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大学后的第二个夏天——

我从新神户车站乘上了新干线的回声号列车。我的目的地是三丰车站,车程大概是两个小时。坐在列车里,儿时听过的童话故事又从我头脑中的某个角落钻了出来。

为了不让大脑空闲下来,我会做一些数独、填字之类的谜题,还会掏出掌上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超级玛丽之类的游戏。但是,不管我的注意力多么集中于这些娱乐消遣,头脑都不会被它们完全覆盖。也许从远处看,我的大脑是被游戏完全覆盖了的,但走近细看,才发现,那覆盖大脑的一幅画就像是拼图拼成的一样,拼图的小块与小块之间,还留有弯弯曲曲的细小缝隙。

随着我与故乡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头脑中存储的那个童话故事就从拼图的缝隙中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如果当初那个故事是以画面的形式输入我的大脑,那么它是很难从这细小的缝隙里钻出来的。但是,因为那个故事当时是以声音信号传入我的大脑,所以,从缝隙里钻出来就没那么困难了。我又想,既然是声音信号,我就用声音来对抗它,这样应该可以把它压制下去了吧。结果戴上耳机听音乐也没有实现预期的效果。听喜欢的歌手的抒情歌曲不行,听重金属摇滚也不行。而且和音乐的音量也没有关系,不管是大还是小,都无法压制住那个童话故事往外冒的势头。

以前,我曾经想过谈一场盲目的恋爱,投入热恋之中让对方占据我的全部头脑,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施。虽然现在只能猜想,但我想那样做的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使和一个恋人交往很多年,建立很深厚的感情,我估计依然无法把头脑中的一些东西打压下去。

利用课余时间我在一家名叫“金色丝带”的咖啡厅打工。打工的同伴中有一个叫沙纪的妹妹,她在工作的时候偶尔会伤心地落下眼泪。据她说那是因为咖啡厅中的背景音乐让她想起了前任男友。当时咖啡厅中播放的是收音机里的音乐,我们没法选择听什么样的音乐,只能任由耳朵和心绪被电台DJ左右。正好那首曲子让沙纪想起了前男友,所以她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可是,沙纪现在是有男朋友的啊。而且,她和现任男友的感情貌似也很好,因为每天都能听到沙纪讲自己和男友的甜蜜故事。上个月的某一天,好像是沙纪和现任男友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她还专门给我秀了男朋友送她的项链坠呢。可尽管如此,沙纪还是会为前任男友哭鼻子。曾经有一同打工的同事询问过沙纪有关她前男友的事情,沙纪似乎不愿说太多。但从她的话中,我们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沙纪和前男友只交往了三个月左右,分手也是正常分手,并不是我们以前瞎猜的那样,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们之前都以为她前男友出什么意外死了呢,所以她才那么悲伤。现在,沙纪回到家乡的时候,还会和前男友见面,不过不是单独会面,一般都会叫上他们共同的朋友一起出来。询问沙纪的那位同事一脸困惑,因为从这些信息中她根本找不到能让沙纪哭泣的理由。不过我似乎倒是可以理解沙纪的感受。

记忆的浓淡,不受时间远近、现在状况的影响。

我曾经听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话说很久以前有一个贫困潦倒的画家,他穷得连画布都买不起。于是,他不得不在已经画好的画上面再画新的画。结果,后人一层层剥开他的画作,在下面发现了沉睡已久的非凡作品,堪称名画。

我认为,人类的记忆也像画布一样,我们在反复不停地往那张画布上画画。平淡的日常生活就像淡而无奇的普通作品,每天都会在画布上画上一层。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层的普通画颜色会逐渐变淡,并慢慢出现皲裂,而下层曾经浓墨重彩的经典之作便会一点点浮现出来。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王国的王子四处寻找他的新娘,他想找一个真正的公主做他的新娘。但是,王子始终没有找到心仪的、能做自己新娘的公主。

这就是安徒生童话中《豌豆公主》的故事。当年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人是大我两岁的万佑子姐姐,虽然当时她还有些口齿不清,但读起故事来却异常流利。她故意压低声音,用温柔又充满感情的语调给我讲故事的情形,至今依然能够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当想起《豌豆公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头脑中出现的不是故事中的情节,而是姐姐用心讲、妹妹认真听的动人场景。

从很小的时候起,万佑子姐姐就喜欢读书。有这样的姐姐给我讲书上的故事,我就不用自己动手去翻那些书了。因此,虽然我家有很多书,但我小时候更喜欢去外面疯玩。并不是我对书中的故事不感兴趣,只是与读书相比,我更喜欢看电视,或者随手翻几本没什么字的绘本。

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认字。姐姐万佑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能认读所有平假名和片假名(假名,日语的表音文字。分为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译者注)了。当时周围所有人都对万佑子的聪明赞不绝口。而我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也许妈妈想再次感受被人赞美自己女儿的喜悦感,于是也强迫我学习认字。妈妈带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只要遇到店铺招牌或海报,都会故意在人前大声对我说:“结衣子,那个字念什么?”

作为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我已经注意到妈妈更喜欢万佑子姐姐,所以,为了讨好妈妈,我开始拼命地学认字。一根小棒,从中间折弯就是“く”;一根小棒,下面弯曲就是“し”;两根小棒横着放,上下各一根就是“こ”;两根小棒竖着放,一长一短就是“い”……

用这种方式记住的假名,在我的头脑中只能是一种符号。将那些字连起来可以组成词语、造成句子、构成文章。但是,用这些文字构成的文章,在我的头脑中是没有颜色的,不管是风景还是人物,都是黑白的。而且,就这样读书学习的话,不管我读多少书,都只不过是在头脑中积累各种各样的小棒而已。我心想,这样读书到底有什么乐趣呢?这个疑问至今依然徘徊在我的头脑中。

在乘坐新干线列车的两个小时中,我是不会用读书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的。之所以那个童话故事一直往我的记忆表层钻,并不是因为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只记住了那个故事,而是因为没有新的故事可以替代它。

不,应该说不管读了什么大作,也无法将那个童话故事封印在记忆深处。

王子见到的公主都在努力地表现自己,甚至会说谎、隐瞒一些事情。这样的公主都不是王子想要的。于是,为了找到自己心仪的公主,王子开始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我不喜欢读书,但这并不影响我知道书中的内容。因为自打万佑子姐姐上小学开始,她就天天读书中的故事给我听。她是想让我感受到读书的快乐吗?还是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读书?抑或是因为她认识很多字,装作老师的样子给我读书能让她拥有空前的优越感?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今我依然毫无头绪。

我和姐姐的房间有十五六平方米大,地面铺着木地板,每天晚上,我们把褥子铺在房间的正中央,然后就听万佑子姐姐给我讲故事。

万佑子给我读的书中没有一幅画,传到我大脑中的只有变成声音的文字信号,可是,故事的景象却能浮现在我的头脑中。森林、城堡、老爷爷、老奶奶、小猫、兔子、王子、公主、舞会、宴会……她讲给我听的都不是多长的故事,也不是很稀奇的故事,无外乎《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天方夜谭》等全世界孩子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每天晚上,我都在万佑子姐姐讲的故事中安心地睡去。

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听过这些故事,这个事实是我上个月才注意到的。当时,有一对母子来我打工的“金色丝带”咖啡厅喝茶,他们走后把一本名为《皇帝的新装》的绘本落在了座位上。另外三名在店里打工的大学生翻开那本书后,都惊叹不已,说竟然还有这么好玩的故事!可是更惊叹的应该是我,三个大学生竟然没听说过《安徒生童话》中著名的《皇帝的新装》,而且其中一个人还是文学系的学生……

