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子被迎娶出门后, 就直接上了运河码头的嫁船。

陪嫁的几房下人并八个丫鬟,都在身边侍候, 还有自京城远道而来的喜娘、巧手的梳头婆子、南边的厨子……把披了红布的嫁船,塞得满满当当的。

孙姑爷带着前来迎娶的队伍, 也装了一艘船,一并还有两三艘前后护卫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发了船,这几艘嫁船上装的都是人,船轻——走得就快,恐怕半个多月后,就能追上装了嫁妆的货船。

婚礼至此算是画上了半个句号, 余下半个, 就要等到腊月初一,京城那里办了酒席再说了。

连头带尾一个多月的忙碌,让大太太连着两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们的请安,又请了欧阳家的郎中来开了太平方子, 两副补药喝下去, 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因为二娘子的婚礼搁置下来的一些事,也到了解决的时候。

众人心底都是有数的。

“今年冬至来得早!”这一早起来,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我看也别大办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里祭过祖宗,就算是过了节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长的女儿, 当仁不让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着头专注地听着大老爷的话,眼底流转着一丝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发人上门给大太太请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虽然打扮得很朴素,但嘴角的笑,脸上的光华,都不是朴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浅的笑意。“老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把二婶也请来,好好地热闹一番。”

大老爷就点了点头。

二太太没有在九哥的伤势上做什么文章,那天来探望过后,几次进杨家,都没有提出要见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时,语气也多了一份亲昵。

两夫妻又商议了几句琐事,大老爷就咳嗽了一声,缓缓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九哥受伤,除了罪魁祸首许凤佳,还有受害人并疑似策划人九哥,胁从犯五娘子。

大老爷没有发作主犯,却盯准了五娘子……虽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暂且按捺下了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还会让这件事就这样轻轻过去了。

大老爷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冲五娘子点了点头。

五娘子面露惊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爷身后,出了屋子。

众人都不免露出了异色。

三娘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笑意,却浓厚得快要溢出来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过了冬至,你们就要开始上学了,可别丢下了功课。”她和颜悦色地对几个女儿开了口。

众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着对四姨娘点了点头。

四姨娘的脚步就是一滞。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忧色。

七娘子没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经快落光了,余下一点点红丝在脸上,就像是指甲划出的淡淡血痕。

不过,稳妥起见,大太太还是不让他出门吹风,搬回主屋的事,也就这么缓了下来。

“七姐!”见七娘子回来了,九哥很高兴,“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七娘子就含笑摇了摇头,“还不都是那些老话。”

九哥顿时流露出几分失望。

几个大丫环都笑着打趣九哥难耐寂寞。

七娘子一边说笑,一边就趁势给白露打了个眼色。

白露眼珠一转,就笑盈盈地去拉谷雨,“走,咱们去东偏院,给九哥寻摸些玩意儿。”

五娘子屋里,什么木雕的猫儿像、天津的泥人儿,打的双陆棋、玉雕的围棋……都是应有尽有。

谷雨就笑着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边的丫鬟,去东偏院,自然是她来带路。

立冬昨晚值夜,现在回了自己屋里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从接了照应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这一个月全心全意扑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亲自把关。

也因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来越深。

不等七娘子说什么,立春就笑着出了东里间,在堂屋里侍弄起了花草。

今时不同往日,还没到冬至,已有早开的红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轻声对九哥交代了大老爷的举动。

大老爷把五娘子带去外院,总不是只为了和他说说笑笑,享天伦之乐吧?

浣纱坞前的闹剧被强行压下了一个月有余,现在,也到了翻出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九哥听了,却并没有露出惊惶。

眼里还闪烁着隐隐的兴奋。“还以为是什么事……父亲是一定会找我问个清楚的!”

这孩子实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额。

在古代,人们的确要普遍比现代早熟些。

十五六岁就要成亲,三十来岁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还没过二十岁,或许父母就已经病故。

短暂的生命历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户人家,很少有孩子过了四岁,还会满地打滚撒娇放赖。

自从懂事的那一刻起,礼仪教育就被灌输到了他们脑中,而在这样钩心斗角的环境下,也很少有人会懵懂到十五六岁——那几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纪了。

虽说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岁的孩子,如六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聪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盘,嘻嘻哈哈的,掩饰着心底的想法。

不过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这样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尚且还时常露出马脚。否则,也不会为众人所厌。

但九哥呢?

恐怕谁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个孩子……你知道他是真这么稚气,还是隐而不露,潜而未发?

但到底年纪还小,沉不住气。

自己不过是被许凤佳刁难了几次,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你总要指点指点你七姐,告诉我该怎么说话吧?”

