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子不敢怠慢, 垂着头谁也没看便诉说了起来。

“当时表哥刚从外头进来,见了张先生……张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 说是从倭人手里买的,是倭钢锻造, 可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却是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谁都知道,事情没有许凤佳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好在大太太给了许凤佳一个串供的机会……

当时在浣纱坞里,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许凤佳的说法。

“表哥就带着我进了百芳园,说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斩金断玉。”五娘子垂下头,声音自浏海下飘出来,发着沉、打着旋跌落到了尘土里。“我们本打算到玉雨轩看工匠修建梨树的枝桠, 没想到才到了浣纱坞前, 就看到七——九哥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与浣纱坞里的通房说话。”

大老爷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

“表哥便对我说,七娘子胆子很大!上回在太湖, 他假装要把七娘子丢进湖里, 七娘子也没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说着,就耍着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间流转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吓得不轻。”五娘子偏过头,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他就和九哥说了几句话, 我站得远,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来,表哥自小武艺超群,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会伤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盘算开了。

九哥忽然换了女装出现在浣纱坞里,这事本身就透着疑点,身边还没人跟着……就算没有遇到许凤佳,也可能出些别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么就放任他一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大太太的脸色果然也渐渐难看了下来。

“这几天府里事多,来来往往都是客……”她对大老爷说,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爷就歪了头,手肘支在脸侧,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脸半隐在烛影中,只有一双与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对九哥说了什么,九哥忽然转身要走,却又自己绊倒在地上……表哥一边笑,一边追了上去。”五娘子的声音更轻了,“一边弯下身,要把他拉起来,口中还说着,‘杨棋,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接着,他就倒抽了一口气。手里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纱坞的通房就上前几步,想要劝架,这才发觉原来九哥的脸不知怎么就被划破了!我们一时也都慌了……”

大老爷就微微抬了声调,“你也没看着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

“表哥当时背对着我们弯了腰,把九哥给遮住了,我没有看清。”五娘子犹豫了一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地道。

七娘子却顿时松了一口气。

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有没有人看清事情的过程……

大老爷就偏头沉吟了起来。

五娘子抿着唇,背绷得直直的,低着头不肯叫人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起来吧!”大老爷就放缓了语气。

一转头,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时还有些趔趄,二娘子抢前几步,扶住妹妹把她带到了一边。

一时间,众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倒是巴望着有谁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大太太已经知道了许凤佳在太湖曾经欺负过她,五娘子方才这一说,也把许凤佳和她之间的那点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爷跟前。

以许凤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面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吓唬的道理。好像这样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但这事听着简单,细思之下,却全是疑点。

九哥为什么换了女装,为什么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进了百芳园,去和六娘子荡秋千。

为什么许凤佳只是低头去拉九哥,最后却闹得两个人都被划伤?

为什么五娘子的叙述里只有九哥被划伤的部分,没有解释许凤佳的手?

很简单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里,也会变得很复杂。更何况这事本来就不简单!

再说,五娘子很明显也没有说实话……

大太太就轻咳了一声。

语气倒还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么?”

七娘子暗暗攥紧了拳头。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数的!今年春天纤秀坊来做了二十四套之后,并没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现在回去西偏院清点,想必也能点出二十三套来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缓了神色。

七娘子说的都是大实话,深秋里她也不过是三四套衣服轮换,虽然件件价值不菲,却也就这么几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边,大太太又如何能认不出来她的衣饰。

九哥身上穿的并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一动不如一静,这时候分辨什么,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大老爷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纱坞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

七娘子也有了几分讶然。

大太太动了动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众人便进了浣纱坞。

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边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稳了,发出微微的鼾声,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众人都放下心来。

大太太就问立春。“欧阳郎中回去了没有?”

立春倒是累得脸色煞白。

“老人家年纪大了,劳累不起,已是回去歇着了。”她婉转地回答。

欧阳家世代行医,把持太医院已有百年之久,杨家的身份,还未必能让老神医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皱眉。“怕九哥夜惊!”

小儿受惊后,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烧难愈,民间也有叫走魂儿的。

“欧阳神医也开了几贴安神的药。”立春又道,“还说权家的少爷正在欧阳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请权少爷过来问诊。”

大老爷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愤然,“老神医的架子也未免大了点。”

大老爷却并不显得意外。

“欧阳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愿牵扯进宫中、大宅中的争斗。”他淡淡地道,“老神医肯过来诊治九哥,已经是给足面子了。”

他就看着九哥,慢慢地道,“还是让权家少爷来看一看吧,权家医术来自前朝已失传的一门流派,一向秘而不宣,但有些过人之处,连欧阳家也比不上的,权家这位小少爷身兼两家之长,只要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权家和我们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踌躇。“况且……又是……”

“请三姨姐出面也就是了。”大老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虽然分属两方,但都是京里的权贵,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权少爷不是还派人上门问过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担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诊治,就算九哥现在已没有什么大碍,总也再上一层保险才安心。

但听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愿意和权家扯上什么关系。

大老爷、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纪,在九哥身边守了一会,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请大老爷在浣纱坞里歇息。

“正是衙门里对账的时候,老爷不好短了睡。”

大老爷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楼。

临走前,又问,“当时是谁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对视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抿了抿唇,微笑着站了出来。

大老爷就打量了她一眼,缓了脸色,“叔霞跟我进来。”

伯霞和仲霞也出门找了几个婆子,为大太太扛进了一张美人榻。

大太太也没有推辞,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口中发出轻轻的鼾声,一条银亮的线渐渐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无大碍,还睡得很香。