于是我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丑小鸭》《拇指姑娘》《海的女儿》,我知道我问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鄙夷,让他们听了也许会不舒服,但不问一下我心里又觉得不爽。当我问到《海的女儿》时,他们终于点了点头。不过,他们对《海的女儿》的理解,也仅限于在迪士尼乐园见过美人鱼的卡通形象。竟然还有人问我,那个故事是不是美国人编出来的。我发现,他们甚至连“安徒生童话”这个词都没听说过。不过,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笑了之。

我心想,那样的话,他们肯定更没听说过《豌豆公主》这个故事了。

可是,王子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公主,他非常失望,于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城堡。

讲完故事之后,万佑子姐姐经常会让我对所讲故事发表一些感想。可是,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已经睡眼蒙眬了,有的时候还没听姐姐讲完,我就进入梦乡了。这种时候,姐姐会在第二天再问我的感想。我的回答都非常浅显,比如,丑小鸭找到她的亲生母亲,真好;小人鱼公主最后变成了气泡,真可怜……我以为,我的这些感想根本没有达到万佑子姐姐期待中的那么深刻。

可姐姐听了我的感想后每次都会微笑点头,好像在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关于童话故事中的出场人物,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过都很有意思。

虽然现在的我已经二十岁,但对于那些童话故事的感想,和当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只有一个故事,我对它的理解方式发生了改变。

那便是《豌豆公主》。

第一次听万佑子姐姐给我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不太理解。所以姐姐问我感想的时候,我说没听懂。万佑子也同意我的意见,说她也不太明白。其实《豌豆公主》的故事从内容上讲,并不太难懂。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

一位王子想找一位“真正的公主”做自己的新娘。

不过,王子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心仪的公主。

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一位少女来到了王子的城堡。

这位少女虽然衣衫褴褛,而且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但她却坚持说自己是一位公主。

王子的母亲——王后想出一个办法,可以查明这位少女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公主。

王后在一张床上放了一粒豌豆,然后在上面铺上很多层羽绒褥子。

少女就在这个床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王后问少女昨晚睡得可好。

结果少女回答说昨晚睡得很不好,因为她感觉到褥子下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这令她很不舒服。

听到这话后,王后确认这位少女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为只有真正的公主才会有如此细嫩的皮肤,才能感觉到褥子下面的那颗豌豆。最后,王子和公主结婚,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豌豆上铺了那么多层褥子,还是羽绒褥子,再高贵、敏感的公主,也不太可能会感觉到豌豆的存在。这是我始终不能理解的地方。

于是,在万佑子姐姐的提议下,我们决定亲自试验一下。因为不知去哪找坚硬的豌豆,所以我们准备用玻璃球代替豌豆。我们家附近有家杂货店叫“丸一”,我和万佑子姐姐在那里买了玻璃球。在店门口我们看见地上有一个空的玻璃汽水瓶,因为觉得好玩就拿石头把它砸碎了。结果杂货店老板娘把我们俩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万佑子姐姐深深地鞠躬致歉,嘴里还不停地说:“对不起!我们错了!”老板娘心软了,笑着原谅了我们,还说:“我是怕你们被玻璃划伤。”

因为我和姐姐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床,所以我们就把玻璃球直接放在地板上,然后在上面铺上万佑子的褥子和我的褥子,又把我们两个人的被子也铺在上面,一共铺了四层。我们的褥子和被子里面装的是棉花,虽然没有羽绒那么松软,但铺了四层在上面,我们躺在上面不管怎么翻滚,也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作为实验,已经算是非常充分了,我们得出结论,不是童话里的故事在骗人,就是姐姐和我不是公主。实验本应到此结束了,但万佑子姐姐坚持说,一定要用羽绒被再试试。于是,我们趁着妈妈外出买东西的时机,溜进了爸爸、妈妈的卧室,把他们的羽绒被抱进了我们的卧室。

把父母的羽绒被再铺在我们的被子上面,那效果简直完美了,我和姐姐俯冲到被子上,在上面打滚撒欢,不知不觉已经把玻璃球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羽绒被的触感是那么舒服。万佑子和我钻到最上面的一层羽绒被下面,任由那柔软的感觉把我们包裹住。也许是玩得太疯,太累了,于是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就那样睡着了。妈妈回家后,看到那个场面不知道有多吃惊,她把我们姐妹俩叫醒后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妈妈教育我们说,第一,我们错在不该踩被子,在我们家

里,踩被子或睡在被子上面都是违反家规的,因为被子是用来盖的,褥子才是用来垫的;第二,不该把爸爸、妈妈的羽绒被随便拿出来;第三,也是妈妈说得最严重的一点,就是我们不能不经同意随便进出父母的房间。

妈妈警告我们以后不许随便进出他们的卧室,因为那里面放着很多重要的东西。可是,单凭这几句话我们难以理解妈妈的意思。所以万佑子姐姐问妈妈,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呀。妈妈并没有敷衍我们几句了事,而是把我们姐妹俩带进了她的卧室。

妈妈的房间里有一个黑色的五斗柜非常显眼,每个抽屉上都有一个精致的黄铜拉手,那是妈妈出嫁时的嫁妆。妈妈拉开了最上面一层的抽屉,拿出一个蓝色的天鹅绒盒子,打开盒子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枚钻石戒指。

万佑子姐姐和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钻石,只见那颗小石头反射出和玻璃明显不同的光辉,我们两人的眼睛都看直了。万佑子还情不自禁地叫出来:“漂亮!太漂亮啦!”妈妈又拿出另外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蓝宝石戒指,在中间那颗硕大的蓝宝石周围,还镶了一圈小钻石。

“起先那枚钻石戒指是你们爸爸送给我的订婚戒指,这枚蓝宝石戒指是你们樽原外公当年送给外婆的订婚戒指。妈妈满二十岁的时候,外婆把这枚蓝宝石戒指传给了我。所以,等你们满二十岁的时候,我也会把这两枚戒指分别传给你们。如果在那之前就弄丢了,那可就麻烦了。所以你们不能随便进我和爸爸的卧室,明白了吗?”

樽原是妈妈出嫁之前的本姓,嫁给爸爸后就跟了爸爸的姓。听妈妈这么一说,我俩就理解了。父母的卧室,还有那个黑色的五斗柜,从那一天起在我们姐妹俩的心中就变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我和万佑子姐姐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万佑子要那枚钻石戒指,而我要蓝宝石戒指。

因为姐姐是四月出生的,而四月的生日石刚好是钻石,所以万佑子想要那枚钻石戒指。我的生日石虽然不是蓝宝石,但我很喜欢蓝色,而且那枚戒指的蓝宝石个头又大,所以我爽快地答应了。

那个时候,万佑子姐姐给我讲了很多童话故事,可现在唯独《豌豆公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其中的原因可能与刚才讲的那段逸事有关,但那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当时幼小的我无法理解那位公主的心理,可后来发生了一件让我深刻领悟公主心情的事情,那可能是我将《豌豆公主》的故事铭刻在心里的重要原因。

那是一种睡在豌豆上的感觉。

那件事情本应封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可是现在,它却和《豌豆公主》的故事一起复苏了,我的后背上立刻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种被硬物硌到的感觉。不过,我至今仍对《豌豆公主》记忆犹新,因为那是万佑子姐姐给我读的最后一个童话故事。

那是一个风急雨骤的晚上……

像上面一句话那样,每当遇到关键时刻,万佑子姐姐都会故意压低声音读,然后还停顿一会儿,好让我幻想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以激发我听故事的兴趣。然后……《豌豆公主》的故事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头脑中。而万佑子姐姐也失踪了。

