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二十三年,朝廷里接连出了好几件喜事。

皇上自从昭明二十一年的那一场大病后,这两年来总是时好时不好,大有病势延绵的意思,不过,今年春季,平国公终于大胜北戎,将北戎驱赶到了昆仑山以西,将大秦的疆域一下又扩出了一块。

一时之间,大秦竟大有中兴之势。

这样开疆辟土的好事,自然让皇上精神大振,捷报送到的那一日不但多喝了几钟酒,更是亲自进了太庙,向列祖列宗禀报这个大好消息。

自从北戎冒起,一百多年逐分逐寸地侵袭下来,西北的一大片土地,事实上早已不属于大秦,如今西域再度回到大秦治下,仅仅是这份功绩,就使得皇上在身后可以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到了六月,好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妃孙氏传出了有喜的消息。

昭明二十二年末才入的门,不到半年,太子妃就有了喜讯……

皇家子孙昌盛,皇上自然只有高兴的份。

又有鲁王妃也在七月生育了皇长子的第二个嫡子……

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让大秦的天空,都多了几丝晴意。

进了七月,小神医权仲白又自西域归来。

朝廷才收服西域,他就带了药农,跟着边兵一道进了昆仑山、天山一带,走了一年多的路,为的却是替皇上寻药。

古代交通运输不便,上好的药材,真是价比千金。

尤其是昆仑山一带的冬虫夏草,天山一带的贝母,都是多年来中原绝迹的好药材。——北戎治下都是牧民,不会放牧的药农对他们而言,不过累赘,没有人采药,就算皇家本事再大,又能到哪里寻觅药材?

总算平定边疆,但布政使还有无数的事要做……

分定界碑、勘测地图、牧民迁徙、边军驻扎。

每一样都比给皇上找药来得更紧迫,没有这些前置工作,也没办法给皇上找药,补给怎么办?运送怎么办?

小神医屡次催问,底下人都有自己的回话。

索性就带了几个药农、一并几个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直进了昆仑山。

大半年后,还真淘换到了上好的冬虫夏草、贝母、天山雪莲……

这些比金银珠宝都要值钱的药材到手,小神医不再难为无米之炊,几帖药一吃,再加上他的独门针灸秘术,皇上进了九月,就觉得身上大好,行动间,又有了龙虎之姿。

不免龙颜大悦、顾盼自豪,虽没有免了今年的赋税,但也是大赦天下,又加开了恩科。

朝廷太平,皇上龙体大安,最高兴的莫过于百官了。当下也是连声的歌功颂德,搜索祥瑞,把大秦昭明年间,夸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

苏州城自然也不例外,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这个月就跑了好几次总督府,和大老爷商议起了江苏省要送的祥瑞。

大老爷转头就跟大太太抱怨,“祥瑞、祥瑞,也只有难得才叫祥瑞。现在是越发的失心疯了,什么白鹿也算是祥瑞,白狮也算是祥瑞,老树发芽也是祥瑞……”

大太太只好笑,“也都是一阵一阵的,入乡随俗,李大人不送,人家当他不合群,私底下也不好做人。”

大老爷就发愁,“你要这样说,我们自然也是要送的,仓促间,要到哪里找祥瑞去?”

回头到底还是派了师爷四处搜寻,访了几条白鲤鱼送上京城,充作祥瑞。

倒也得了彩头,皇上一高兴,给大老爷挥毫写了“中流砥柱”的匾额,赏到了总督府里,一时间,江南的百官,又是好一阵艳羡。

大老爷却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皇上已是有多年未曾赏给臣下匾额了,”心事重重地和大太太商议,“这几年来,也无非赏了闽越王、权家并许家……”

闽越王于昭明二十一年宿卫乾清宫,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皇上渐渐痊愈,可以视事后,才返回杭州,没多久皇上就在杭州赏了他一个大园子,又颁赐“一代贤王”匾额。

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平国公世子许凤佳以稚龄运筹帷幄,万军中取了北戎可汗的透露,得的也不过是正四品的亲军指挥副使一职,并一块“将门虎子”匾额,其余的,也就只是分内的封赏。

小神医权仲白为了给皇上寻访好药,出生入死直入昆仑,除却财帛,也不过是得了从三品的资治少尹这个散勋,连职官都没有授。外加一块“父母仁心”匾额。

杨家呢?