九哥不以为然,“七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保持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也不能说不对。毕竟七娘子本来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这样小小的年纪,能不能瞒得过大太太、大老爷这样的人精。

七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为了自己和许凤佳作对,又如何?本来就是许凤佳无理在先。

大太太会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爷却不会管那么多。

他只有九哥一个儿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过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课,日后行事,就会更加稳妥。

有时候一味保护一个人,反而会限制他的成长。

七娘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妈妈来,带着丫鬟为九哥搬家。

以梁妈妈的身份,当然不用亲自做活,她进了东里间给七娘子请安,“前些时候家里人手不够,倒叫七娘子这里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又问,“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说的是什么事啊?”

以梁妈妈的身份,不会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

七娘子这是没有把梁妈妈当外人,所以才明目张胆地冲她打听消息。

梁妈妈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舍地与立冬拉着手说话。

九哥要搬回主屋,临时凑出来的养病编制自然也就跟着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弯着眼,压低了声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讶异。

也到了该明说的时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发人上门,估计也是兴起了正式提亲的念头。

之前托人上门说合的时候,大太太这个主母不在家,现在要正式上门下聘换帖了,自然要来人问过大太太的意思,是怎么行事才更妥当。

杨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门提亲了,再说拒绝的话。

梁妈妈很有八卦的兴致,“四房一听,脸都白了!当下,手里的茶杯就没有拿稳,哐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还从来没有失态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兴,就说了四房几句,说她行动粗鲁……没有教养。”梁妈妈眉眼弯弯。

大太太多少天来的一口恶气,今日总算是得到了宣泄。

“四姨娘怕是什么都没有说吧!”七娘子又问。

想到了四姨娘试探她时那显而易见的紧张,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营营,机关算尽,为的还不就是给三娘子说上一门好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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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老爷与大太太夫妻联手,四姨娘就是能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只好这么说。

“可不是?摔了那个茶碗,就只会应是……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连笑都露不出来了。”

梁妈妈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怜悯。“这做姨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奴……”

说到一半,又连忙收住了,暗自责怪自己失言。

这屋里现坐着的少爷小姐,还不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七娘子却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来是什么身份,进了门,都是半个奴才。梁妈妈说的也没有错。

“想必后院能安稳上一段日子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四姨娘搞风搞雨,一向是目标明确。

如今……她的盘算落到了空处,一下又要从头开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坚强,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阵吧。

梁妈妈也笑了起来。

知道敌人会被打击,与眼见敌人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当然差很多。

“太太这会子正是高兴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她和七娘子感慨,“这么多年来,太太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五姐回来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计是没有吃太大的苦头。

“嗯,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说是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梁妈妈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来只是暂住,东西并不多,这么一会工夫,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将梁妈妈与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马大的奶妈子抱在怀里,脸上围得密不透风,犹自冲七娘子挥手。

七娘子不禁莞尔。

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渐渐都转出了西偏院,才转身回屋。

“这个年,应该能过得太平点了!”

她自言自语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对视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这年过得舒坦不舒坦,还得看九哥那头,能不能把事儿糊弄过去。”立夏一边把玩物器具往西里间倒腾,一边念叨。

七娘子倒没有太多的担心。

“九哥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怎么会糊弄不过去?许家的表少爷,还不是糊弄过去了?”

她在书案前坐下,整顿起了许久未动的文房四宝。

“表少爷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观音尊,放到了多宝格上。“咱们家的这几个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这话说得我可脸红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说我好,不算什么,别屋的丫鬟说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六娘子身边的大雪,哪个不说您是个好性子?”白露不以为然。她寻常跟着七娘子出屋,交游也广。

中元端着小小的鸡心宝石杯进了屋子,“姑娘,听说二娘子从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来泡茶,昨儿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这丫头老实是老实,有时候却和六娘子一样,有些异想天开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着说,“摆在那儿吧,这么一点,够做什么用,下回下雨,你拿个盆子去接。”

中元顿时高兴起来,“我也这么想!上回太太赏的梅花盅,拿来接雨水就正好……”

众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外头又传来了立春的声音。

“说什么这么开心!”立春笑着掀了帘子,进了西里间。“小祖宗把随身的几本书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书却不知去了哪里!”

只是来暂住,九哥睡的便是寻常樟木拼凑的架子床,回主屋后,架子床就拆卸出来归进了小库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里的活,帮着立春找书。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与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与大太太说了什么……太太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让王妈妈领了几个心腹的媳妇进了百芳园,还要了轻红阁的钥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来和您说一声。”

七娘子也很惊奇。

怎么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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