一位少女来到了城堡,并敲响了大门。

列车到达了相生车站,车门一开,乘客们纷纷涌上车来,虽然没有潮水那般汹涌,但上来的人也不算少。虽然不是赶上了什么大的节假日,但是,在八月的周末里,要想一个人独占新干线列车回声号的双人座,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于是我把原本放在隔壁座位上的旅行包移到了自己脚下。

一会儿,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婶坐到了我隔壁的座位上。她把行李也放在了脚下。她身穿一件优雅的连衣裙,手拿一个高贵的小手包。可是,这位大婶还带了一个和她这身打扮极不相称的户外双肩包。那个双肩包是蓝色的,有两条黑色的肩带,在显眼的地方还有一个商标,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著名的户外用品牌子。看起来可能是他儿子的背包吧。

那位大婶一坐下,就从膝头的手包中掏出一个大号的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可能是外面的天气太热了,也许是拎着太多行李赶火车走得太累了,大婶的额头似乎有出不完的汗。擦着擦着,她忽然“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脚边的双肩包。

“不好意思,你一定也很热吧。”

大婶对着双肩包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刺啦刺啦地拉开了背包盖上的魔术贴,露出了茶色的网眼内衬。背包里竟然有一只猫,那是一种有着白色长毛、蓝色眼睛的小猫。它正用粉红色的鼻子嗅着背包的网眼内衬,同时抬起头来望向大婶,还很小声地喵喵叫着。

“只有一站路,稍微忍耐一下好吗?”

听到说只有一站路,我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大婶在跟小猫说那句话的时候,故意放大了嗓门,其实也是说给我听的。公共交通工具上并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携带宠物。而且,大婶那双肩包外侧的小网兜里还放着随身行李收费单,说明她已经为小猫办好了各项乘车手续。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在列车这种狭小的空间中。所以,大婶大声对猫说话,也是想试探一下我的态度。

我觉得,大婶那句话也是对我说的,她的意思是,再有二十分钟我就带猫下车,请你忍耐一下。我从脚边的包里拿出一本数独书和笔,在拿书的过程中我尽量不让那只猫进入我的视线。然后打开书,翻到了数独游戏最难级别的那一页。

《豌豆公主》的故事暂时从我的头脑中隐去了。但是,数字游戏的魔力也只能坚持一会儿。比童话故事更加难缠的往昔记忆又像泥浆一样从地下汩汩涌出,然后蔓延开去,似乎想覆盖我的整个大脑。我必须得尽力阻止那泥浆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并变坚硬覆盖我的大脑。坐过火车的人可能都有感觉,夏季列车里的空调都开得太大了,甚至会让人感觉有些冷。可尽管如此,我的腋下竟然还有汗水淌下来。

对于我心中的焦虑,地上背包中的小猫怎能察觉,它自顾自地细声喵喵叫着。不过,我听得出来,那是不安的叫声。也许是它第一次乘坐新干线列车的缘故吧。那小猫和背包一起被放在车厢的地板上,它感觉到的震动应该比我们人类更大吧。我把目光投向那只小猫,并在心里说:“别怕,没关系的……”不过,这句话到底是对小猫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我也搞不清楚。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吧,小猫也抬头朝我这边望过来。大婶也追随着小猫的视线,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当我和大婶目光相接的时候,大婶很客气地朝我微笑了一下。

“这小猫是送给我孙子的礼物。上个月我告诉他我家的母猫生了三只小猫,他就很想要一只,让我暑假的时候给他带过去。”

“是这样啊……很可爱呢,这小猫。”

听我这么一说,大婶的脸上“啪”的一下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就是,很可爱吧!你也喜欢猫吗?”

“……以前,我曾经养过猫。”

大婶更是高兴地拍了一下手。

“是吧,那太好了。能和喜欢猫的年轻人坐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说起我们家那只猫啊……”

大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她家的猫来。从去年那只猫突然闯进她家,她收养了它,到今年那只猫产子,整个过程也讲得过于详细了。我时不时也会附和两句,但说实话,我对别人家里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虽说我也养过猫,但不能说养过猫的人就一定喜欢猫。当时那只猫是妈妈买给我的。别人养猫要么是因为喜欢猫,要么是想从猫身上寻求治愈精神创伤的效果,但我家养猫的目的却不是这些。

它的名字叫布兰卡,有一身白色柔软的毛、黑色的大眼睛、宽宽的前额……拜托!请不要再让我回忆当时的情景!

“小猫出生后,我还担心找不到爱猫之人收养它们。结果,它们运气不错,都找到了理想的归宿。”

为了消除布兰卡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我拼命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大婶的话上。她又开始讲其他两只小猫的收养人。收养那两只小猫的两个人是比大婶年纪还大的老太太,听说都超过了六十五岁。

退休以后,或者儿女结婚另立门户,很多老人开始养猫为伴。宠物店里那些带有血统证明的纯种猫,动辄就要十几万日元一只,与那么昂贵的猫相比,养朴素的杂交日本猫更适合老年人。养刚出生的小猫的话,就更是要选后者了。

据说那两位老太太曾经去流浪猫保护中心申请领养小猫,但是遭到了拒绝。

流浪猫保护中心拒绝的理由是,近年来猫的寿命有所延长,活到二十多岁是很常见的。如果要领养小猫,就要负起责任来照顾它们一辈子。否则的话,就不能申请领养。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嫌老太太的年纪太大了,怕她们“走”在小猫前面。那样一来,猫就无家可归了。

“我们人类的寿命也在延长,不是吗?而且,老年人喂养小猫,能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价值,对我们的身心健康都有好处啊。被流浪猫保护中心拒绝的那两位老人通过熟人介绍找到了我,知道我家刚刚有三只小猫出生,希望能领养我的小猫。我看她们两个都很健康,人也很好,还经常打网球、跳舞,生活很是积极乐观,我就同意了。”

大婶说到这儿,似乎又想到了自己的健康问题,于是又开始和我讲她最近爬山锻炼身体的事情。说到这些,我就再也没有兴趣听下去了。

不过,猫真的能活那么久吗?这么说的话,布兰卡现在没准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过着幸福的生活呢。如果我们当初没有给它做绝育手术的话,它没准也会生出可爱的小猫。

我又和脚下的小猫对上了眼。如果单纯地回想起布兰卡,我会觉得那只猫非常可爱。我并不讨厌猫。布兰卡应该是我的珍贵的宝贝才对,但是,因为伴随布兰卡的那段记忆,让布兰卡在我头脑中变成了一个不祥的存在。现在,我不停往外渗汗的手心里所残留的触感,不是布兰卡的触感,而是装布兰卡的那个东西的触感。

如果这位大婶不是用背包装小猫,而是用宠物专用的塑料笼子装它的话,我第一眼看到那只猫的时候,肯定会立刻离开座位到车厢与车厢之间连接的地方站着。因为大婶用背包装小猫,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所以才能一直保持平静。我想,当初如果妈妈在宠物店里也买个这样的背包装布兰卡就好了。可是,即使宠物店里有这样的背包,估计妈妈也不会选吧。因为对她来说,在选择装猫器具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出是宠物专用的器具更重要。

车厢扩音器中传来了播音员的声音,说马上到达冈山车站,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下车准备。大婶盖上了双肩包的盖子,小猫的身影不见了,那个双肩包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户外背包。即使背着这样一个空背包,走在路上估计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奇怪吧。

我在三丰车站下了车。三丰市的人口大约有十万。我的老家在三丰市的中林镇。面朝大海的方向有一个很热闹的镇子,而中林镇则与这个镇子处在相反的方向。

今天就能回到老家,我并没有事先通知家里人。虽然家人让我尽量早点回来,但现在是夏天,我打工的那家“金色丝带”咖啡厅就在甲子园球场附近,因为夏季比赛较多,所以咖啡厅的生意也很火热,在这个时候请假没那么容易。本来跟家人说周末才能回去,但没想到周五就回来了,这都是托了打工同事沙纪妹妹的福。

