里去。这一进一出之间,油水有多丰厚,七娘子心里有数。

张氏的嫁妆又远远比不得杨家女的显赫,换作自己是她,都会希望弟媳晚几年当家。

五娘子运气不大好,出嫁第一年家里正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时候,许家又最得意,所以没有接过当家的棒子。等到她生了儿子,就……

如果五少夫人的动作大了些,以五娘子的性子,不把事情闹大,是肯定不会罢休的。

这三个妯娌,就数她的嫌疑最大。其余人等虽然和五娘子也存在尖锐的矛盾,但这来日方长,也没有必要着急在月子里下手。只有五少夫人的需求是最迫切的。

她又闭上眼,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五少夫人的神色,才提醒自己:才过门,别急,先站稳脚跟再说。

好在七娘子虽然立刻在自己身边树立了一个大敌,却也几乎同时结纳了一个有力的盟友。

许夫人对她的态度显然亲密得多了。

这位贵妇人身子骨不好,从乐山居到清平苑的短短一段路,都要乘二人抬的竹轿,七娘子在地面随行,两人一路上倒是都没有什么话。

待得进了清平苑,许夫人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她把七娘子让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和许凤佳有几分相似,似乎都不在乎俗礼,在炕上一靠,又让七娘子在炕桌对面坐了,开门见山。

“照媳妇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把四郎、五郎接回来好。”

到底是做祖母的人了,心里念着的就是这一对金孙。

七娘子扫了许夫人的寝室一眼。

看得出,这是一间久病之人的卧室,她侍奉过九姨娘的病,晓得病人的卧室,与常人多有不同,譬如痰盒药碗等物,必定是随处可见,方便取用。还有屋内常有屏风陈设,方便引医生入室扶脉……

许夫人的身子骨看来是真的太不好了,把一对金孙送到秦家,是为了解大太太的疑虑,也是为了这对孩子自身的安全。

七娘子就坦然地回答。

“总要十天半个月,把院子打扫打扫!”

她一点都不想回避四郎、五郎的问题。

大太太把她送到许家,无非就是两个任务,找到真凶,把四郎、五郎平安养大。当然,后一个任务怎么看都要比前者更重大。

养孩子是难事,尤其是古代,卫生条件这么不好,十个孩子里恐怕有三四个是童年、少年夭折。许夫人又是病人,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所忌讳,这对孩子回了许家,是肯定要进明德堂编制的。

对许夫人和大太太来说,恐怕还是对七娘子的恩赐了:从小养大,孩子是肯定只和她亲的。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想在孩子身上下功夫。

不论大太太如何,她对九哥,可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就这样九哥还有自己的心思……在深宅大院里,唯有血缘是最紧密的联系,七娘子并不想让自己落得个大太太一样的下场。她尚且还年轻,还可以走几步再想子嗣的事。

只是她不热衷生育,不代表她不爱孩子,尤其五娘子虽然和她有许许多多的过往,但姐妹情分,却还算得上深厚。四郎、五郎,她肯定会尽力保他们平安长大,这也是她对五娘子的承诺。

许夫人对七娘子的回答还算得上满意。

“要打扫得干净一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单刀直入,半句废话都没有。

“昨晚,怎么没和凤佳圆房?”

七娘子登时愕然。

提到她和许凤佳,她就有些乱了方寸。一时间支支吾吾,竟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许夫人就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

“凤佳这孩子实在太野,连我都约束不了。”

提起许凤佳,许夫人口中就全是骄傲。

“小五的性子,和凤佳实在格格不入……或者和睦,但却很难节制这头野马。凤佳要接过父亲手上的棒子,还有很多事要学,可有些事又是万万错不得的。娘的身体,你也看得清楚,以后许家的大小事情,就要你们夫妻做主,就看你的行事,能不能管得住凤佳了。”

这或者就是许夫人对自己的入职谈话吧。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喜欢许夫人的性子,当断则断,透着斩钉截铁的利落。

心机是对外玩的,不是对内用的。

她也难得地坦白,“恐怕我和表哥……”

提到表哥两个字,她不由就想到了许凤佳昨晚的那句话。

的确,她从没把许凤佳这个表哥当真过,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表兄妹的亲情。

她换了称呼。

“我与世子之间的关系,一时半会,未必会如此和睦。”

许夫人顿时一笑。

“凤佳的性子,和谁能处得好?磨练了这么多年,对外是圆融多了。对内,连我都拿他不住……这事且不急,横竖,他广州那头事情没完,不久还是要再出门去的。”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倒有了几分惊喜。

许夫人却又意味深长地冲七娘子微微一笑,“照我看,你要想接过家务,还得在凤佳去广州之前,把这房给圆了。”

许夫人这话,实乃金玉良言。

以七娘子的聪明,又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许夫人看得出她没有圆房,其他人肯定也看得出来。本身一个山寨嫡女,要在许家立足,不是光凭娘家硬气和自己高调就够了的,要接过府中大权,她还需要许家一两个实权派的支持。

许夫人当然是她的第一个支持者,两人各取所需,不谈感情,反而爽快,说得上是一拍即合。

但一个新媳妇,连房都没圆,难免招人议论,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件好事,更可能给几个妯娌借题发挥的可能。

只是这种事……又不是说她想做就能做的。七娘子虽然不至于天真到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无比金贵,但,她也绝不想在一个极尴尬的情况下交付出初次。

只要和许凤佳有关,实在没有一件事不让人心烦。

七娘子沉眸应下了许夫人的暗示,“媳妇知道该怎做的。”