这几年来,大老爷虽然兢兢业业,但要和以上这几个人家相比,功绩却一点都不醒目。

就连这祥瑞,也只是随手找了几条稀罕难得的白鲤鱼,让师爷写了青辞送上去,就算是交差了。

皇上却独独就又赐给了他“中流砥柱”匾额。

“真是圣心难测……”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这赏,都赏得人背心冒冷汗。”

这几年来,杨家大房虽然还看不出什么,二老爷却渐渐和平国公一家走得近了起来。

太子选妃,选的又是定国侯孙家的女儿。

二娘子可是孙家的嫡长媳,将来这爵位,肯定是要落到小侯爷头上的。

太子的养母是许家人、正妃是孙家人、老师是秦家人……

杨家就算一句话都不说,无形间,也自然有大半边站到了太子这一侧。

可皇上大安以后,却又频频抬举达家、抬举皇长子……

恐怕这一副中流砥柱的匾额,就是对大老爷无言的警告。

两夫妻得了这样的殊荣,却都没有一丝喜悦。

心底就犯起了淡淡的寒意。

“许家今年以来,又旧事重提,想要和我们家结亲……”大太太就叹息着提起了五娘子的亲事。“说起来,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五岁,是说亲的年纪了,凤佳那孩子,又是个少年将军——”

提到许凤佳,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淡淡的阴霾。

“当年看他,就有些跋扈的意思。”他的语调淡淡的,“如今少年成名,恐怕更是骄横忘我……小五又是这么个性子,得此贵婿,未必是福。”

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虽然另有隐情,但许凤佳一个轻浮擅动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他出身本来就高,才十几岁,就又立了军功得封正四品的高官,还是国公府的世子。

这样的少年郎,恐怕是一身的傲骨,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吧?

五娘子的性子又不柔和……

万一夫妻不谐,杨家、许家见面尴尬不说,五娘子的一辈子也就毁了。

大太太也觉得有理。

不过,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能看出好来的。

“骄横跋扈?骄横跋扈,未必能立下他那样的军功,就算曾有些纨绔的意思,姐夫带到边关磨练了这三四年下来,恐怕也就好了。”不免为许凤佳稍微辩白了几句,“再说,婆婆是亲姨,这婆媳之间就不容易起龃龉……”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许家门第又高,许凤佳又年少有为,许夫人又是五娘子的亲姨,这门亲事,已算良配。

“桂家这几年来,和我们也走得近。”大老爷却是从朝局着眼,“皇上才送过这样的匾额,就贸贸然与许家结亲,倒未必是件好事,少说,也得吃上几棍子敲打。”

像杨家这样的重臣,皇上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轻易撤换,不过暗地里婉转警告,就已经够难受的了。

“倒是桂家呢,一向是不朋不党,专心镇守边关……次子含春这一次也立了些功劳。”

大老爷就把主意打到了桂家身上。

大太太很不快,“桂家当时来相看的时候,多少是看中了小七,你这很有几分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两夫妻又说了几句,大太太到底拗不过大老爷,只得应了回头给许夫人写信,把五娘子的婚事再拖一拖。

就到了女儿们下学的时点。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欢声笑语,已是透过玻璃窗,传进了东次间。

大太太和大老爷也就收住了话头,起身进了堂屋,一左一右上首端坐,受了三个女儿的礼。

大老爷公务繁忙,又是小半个月不进内院,乍然见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由感慨,“只是半个月没见,六娘子又漂亮了几分。”

众人就都看着六娘子笑。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正是才发身长大的年纪,昔年的孩童态,渐渐被少女的青涩婉约取代。

六娘子的艳色,也就丝丝缕缕地尽数展开。

杨家几个女儿里,要数六娘子长得最出色。

就连五娘子的娇艳明朗、七娘子的沉静秀丽,都比不上她,又有七姨娘的婉约,举手投足间,又有大老爷的风流典雅。

就连大太太都不止一次感慨,“这样的容色,也不知将来是哪个儿郎有福。”