在上班休息的时间里,我打开手机看短信,沙纪在我身后看到了短信的内容。于是,她去告诉了店长和其他同事,说我妈妈生病住院了,必须得尽快赶回去探望妈妈。店长最后决定给我提前放了假。

我告诉沙纪,其实,我妈妈因为胃溃疡住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胃溃疡这种病也急不得,我匆匆忙忙赶回去也没什么用。听完后,沙纪拍拍我的肩膀说,都是朋友,不用太客气,赶快回去吧。“朋友”,有人当面和我说这个词,可能在我的人生中这还是头一遭。即使有,那也是在万佑子姐姐失踪之前——我小学一年级的暑假之前。

在那之后,我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没有人了解我的过去,谁愿意和我交朋友呢?回到故乡,可能会让我回到过去。所以,随着自己和故乡在空间距离上的接近,我头脑中描绘现在的那幅画开始出现裂纹,过去的记忆开始蠢蠢欲动,想从裂缝中钻出来。

我在神户读大学、勤工俭学期间,那个童话故事也好,猫也罢,几乎很少出现在我的头脑中。

我的心焦虑起来,我不想一个人住在那个家里。从三丰车站有直达县立三丰综合医院的公共汽车。我心想,先去医院看望妈妈,然后再回家也不错。我带的行李本来就不多,带着去医院也不会很累。如果有需要洗的衣服,我先攒起来,回去后一起洗。

我朝公交车站走去,可是迎面看到一辆四路公交车刚好从车站开出来,那正是开往县立三丰综合医院的车。错过了这辆车,看来我得等下一班车了,可二十分钟后才有下一班。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火车站前有一个环岛,沿着环岛的路边有一家咖啡馆,如果坐在咖啡馆二楼靠窗的座位上,就能从正面俯视四路公交车站的情况。

刚离开带有中央空调的火车站大厅一会儿,在外面才走了三分钟,我的额头就已经满是汗珠了。走进开着空调的咖啡馆里,我点了一杯冰咖啡。然后上楼朝窗边的桌子走去。虽然店里边开了空调,但因为日晒,窗边还是挺热的。不过,要在四路车发车前找个有空调的地方,而又不会错过汽车,那最佳地点非这里莫属了。

大家都说大都市夏天热,我心想,这是谁主观臆断出来的?神户算是大都市,可到了夏天,我的家乡三丰市,虽然是弹丸之地,也不比神户凉快多少啊!家乡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热了呢?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的夏天应该没有这么热的。小时候我可是天天不着家、在外面疯玩的主儿啊。要是十三年前的夏天也有这么热,那白天我肯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看电视了。

那样一来,我也就不会那么热衷于去神社后山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和搭房子的游戏了。即使和小朋友们出去玩,也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因为那么热的天气,用不了两个小时就精疲力竭了。如果那时候万佑子姐姐说:“咱们回家吧!”我肯定乖乖地就跟着她回家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那一天如果再热一点,不,或者要是下雨的话,我们也不会出去玩了。话说到这儿,我想起来,第二天倒是下了大雨。

我一口气喝掉了半杯冰咖啡,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透过窗子玻璃望向四路公交车站。结果,一个熟悉的背影忽然闯入了我的眼帘。

姐姐!

除了她常挎的单肩包之外,姐姐的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大纸袋。她身旁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子,好像是她的朋友。两个人在四路公交车站前停下了脚步。她们也是去探望母亲的吗?她们也打算乘四路公交车去医院吗?但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们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乘公交车呢?

万佑子姐姐上大学没有住校,每天从家乘轻轨上学,不会路过新干线专用的三丰车站。如果她是出来逛街的,那为什么不去商业街呢?车站附近虽然也有几家店铺,但逛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啊。所以,不管是从家里出来,还是从学校出来,抑或是逛街归来,万佑子姐姐都没有理由路过三丰车站啊。

看那身打扮,姐姐又不像是乘新干线外出远行的样子。T恤衫配及膝五分裤,是万佑子姐姐夏天的标准打扮。我还记得,去年夏天妈妈好像对姐姐说过:“你也穿穿裙子啊。”但是,她旁边的那位女子却穿着一条华丽的连衣裙。只见那女子一手拖着带轮子的小行李箱,一手提着一个纸袋。一看纸袋上的商标,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东京一家出名糕点店的点心。

就在昨天,“金色丝带”的店长才送给我一盒那家店的果冻,因为他刚去过东京,就在那家出名的糕点店买了些礼物带回来给大家。不过,得知那一盒果冻的价钱和我一个小时的薪水一样多时,我不禁吃了一惊。我偶尔从电视里看过关于那家店的介绍,沙纪也经常提起,她还说:“要是那家店来我们关西开分店就好了。”

姐姐身旁那个女子是从东京来的。万佑子姐姐来三丰车站就是专门来接她的。看样子,两个人要一起去医院探望我妈妈。也就是说,那个女子认识我妈妈。妈妈只是胃溃疡发作,有必要大老远专程从东京赶来吗?

我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据我所知,他们没有一个亲戚在我们县以外的地方生活。

她只是我姐姐的朋友吗?对了,现在是暑假期间,没准她在东京上大学,假期回老家,这样就能说通了。而她手里提的糕点,是带给家人的见面礼。她和我姐姐一起去妈妈住的医院,只是把行李临时放在妈妈那保管,然后两个人就要去逛街了。

不对,我刚才的设想还是欠考虑。亲密到愿意陪姐姐来医院探望母亲的朋友,姐姐肯定有。初中、高中时代,万佑子姐姐一直是班级委员,还是学校女子垒球队的队长,上了高中还担任过学生会的副会长。她成绩优异,体育全能,性格开朗热情,责任感又强。如此优秀的姐姐,身边始终围着一大帮的朋友。

虽然姐姐本应该是一个大家都避而远之的人……

我没有朋友,不能把责任推卸到那件事情上。我的性格天生就和姐姐不同,从父母那里遗传来的品质也迥然相异。我和万佑子姐姐简直是分别来自两个世界的人。

即使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和万佑子是同一对父母生的……

她们两个人居然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肯定不是因为姐姐看见了我。距下一班公交车发车还有挺长一段时间,如果在炎热的太阳下干等,肯定会中暑吧。任谁都想找个凉快的地方歇歇脚,所以她们才会朝这家咖啡馆走来。我隔着玻璃朝外面的姐姐挥了挥手,看她会不会注意到我。结果,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朝我这边望过来。八个月没见的姐姐以及她的朋友……

我目光停留的地方,是一记伤痕。

万佑子姐姐右眼的旁边、太阳穴的下方有一个伤痕。她受伤的时候刚上三年级,而我则是刚跨入小学校门的一年级学生。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五月五日,正值日本的“孩子节”。从我记事起,每年的这一天,外婆都会带万佑子姐姐和我去繁华商业街的购物中心逛街。

“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让外婆买给你们。”

妈妈送我们出门时这样对我们说。一会儿,外婆乘坐出租车来接我们,姐姐和我坐进出租车和妈妈挥手道别后就和外婆去过“逍遥”生活了。我妈妈的娘家,自从我外公那一代起,就经营房地产公司,比较富裕。所以,每到过年的时候,外公外婆给我们姐妹俩的压岁钱总要比爷爷奶奶给的多一个零。