没有多久,她就闭了眼,呼吸也渐渐匀净起来。

几个小娘子并排坐在花厅里,五娘子拿着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颊侧,径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声问二娘子,“权家架子这样大?连我们杨家去请,都恐怕不来么?”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没有醒……自己身上还背了嫌疑。行动间,却是这样的从容。

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深的城府。

“权家和惠妃的娘家达家,这几年来走得很近!”二娘子轻声回答。

虽然杨家没有明目张胆地为太子做事,但血浓于水,有许家、秦家这两重关系,怎么都是与太子这边要稍微亲密一些,再说,两家素来没有来往,权家恐怕还真未必会卖杨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权家的二少爷自小学医,”二娘子又点拨七娘子,“博采众家之长,身兼权家与欧阳家的传承……恐怕将来太医院院正一职,是要他来担纲了。”

欧阳家一向是不偏不倚,这才能在复杂诡谲的宫廷斗争中稳坐钓鱼台,权家却悉心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二少爷来,走医疗路线。

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样的人,浑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烦。恐怕大老爷也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才主动要找他上门。

二娘子又自言自语,“权家身份高贵,二少爷的亲外婆就是义宁大长公主,按说二少爷拿个恩荫是稳稳当当的,也不知为什么非要学医……”

她俨然已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七娘子也没有再问下去。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轻手轻脚地踱进屋子,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惊醒过来。

“怎么?”大太太还有些怔忪。

“方才余容苑那头打发人来问九哥。”立春轻声回答,“李妈妈又问今晚要不要锁了百芳园的门。”

大太太扫了九哥一眼,“就说已经安稳睡下了,请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脸颊。

五娘子的脸被冰块冻得通红,掌痕已成了几寸高的浮肿。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心疼。

“老爷睡下了没有?”她问伯霞、仲霞。

“方才出去看时,已经吹了灯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她安顿几姐妹,“今天也折腾够了。”

二娘子连忙说,“母亲回房吧,这里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虽不以为然,却也有些踌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扫来扫去。

一时又看见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为九哥拭去唇边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从她进屋开始,掖被角、提李妈妈、擦口水……一气呵成。

掖被角,就是为了惊醒大太太。

提锁门的事,是为了让大太太意识到时间不早,大老爷恐怕已经歇下,她和女儿们也可以离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浣纱坞呆着。

经过这件事,九哥身边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亲责骂,精神萎靡。

自己么……身上还背了嫌疑。

这时候,立春又主动上前照顾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点,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来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里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应了下来,不悲不喜。

众人便鱼贯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爷翻了个身,细听着楼下的动静。

听得那长而凌乱的脚步去远了,他才问叔霞。

“今日你在浣纱坞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余容苑内,烛火也还未熄。

“本来不待说你,以为你不过是心情不好,又瞧着杨家的这几个庶女,个个眼空心大,目无下尘……”许夫人斜倚在床边,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没想到你倒越发得了意了!我隐约听说,你和杨棋已经是私下交锋了几次……哼,竟然还分不出这对龙凤胎?”

“是儿子鲁莽了。”许凤佳面露愧色,“一时间倒没有想太多!”

“算了,我还不晓得你?”许夫人没好气地道,“也是我一时心软,念你这几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纵了你!想着不过是几个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对付的,整治整治她们也没有什么。”

谁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虽然也只是个庶女,但说起身份的敏感,却比嫡女只多不少。

许夫人一时就有些烦躁,“你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气,就很该在京城讨回来,杨家这几个小娘子,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尤其是这个杨棋,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连我都有几分看不透,何况是你?你又偏爱逗她……今日若果划伤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许凤佳脸色一沉。

“娶就娶!总比娶达家的丑丫头好!”他拧起了眉头,竟现出了少许负气。“认真都是庶女,杨棋倒要比她强多了!我倒后悔那一刀划的不是杨棋!”

说起来,七娘子自然是样样都强过达家的那个小贱人,只是凤佳真说了庶女,却依然是中了计……许夫人摇了摇头,只道,“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仗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宠你,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这样,倒不如应了达家!”

“哼。”许凤佳眼眉上挑,在这一刻,竟隐隐有了些煞气,“真要娶她……我倒宁愿不回去了!您也别和我说嘴,这阵子求神拜佛的,为的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许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也不再与他斗嘴,低头望着腕间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过是求个心安,你祖母恐怕经过这件事,心里也早悔了。回去之后,你再服个软,事儿也就过去了。”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丹凤眼内,又流泻出了无尽的思绪。

京里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没数。府里的庶兄,姨娘……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

达家这一招实在太狠辣了些,着实让母亲有些进退失据。

自己又何尝不是乱了方寸?这几个月来的行事,着实是有些不像话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后,也该收敛心思,做个好弟弟、好嫡子!

终究是没能和杨棋分出高下,没能看到她服软的样子。

忽然间,他有些不大肯定起来。

或许杨棋是怎么都不会服软的吧!

正这么思量着,许夫人又问了。

“今儿在浣纱坞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成真是失手划伤了吧?笑话,你从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连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许凤佳有些不耐烦,“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都说了,您也听了!再没别的了。”

“没别的?没别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觉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个通房,看你五表妹?这串供串得也太过了!”许夫人没好气,“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时飞扬跋扈的像个小霸王,到了这时候反而为他们姐弟遮掩起来了?割伤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还当你诚心要坏我们两家的交情……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说了,就那么回事!”许凤佳猛地站起身。“您早点歇着吧!我回房了!”

蹬蹬几步,就到了门边。

许夫人急急地唤,“那你好歹也说说你的伤怎么来的吧?要不要紧呀!”

许凤佳就顿了顿,“没什么大事!随便敷些药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快步出了屋子。

许夫人就冲着许凤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么忽然发了这么大的善心,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平时就不见你这么讨喜?”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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