虽说抬出了这万用万灵的口头禅,但说实话,该怎么做,她自己心里也根本没有底。

婆媳俩当然有很多事要商量,七娘子在清平苑坐到了巳时三刻,见许夫人面露倦容,这才告辞出来。

她没有自告奋勇,玩侍疾那一套。

那一套可以在大太太身上生效,却未必能打动许夫人。再说,就算有个辈分压着,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许夫人卑躬屈膝。

出嫁了,真是好,处境再难,至少还可以抬头挺胸。

午饭七娘子是在明德堂自己用的。

虽说新妇进门,第一年按理要到太夫人跟前立规矩请安,服侍用饭……但太夫人不来传唤,她也乐得装不知道。大不了还有个侍候许夫人的免死金牌,在胸前一挂,躲到清平苑去,太婆婆要折腾,也得先折腾儿媳,再折腾孙媳。

或者是也看不上这样低劣的手段,太夫人碰了软钉子,倒是反常的安静,到了半下午也没有别的声音。

天色近晚时,许凤佳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占地不小,光是堂屋就曲曲折折有十多间屋子,自带的两个小跨院里,如今也放满了七娘子的陪嫁。五少夫人一下午遣了三四个妈妈来和七娘子商议这陪嫁的物事该怎样安放,这几个妈妈也无一不是惯看眼色的老成之辈,对七娘子的态度虽恭谨,却疏离。

或者是在杨家时见识多了,七娘子只觉得五少夫人的手段实在太小儿科。

她也懒得亲自和几个下人周旋,叫了立夏进来与几个妈妈盘点清算,将大件家具等物寄放进官库,又和几个妈妈商议着,要将存放五娘子陪嫁的小院落清理出来,五娘子留下的绫罗绸缎等物,列一张单子回去给大太太看了,由她发落。

——不找一点事给五少夫人忙,恐怕她还真慌得不行,忙着要给自己添乱了。

自己索性进西三间补眠。

明德堂东翼这一年半来一向冷落无人,七娘子也没有搬进去生活的意思,许凤佳若是不愿意和她共用西翼,她倒不介意他搬进东翼去住。她只打算在东翼五娘子起居的屋子里设一间小小的佛龛,便不打算多做改动。

至于她自己,新房安顿在西翼第三间,日后也就是她的卧室,此外西翼一、二间都被打扫出来,也不曾上锁,看来许世子是将这两间屋子,留给她做待客起居用。

七娘子也就老实不客气,一起身就嘱咐立夏收拾出来,等下午几个妈妈过来的时候,已经正好待客。

西三间并不小,当中放了她陪嫁来的紫檀木大床,窗边还盘了小小的土炕,到了冬日里,起居一人是恰好的。此时才到九月,还未曾烧炕,就放了椅袱做个长榻用。七娘子靠在炕前,看了几页书,居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一串足音响进屋内,还伴随着许凤佳不耐烦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了,屋内有人太吵,以后我在家的时候,不许进里屋服侍。”

一边说,世子已是一边进了里屋,立夏情不自禁,稍微流露委屈——七娘子多少年来,都没有高声说过这些丫鬟一句。

她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为许凤佳掩了屋门。

许凤佳一边走,已是一边解开衣扣,将外披的斗篷摔到了椅上,露出了底下的猛虎补服,又拿下头上梁冠,露出了下头青布扎起的发髻,一头去解腰间金带——他瞥了七娘子一眼,漫不经心地抱怨。“都九月了还这么热,出了几身大汗!”

一边把佩剑解下挂到立柜边金钩上,一边翻身开门出去喊人,“送水来!以后我一到家立刻预备热水!”

立夏等众丫鬟只得又忙碌起来,七娘子不由一扬眉,问许凤佳,“不去给祖母请安么?”

晨昏定省,一天两次请安,是世家大族最基本的礼仪,许凤佳今早急着进宫没有进小萃锦,晚上还不去,似乎就有失礼之嫌。

许凤佳便瞪了七娘子一眼。

“祖母下午就犯了咳嗽,叫我们今晚都别进乐山居了,免得冒了病气!”

他的语气虽有几分严厉,但也隐藏了几许笑意,“杨棋,你本事不小,一进门就把祖母给闹病了!”

太夫人这哪里是犯咳嗽,分明是给七娘子不自在,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七娘子付诸一笑,索性也起身唤立夏进来,拆掉了头上的发髻,新梳了家常云髻,等许凤佳洗过澡出净房,也进净房梳洗一番,换了更居家的衣衫。

于是立夏燃灯,上元摆桌斟酒,待得酒菜齐备,众位丫鬟都退出了屋子,留这一对有名无实的新婚夫妇在桌边对坐,吃他们新婚后的第一顿晚饭。

这一顿饭吃得很静。

食不言寝不语,虽然七娘子本人不在乎这样的规矩,却也不想在许凤佳跟前失礼。

她放下筷子,见许凤佳也不再饮食,而是斟酒有自饮的意思,才开口问许凤佳。

“如意是皇后娘娘赏的,还是……”

许凤佳于是一挑眉,看向七娘子。

他已经喝了几杯,眉宇间便染上了几分酒意,这一望,倒有了些无意的风情在里头。

“杨棋,你的本事,的确不小。”

又是答非所问,七娘子不由蹙眉。

许凤佳却已经转动起酒杯,凝望着这上头精致华美的纹路。

“进许家,你肯定是有所为而来……不过,别的事我不管,你五姐的事,你却不能碰。”

和昨日里微醺后的愤怒不同,今天的许凤佳还很冷静。

但这话,却比昨天所有的冷言冷语,都让七娘子诧异。

不论她有多回避许凤佳,但对他的人品,她始终有一个较高的评价,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许凤佳会有姑息凶手的念头。

可难道……

七娘子的眸色就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巧了。”她也捻起了面前的空酒杯。“我正想告诉世子爷。杨棋的确是有所为而来——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不管,但五姐的事,我还非得管一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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