虽然妈妈还有个妹妹,但是她当时和现在都是单身,所以外公外婆就只有万佑子姐姐和我两个外孙女。这也是外婆视我们为掌上明珠的原因。

姐姐和我每个月都有一两次要去外婆家小住。去外婆家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用带任何行李。因为在外婆家,我们的衣服、洗漱用品、玩具等,一应俱全,外婆早就帮我们准备好了。

在外婆家有两个带轮子的拉杆旅行箱,粉红色的是万佑子姐姐的,天蓝色的是我的,里面装着我们所需的一切东西。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外婆会带着我们姐俩一起出去买,这也是外婆的乐趣之一。

在我们自己家里,发卡、扎头发的橡皮筋、梳子等,都是我和姐姐共用的。但是到了外婆家,外婆就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套。万佑子姐姐肤色白、黑发垂肩,活像一个洋娃娃;而我呢,也许生我之前父母就想要一个儿子,所以父母把我当男孩子看待,再加上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洗头发,所以妈妈干脆给我剪了个短发。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妈妈认为梳子、发卡之类的东西对我根本没用,所以没有给我买。

可是,跳绳、皮球之类的东西,在我们家里也都只有一个。

我和姐姐一起去商场买东西的时候,我们挑选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一样过。

但是,那一年的情况有点不同。

因为那段时间我老看电视中播放旱冰鞋的广告,所以特别想要一双旱冰鞋。于是在商场里告诉外婆我想买一双旱冰鞋,而万佑子姐姐选了一个带卡通图案的书包。因为这两个东西都不贵,再加上我无意中说了一句姐姐选的书包好可爱,所以外婆就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双旱冰鞋加一个书包。

回到我们自己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拿出旱冰鞋要出去滑。可是姐姐对于滑旱冰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可是我一再劝诱,说:“姐姐,我们一起去练习嘛。”然后拉着姐姐的手就往外走。练习的场地就在自家门前的马路上。因为我们家所在的小区比较新,我们家又在路的尽头,所以门前很少有汽车过往。因此,妈妈也没有特别严格地提醒我们要注意交通安全,而且,我们在家门前玩了这么久也没发生过什么意外。

我们在大门的台阶上换好了旱冰鞋,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院子大门处。我双手扶着门柱站了起来,我选定的第一条线路是从自家门柱滑到斜对面的邻居家的门柱,这条线路的长度大约有四米。我上身前倾、撅着屁股,摇摇晃晃地从这头滑到那头,经过三个来回过后,我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基本上可以滑起来了。

但是,万佑子姐姐的手却一直不敢松开院子栅栏。后来她想放弃了,说:“我实在滑不来。”然后就想脱下旱冰鞋回家。我不想一个人玩,于是对姐姐说:“我牵着你的手滑,一定行的。”因为我认为,学滑旱冰和学骑自行车的原理差不多,一开始需要有人扶着,等练习得差不多了,只要扶的人一松手,学的人自然而然就会了。以前我和姐姐同时学骑自行车,先学会的人也是我。

“算了,还是下次吧。”

姐姐拒绝了。但我却央求说:“就试一次嘛。”然后我穿着旱冰鞋伸出双手就来拉姐姐,半强迫地把她拉了起来,她的双手已经离开了栅栏。刚才完全靠栅栏保持身体平衡的姐姐,现在一下子失去了屏障,而她知道我是不能依靠的,所以她自己也努力甚至腰背微弓,在尽量保持平衡的同时向前迈出了一只脚。

“姐姐,你好厉害!”

我在鼓励姐姐的同时,松开了一只手,只用一只手扶着姐姐。就这样,我和姐姐一起从自家门柱到斜对面邻居家门柱间来回颤颤巍巍地滑了三趟。我觉得差不多了,于是用力拉了姐姐一把,然后松开了手。如果当时我没穿旱冰鞋的话,姐姐滑出去的加速度也不至于那么快。

结果,万佑子姐姐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快速向前倒了下去。脸磕到了我家大门旁的花坛边缘上。

“啊!”的一声,姐姐惨叫出来。听到叫声,妈妈立刻从家里飞奔了出来。妈妈冲到万佑子姐姐身边,在抱起她的同时也发出了一声惊叫。因为姐姐脸上血流如注,任谁看了都要吓得心脏一紧。一瞬间,姐姐和妈妈的衣服都被鲜血染红了。

“好疼!妈妈,好疼!”

万佑子姐姐痛苦地大声哭了出来。以前,采用这种号啕大哭方式的人从来都是我啊,还是第一次见姐姐哭得这么凶。看来她一定是疼得要命。

斜对门的邻居——池上(姓氏——译者注)家的女主人也闻声跑了出来。她还带来好几条毛巾,将毛巾按在姐姐的伤口上为她止血。池上太太是县立三丰综合医院的护士。她在医院工作,对于流血受伤早就应该司空见惯了,可那一次就连她都有点着急了。面对因为害怕、担心、着急而不知所措的母亲,池上太太建议立即带万佑子姐姐去医院的急救中心。于是,池上太太照顾姐姐,妈妈赶快去开车。车开出来之后,池上太太和姐姐一起坐在了后座上。

我则抱着池上太太交给我的毛巾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原本那些毛巾是给万佑子姐姐按伤口用的,可是我却好几次用它们来擦眼泪和鼻涕。也有好几次我曾想用比姐姐的哭声更大的声音说:“对不起!”可是,每次我都把脸埋进了毛巾中,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从急诊室走出来的万佑子姐姐,右眼的旁边包扎着一块很大的纱布。

因为眼角磕在了花坛边缘,那里就裂开了一条三厘米长的口子,妈妈是这么和池上太太说明的。我在一旁都听到了。妈妈还说,医生没有给姐姐缝合,只是用纱布包扎了一下。池上太太也松了一口气,说没有伤到眼睛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一个女孩子脸上将要留下一道伤疤,实在是令人伤心。于是妈妈抱着万佑子姐姐心疼地哭了。

“妈妈,别哭。”

万佑子姐姐那张因为疼痛和害怕变得惨白的脸浮现出了笑容,这个时候她还在安慰妈妈。

都是我的错……越看那渗血的纱布我越感觉害怕,终于,我忍不住大哭出来。我心里也清楚,我不应该哭而应该向姐姐和妈妈道歉,但是,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哭一场。结果,那次的事情到现在我也一直没有向姐姐道过歉。

万佑子姐姐也从来没有因此事责怪过我。伤愈后,她右眼角旁边就留下了一个小豆荚形状的伤痕。但是,她还会像以前一样读书给我听,而且,读书的时候还带着微笑。她一笑起来,眼角的伤痕也会随着眼角移动。

伤痕——

右眼的旁边有一个小豆荚形状的伤痕。可我看的并不是万佑子姐姐,而是她身旁的那位朋友。

认识和自己在同样位置受过伤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因为只要不是十分特殊的摔倒方式,孩子也好、大人也罢,摔伤留下的伤痕大体都在差不多的

位置上。尤其以膝盖和胳膊肘多见。但是,眼睛旁边受伤的概率就没那么大了。

怎么会这么巧?这个疑问在我的头脑中打了好几个转。难道说……是这样?在我头脑中的某个角落潜藏着一个喜欢“胡思乱想”,但换个角度说又叫“冷静分析”的自己。不过同时,在另外一个角落又存在一个谨慎的自己,这个自己发出警告说:“马上停止胡思乱想,不要再分析下去了!”