此时脸上稍微一露羞涩,更是千娇百媚,直如异花初胎、千树堆雪。

偏偏又那样天真,说话做事的时候,那一股娇憨动人的姿态,更多了几分可爱。

“父亲只会笑话人呢!”六娘子就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藏到了五娘子身后。

众人就又发一笑。

“女儿们现在发身长大,太太不要小气,也常常叫纤秀坊来家给她们裁些新衣。”大老爷就来了兴致,随意交代大太太,“我们杨家也就这几个女儿,不要亏待了她们。”

这三个女儿倒有两个是正院的嫡女,还有一个,也是大太太素来喜爱的庶女。

大太太又怎么不肯。

就笑,“老爷这样说,倒是显得我日常苛刻,不肯给她们做新衣了。”

几个人都笑,“娘若是苛刻,天下就没有不苛刻的主母了。”

大太太在钱财上也的确大方。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几个姨娘搬到了小花园,二太太回了西北老家,这两年来,杨家内部就再没有出过什么幺蛾子。

兄弟姐妹彼此和睦,大太太面上又做得公充,就连大老爷,得了闲也都爱往正院跑,叫了儿女绕膝围坐,享一享天伦之乐。

却是一扫几年前的乌烟瘴气,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清明,越来越舒坦。

连带了大太太的身子骨,也一日好似一日,许久都没有犯过哮喘。

大家请过安,就又都进了东次间,大老爷和大太太在榻上歪着,五娘子、六娘子轮流说笑话逗乐,大老爷又叫七娘子背几首诗来听。

天伦之乐,不言而喻。

到了向晚时分,伴着辚辚车声,九哥就进了正院。

“爹、娘!”

九哥今年也十三岁了。

身量就较之七娘子抽高了好些,饭量更是大得像无底洞,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有个少年的样子了。

大老爷看着儿子一脸的宁洽庄重,心下就止不住的喜欢。

却故意板起脸,“你的那篇时文,张先生怎么说?”

今年春天,九哥也考了秀才的名分,他自从开蒙,就屡受名师教诲,平时相与的无不是饱学之士,一个秀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来。

十三岁的小秀才,却也是可以夸耀一番的了,当年大老爷中秀才时,亦不过十三岁。

却偏偏越是出息,大老爷就越怕他骄傲轻狂,对了九哥,总没有好脸色,就是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来。

九哥新写的时文,大老爷公务就算再繁忙,也是篇篇都看,看了还要挑出毛病,让九哥改了再给张先生挑一遍。一篇时文就要这样轮流改上三四次,才能令他满意。

几个姐妹也都惯见大老爷训子,就彼此使眼色,又对九哥做鬼脸,笑他的这篇文改了三次,大老爷看着像是还不满意。

九哥却是一脸的庄重。

“关陇有信到,张先生的父亲去世,先生很伤心,正预备举家奔丧,就没有给我们上课。”

全家人都吃了一惊。

张先生老家在关陇一带,他多年来孤身在外游学,在江南扎根,也不过是近十多年的事。

如今遇到父丧,举家奔丧,也是理所应当。

“那三娘子岂不是也要跟着动身?”大老爷不禁叮问了一句。

九哥就点了点头,“听先生的意思,已是送信往江西命三姐夫丁忧,直接和三姐从江西回老家守制读书。”

张家二少爷很争气,昭明十一年就考上了进士,眼下在江西做了官。三娘子自然是随到了任上。

“江南这么大的家业,也就丢在这不理了?”大太太关心的却是别的事儿。“他们张家的田土可也不少啊。”

像这样在外安家立户的人家,遇有丧事,往往不是举家奔丧。

张先生如果只是带着大儿子回家奔丧,吩咐家人在江南闭门守孝,也还算合乎情理。毕竟张家的家业也不能算小。

这一门都撤回老家去守制读书,就让人有点回不过味来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唯亭这是……”大老爷若有所思。

七娘子欲言又止,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老爷就问七娘子,“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和两三年前相比,他对七娘子说话的态度,已随意多了。

“女儿是想,”七娘子就犹豫着开了口,“张先生虽然没有出仕,几个兄弟,却都或多或少和官道有所牵连。他们人在京城左近,或许,也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这句话,就道破了大老爷的猜疑。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泛起了沉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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