那个人的眼角处真的是伤痕吗?虽说我的视力不错,但毕竟是从二楼往下看,还隔着玻璃。是不是发卡闪光让我看走眼了?不对,怎么看那都是一个伤痕。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聚精会神地向窗外望去。可是,姐姐和她朋友的身影却不见了。她们可能已经走进了咖啡馆,现在应该正在一楼买咖啡。很快,她俩就会上二楼来找我。我应该从容地伸出一只手朝姐姐挥一挥,然后叫一声:“姐姐!”姐姐那张被阳光晒黑、显得十分健康的脸上应该会露出笑容,然后对我说:“你今天就到了,怎么也不提前发个短信告诉我一声?”

然后我会问:“这位是?”“这是我朋友×××。这是我妹妹。”姐姐介绍我们两个认识。接下来我们就会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喝咖啡。因为我打工的工作就是咖啡厅的服务员,所以对于朋友见面时的寒暄语,大体能够猜测出来。到时候,我可以直接询问姐姐的朋友:“你是和姐姐一起去探望我妈妈的吗?”但是,我最为好奇的事情,恐怕暂时说不出口。

你眼睛旁边那个伤痕是怎么弄的?

第一次见面,就问这么隐私的问题,我感觉是不太礼貌的。身体上的伤痕不仅仅是像万佑子姐姐那样因为玩耍意外造成的,也可能是家庭虐待、校园暴力等原因造成的。虽说那伤痕位于眼角旁,不算特别醒目,但如果贸然提起那伤痕的事,可能会引起对方痛苦的回忆,或者让对方觉得我是有意嘲笑她。

而且,我也没有必要问她本人。

我完全可以等回家之后,和姐姐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若无其事地问起这件事。先做个铺垫,回忆一下当年姐姐滑旱冰摔倒的情形,然后再告诉她我的发现,发现她的朋友脸上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类似的疤痕。也许不用我问那疤痕的来历,姐姐就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没准她也是不小心摔倒造成的呢。

然后我可以说,她那个伤疤应该也很深吧。不过,姐姐当年的伤疤也很深,现在不还是那么漂亮?

我推测姐姐的回答可能是,我受伤的时候只有八岁,那么小受伤也算是万幸。因为孩子的新陈代谢很快,伤口恢复得很好,虽然留下了伤疤,但也不算太明显。而且,当时的急救措施也很及时。

如果姐姐这样回答的话,那她朋友脸上那个伤疤多半是最近才形成的。

此时,我就不应该再往下追问了。如果我还有疑问的话,就只能增添姐姐的悲伤了。万一把姐姐惹急了,她反问我一句,我这个伤还不是你造成的?到时我就尴尬万分、无言以对了。

如果,我假装完全没有注意到姐姐朋友脸上的那个伤疤,只是自顾自地吸着我的冰咖啡,直到把咖啡吸干,杯子里只剩冰块,我想,我们的见面应该会这样平淡地过去吧。

突然,我感觉到背上传来一阵疼痛,一跳一跳地痛。

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可是,即使我能感觉到好几层褥子之下有异物,也不会像公主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因为我已经检查过,把被褥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可是,可是……

过了半天也不见那两个人上楼来。我又朝窗外望了望,结果看见了她们的背影。她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杯插着吸管的咖啡纸杯,朝四路公交车站走去。这时,刚好有一辆公交车驶入环岛,从两人身边驶过,然后停在了四路公交车站前。

我赶快拿起随身物品,三步并作两步跃下楼梯,冲出咖啡馆去追她们俩。在距离她们俩只有两三米的地方,我大喊了一声:

“姐姐!”

听到我的呼喊声,到底是谁先回头的呢?在确认这件事情之前,我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膝盖一软,眼前的事物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万佑子姐姐……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万佑子姐姐失踪那天发生的事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一天是八月五日,万佑子姐姐眼睛旁边受伤三个月后的一天。

我们生活的乡下,没有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公园。本来在我的头脑中对公园的印象也只是在一块狭小的空地上放一个滑梯、安一个秋千,那是还没上学的小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好像是上高中的时候,我在电视剧里看到那些上了班的大人谈恋爱的时候常会相约到公园见面,我感到非常诧异。难道大人们都喜欢去公园约会?而且,电视剧里的公园根本没有我们小时候那种斑驳的儿童游乐设施。而是有广阔的绿色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花坛以及带喷泉的水池。这些都是我们乡下公园里没有的。后来,我在电视剧里的公园中发现了被漆成五颜六色、带有未来感的一些设施,仔细一看才明白原来那是儿童游乐设施。真够高端大气的!

后来我想,可能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园吧。不仅学龄前的儿童可以来这里玩耍,再大点的孩子,甚至大人也都愿意来这里。

可是,我们中林镇没有那样的公园。所以,孩子们出去玩耍的时候,只能自己找地方。神社的后山、废弃的房屋、工厂堆放材料的空地、采石场……对我们那些娃娃来说,有魅力的游乐场所还是很多的,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光明正大地随便进去玩的。其中有很多都是“灰色地带”。出去玩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和大人说一句:“我出去玩了!”不会告诉他们我们到底去哪儿玩,大人们也很少过问。

父母一般都只是嘱咐一句注意安全的话,比如小心汽车哟,不能下河啊,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之类的。遇到暑假等长假时,大人也许不喜欢我们在家里捣乱,听说我们要出去玩的时候,还会催促几句:“快去吧!快去吧!”如果某一天我们没有出去玩,大人们还会问:“今天怎么不出去玩了?”

在我上小学之前,周末和假期基本上都是和万佑子姐姐两个人在家里玩。但上了小学之后,我就开始和附近的五六个孩子一起去外边玩了。

但万佑子姐姐一般都是在家里玩。距离我们家几百米的地方就是县立公营住宅区,那里住的小朋友很多,所以我们并不缺玩伴。但是到了休息日万佑子姐姐还是很少和小朋友出去玩,也从没见过她请小朋友来家里玩。

我们的妈妈是一个家庭主妇,所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里度过的。她每周要去一次插花教室学习,还有外出购物的时候,会嘱咐我们两姐妹在家里玩。除此之外,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基本上没有让我们姐妹一起玩。

万佑子姐姐的身体比较弱。

她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从小时候开始,就经常因为发烧而卧床。我就看过很多次深夜爸爸背着姐姐上医院,妈妈通宵守着生病的姐姐。后来爸爸晚上都不出去喝酒了,妈妈也专门考了驾照,都是为了姐姐。

随着年龄的增长,万佑子姐姐发烧的频率开始有所下降,但也谈不上特别健康。出去多玩一会儿,在太阳底下晒久一点,为了运动会练习了几天,都能成为她发烧的原因。所以,妈妈一直对万佑子姐姐寸步不离,却常催我出去玩。

小学一年级刚放暑假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就开始到大龙神社的后山去玩。那里松树茂密,树荫很多,是最受小朋友欢迎的游乐场。起初,在后山我们玩的最多的游戏是捉迷藏,但一个星期后我们开始玩搭房子。我们毕竟是小学生,虽然在后山玩耍没人管,但我们也不敢跑太远,始终让神社处于我们的视线之内。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有大一点的孩子告诉我们,如果跑得太远的话,会被山妖抓走。

“大孩子们说,神社周围有一圈结界,受到神佛的保护,山妖是进不来的。而山妖们就在结界外面伺机而动,只要见到跨出结界的小孩子,就把他们抓走。”

告诉我们这个事情的人,是六年级的娜娜姐姐。当时她坐在石头台阶上,一手拿着冰淇淋,脸上带着神秘的表情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关于山妖的恐怖故事。娜娜姐姐的口头禅是她长大了要考御茶水女子大学(日本名牌女子大学——译者注),这让我们感觉她是一个爱吹牛的人,所以她说的话,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当真的。

“你胡扯!”也有孩子大声质疑娜娜的话。但是,娜娜关于山妖的故事还在继续讲。

“我姐姐的一个朋友的表妹,五年前就曾经在神社附近失踪了,虽然不是我们这座神社。你们没听说过吗?就是著名的‘弓香失踪事件’。”

可能因为我太小,那个事件我确实没听说过,但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七嘴八舌地说,听说过,听说过。

后来我打听了一下,“弓香失踪事件”发生在五年前的山口县,山口县和我们县相邻。当时,上小学四年级的笹山弓香在暑假的一天,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没有发现任何事故的痕迹,也没有人向她家人提出赎金要求,就是消失不见了。所以当时有很多报纸、杂志以头条的形式报道了那次事件,甚至还使用了“神隐”这个词,更为弓香的失踪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对那个事件有记忆的高年级孩子,都说当时他们出门玩耍,家长都要叮嘱他们一定不能单独行动。但是,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而且还是发生在其他县的事情,所以,它的影响早就随风散去了。如果我妈妈还记得“弓香失踪事件”的话,对散养惯了的我,肯定也要说一句:“出去玩不要跑太远哟!”

妈妈一直把那个事件忘在了脑后,直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孩子身上。

“虽然电视新闻里没说,但是弓香失踪那天,据说她是去神社附近玩了。

“当时朋友们约好是在神社附近集合,好像弓香是第一个到的。有人分析,弓香是不是没听说过山妖的故事,走出了结界。据说弓香爸爸的工作会经常调动到各地,所以他们家也会经常搬家。弓香失踪的时候,他们家好像才搬来几个月的时间,所以她不知道当地有山妖的传说。在专题报道那个事件的电视节目里,还请来了一位美国的所谓‘通灵者’,他也说弓香有可能是被恶魔带走了。”

什么美国的通灵者,但凡是个正常一点的成年人心里都清楚那是骗人的,但对于孩子来说可就不一样了,让他们更加确信了山妖的存在。很多孩子都开始犹豫,以后还要不要到神社的后山去玩。但是,按照娜娜姐姐的说法,神社周围有一圈结界的嘛,在结界内会受到神佛的保护,所以,只要不走出结界的范围,山妖就拿我们没办法。结界内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暗暗决定遵守规矩地去那里玩。

在神庙周围限定的范围内玩捉迷藏,一开始还有点意思,但时间一长就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藏了。

一天,一个小伙伴背着大家一个人提前来到了后山,用松枝等材料搭建了一个庇护所,想在捉迷藏中当藏身的地方。后来小朋友们发现后,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纷纷效仿,都开始搭房子。最初,大家都是捡地上的树枝、落叶当材料,但有个小朋友发现了一根腐旧的绳子,用它把树枝绑在树上。结果,第二天就有人从自家带来绳子。渐渐地,大家的热情越来越高,开始带各种各样的材料、想这样那样的办法设计自己的小房子。

我找到了一棵根部隆起的大松树,想在上面用纸壳板搭房子。之所以想到用纸壳板,是因为我想起杂货店“丸一”门前堆放了很多纸壳包装箱。六十多岁的一对老夫妇经营的那家杂货店,正好位于我家和神社的中间点上。

“没和姐姐一起玩吗?”

当我在“丸一”的门口物色纸壳箱的时候,老板娘向我问道。我来杂货店“丸一”买东西,大多情况是因为妈妈去国道边上的大型美资超市“HORIZON”购物归来后想起还忘了买什么,比如蛋黄酱、洋葱头等,于是便会派万佑子姐姐和我来“丸一”补买。虽然是过日子精打细算的妈妈,但也不太好意思让孩子去杂货店只买一样东西,因此总会告诉我们,可以顺便买点我们喜欢的糖果。尽管如此,我们每次买东西的金额也不会超过1000日元。

不过,我们每次来买东西的时候,老板娘都会说:“你们姐妹的关系真好啊!”然后免费送我们糖果、口香糖或巧克力。而且,送的糖果肯定是可乐味,口香糖是青苹果味,巧克力是加了杏仁的。

“万佑子姐姐很少出来玩的。”

那天我是这样回答老板娘的。还加了一句,她又发烧了。意思是说,并不是因为我有了其他朋友就不和姐姐玩了,我想让老板娘知道,

我们姐妹的关系依然很好。可能老板娘察觉到了我的小心思,于是笑嘻嘻地对我说:“看到你们两个,我就想起了我和我姐姐。”然后,老板娘开始给我讲她和她姐姐的故事。

眼前这位大婶,有一位大她三岁的姐姐。她说她姐姐和万佑子很像,皮肤白白的,性格稳重偏内向,她最喜欢做手工和读书。而老板娘大婶则和我一样,没事就整天在外面疯玩,一个夏天下来就能晒成“黑人”。她们两姐妹的性格、爱好差别很大,但关系却很好,长大后分别嫁到了不同的地方,但隔几个月就会通一次电话,或到对方家里做客……

我把老板娘送我的可乐味糖撕开糖纸放进嘴里,虽然用不了多长时间糖果就会在嘴里融化成糖水,但在糖果融化之前老板娘给我讲的故事,却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鼓舞,让我的心情异常愉快。以前听过的童话,比如《丑小鸭》之类的,里面出现的主人公好多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所以当万佑子姐姐读这些童话给我听的时候,我的心中甚至一度产生怀疑,万佑子姐姐和我到底是不是亲生姐妹。

妈妈给我们姐妹买衣服的时候,可能是为了照顾我们的情绪,基本上都会买同样的款式。但是,那大多是适合姐姐的款式,我穿起来就完全不适合了。妈妈给我们买的衣服很多都带有缎带或蕾丝花边,以粉红色居多。我不知道这是妈妈的爱好,还是她专门为姐姐而买的。反正这种风格的衣服一点也不适合我,我穿上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而且,这样想的不只我一个人。

“你给她们买一样的衣服虽然好,但是结衣子穿黄色或绿色的不是更有活力吗?”

外婆就曾经对妈妈这样说过。外婆属于有话直说的类型,不管谁在场,哪怕是孩子在场,她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外婆带我们去商场买衣服的时候,经常会毫不留情地批判说,这套衣服太难看了,不适合你们。但其实我心里还觉得不错,不知道万佑子姐姐心里怎么想的。但外婆一般还会补充一句,你们两个都是我最最喜欢的外孙女。

“万佑子爱读书的习惯,是从她妈妈那遗传来的。”

每当万佑子姐姐想买新书的时候,外婆总会面带笑容地这么说。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没见过外婆用同样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过什么。我想这肯定是因为外婆没有从我身上看见妈妈的任何影子吧。

从长相方面来说,我和万佑子姐姐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如果非要找相似的话,最多只能说我们俩的耳垂都比较薄。不但如此,我们姐妹俩和父母相像的地方也不多。非要往一起联系的话,只能说万佑子姐姐多少和爸爸有点像。爸爸的肤色很白,下巴瘦削,有一张很标准的瓜子脸,虽然当时的年纪已经不算太年轻了,但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如果让我形容他的外貌,我会说,他虽然是男人却长了一副那么俊美的脸,当然这样来形容自己的爸爸似乎不太合适,但事实确实如此。如今的爸爸,体重上升了十公斤左右,发际线也开始后移,昔日的风采已经褪去了很多。可能十三年前是他颜值的高峰时期吧。实际上,自从发生了“万佑子失踪事件”后,爸爸和妈妈都一下子老了很多。

我的长相和爸爸没什么相似之处,和妈妈就差得更远了。外婆和妈妈都曾说过,我长得有点像外婆的姐姐,但是,外婆的姐姐早就过世了,而且也没有留下任何年轻时的照片,所以,她们说我像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甚至曾经偷偷地想过,也许我不是这家人的亲生骨肉吧。如果有一天,我的亲生父母来接我,我该怎么办呢?在我的幻想中,我的亲生父母是洗发水电视广告中的漂亮夫妇。当他们来接我的时候,我哭着和现在的家人告别,可是一出家门就兴高采烈地和亲生父母一起奔向新生活了。如此不着边际的幻想,我想每个小孩子都曾经有过吧。

也正因为如此,“丸一”老板娘的话让我格外开心。

老板娘的话说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外貌长得不像但关系很好的姐妹的。

最后我从“丸一”杂货店选了一个印有卫生纸商标的大纸箱带回了家。然后在家里又找出了绳子、尼龙布、塑料薄膜等物品,作为搭建小房子的材料。后来,我想房子里还需要铺一张小席子,于是背着妈妈偷偷地在家里搜寻起来。

正当我到处翻箱倒柜的时候,万佑子姐姐发现了,她问我在找什么。我在房间里放了那么大一个纸板箱,想必姐姐早就发现了异常吧。

我们小伙伴之间早就约定好,在神社后山搭小房子的事要对家里人保密。不过,我想那只是对大人保密,对万佑子姐姐就没有这个必要了。首先,在后山一起玩的伙伴中有好几个都是万佑子姐姐的同学,再者说,万佑子和我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嘛。于是我对姐姐说出了实情。

“听起来很有趣嘛!”

听了我的描述后,万佑子姐姐的眼睛中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正好在那段时期,姐姐在读《汤姆·索亚历险记》,所以听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后,她也要来给我帮忙。

万佑子姐姐问我具体该怎么搭小房子。我把我头脑中的设想磕磕绊绊地给姐姐描述了一下。结果姐姐还积极地给我出主意,说用绳子绑在哪个位置比较好,如果用个雨伞当屋顶肯定也不错……后来,姐姐甚至画了一个小房子的设计草图,说要帮我一起搭,我当然非常欢迎了。

看了万佑子姐姐画的设计图后,我发现她画的已经不是捉迷藏用的藏身之所了,而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我真想马上就着手动工,看看我们的成品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是,第二天小学的游泳池开放,我已经和几个小伙伴约好去游泳。万佑子姐姐是不会去游泳的。

万佑子姐姐笑着对我说:“那后天去后山也行啊。”可是,看着姐姐的笑容,我的胸口忽然一紧。姐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眯了起来,右眼角那个粉红色隆起的伤疤就和眼睛融为了一体。她这样的表情在我眼中看来,似乎不是笑容,而更像是哭泣的表情。

但是我想,如果趁明天大家都去游泳池游泳的时候,我和姐姐一起去后山把小房子搭好的话,后天一定会让其他小伙伴吃惊不已的。于是我向万佑子姐姐提议,明天我们一起去后山搭小房子。

我和姐姐一起向后山进发的那一天是八月五日。

在炎热的夏日中,相对比较凉爽的上午应该是出去玩的最佳时机。可是,我们的学校规定,放暑假期间,每天上午学生们应该在家里学习,禁止孩子们在没有大人的陪伴下单独外出玩耍。而且,每天早上必须要到学校做广播操,做完操才能回家学习,下午才能自由出去玩。当然,也有个别孩子完全无视学校的规定,上午就自己跑出去玩。但是,作为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又是第一个暑假,我的神经还没有强大到违反学校规定的程度。再有,我们附近住的同年级孩子,大多都是乖娃娃,基本没有谁会带这个坏头。

学校留的暑假作业中有一项是写一篇读后感,我想,万佑子姐姐读给我的童话故事正好是写读后感的好题材,于是就拿出作文纸铺在书桌上,准备下手写。前一天晚上,姐姐才给我读了《豌豆公主》,而且,这个故事在以前她至少已经给我读过两遍了。可是,面对作文纸,我还是不知道该写点什么,简直是狐狸吃刺猬——无从下嘴。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写读后感,改做口算练习。

万佑子姐姐已经在七月中旬把所有暑假作业都做完了,所以她现在的学习就是读书。她在读《汤姆·索亚历险记》的时候,还会不时地看一眼我的口算练习,然后给我指出算错的题目。

我们的午饭是荞麦凉面。整个暑假,荞麦凉面几乎成了我们中午的固定食物,虽然我们并不太讨厌荞麦面,但天天吃也总有点让人受不了。不过那天中午,我和姐姐却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吃完了。因为吃完饭后,我们就可以去做出门的准备了。

看见抱着纸板箱、席子等物品鬼鬼祟祟的姐姐和我,妈妈立刻问:“你们这是去哪儿?万佑子也要去?”脸上带着担心的表情。

“我们去神社的后山开野餐会。”

万佑子姐姐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听起来不错嘛。别在太阳底下晒太久哟。”

说着,妈妈用手帮万佑子姐姐撩开额前的头发,然后说:“这么热的天,还是带上水壶吧。”说完,妈妈去厨房为我们准备饮料,把姐姐和我的水壶都装满了凉的大麦茶。除了去游泳池游泳的日子,妈妈还是第一次帮我准备水壶。

那么担心万佑子姐姐的话,也许妈妈从一开始就应该反对姐姐和我一起出去玩。她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行。比如,今天那么热,万佑子出去要发烧的。甚至拿我当借口也没关系——结衣子的作业还没做完呢,你们还是在家里做作业吧……

如果当时妈妈不让我们,或者不让姐姐外出,一切就……不过,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可实际上,妈妈并没有阻止我们出去玩,还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口。而且还唠唠叨叨地叮嘱了一番,你们拿那么多东西,路上注意车辆啊!口渴之前就要喝水啊!……可是,在那么一大串嘱咐中,就是没有说千万不能一个人单独行动!一定不能跟陌生人走!

因为我天天要跑出去玩,所以一出门就会非常自觉地戴上运动帽,看见我戴帽子,妈妈注意到万佑子姐姐没戴帽子,于是她从鞋柜旁边的衣帽钩上取下帽子,戴在了姐姐的头上。那是一顶粉红色的、带有白底蓝色花纹丝带的草帽。

那顶帽子和万佑子姐姐非常配。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由模糊渐清晰地进入眼帘的居然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根据身下的触感我判断出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弹簧床上,弹簧上面只垫了一层薄床垫。我身上盖着一条不知洗过多少遍已经褪色的浅蓝色毛巾被。原来,我躺在三丰车站的急救室内。据急救室内穿白大褂的女人说,我在四路车站前因为贫血突然晕倒了,是我姐姐和她的朋友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你姐姐拜托我们照顾你,然后她说必须马上赶去县立三丰综合医院,否则就要错过探视时间了。所以,大约二十分钟之前你姐姐和她的朋友就离开了。”

穿白大褂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露出了抱歉的表情,为了证明她说的是实情,她还特意翻开了《急救室登记簿》,把万佑子姐姐的签名展示给我看。

“安西万佑子”。那棱角分明的宛如男人笔迹的字体,我一看就认了出来。

虽然万佑子姐姐没上过书法学校进行专门的培训,但是,她初中三年间,每年我们县举办的市民文化展上,她的书法作品都会被选中参展。要知道,每个年级只有三名学生能得到这样的殊荣。而每次妈妈去参观市民文化展的时候,都会站在万佑子姐姐的书法作品前,夸耀地说:“真是字如其人啊!”可是,在妈妈身边的我听到这话,又是怎样一种心境呢?妈妈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我写的字一次也没有被选上参展。不仅如此,妈妈甚至在我练字的时候对我说:“你就不要浪费纸了。”我曾经询问过姐姐,怎么才能写出那么漂亮的字呢?

“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要让我说写字的心得,我觉得文字不过就是直线与曲线的组合,写字的时候,只要有意识地注意到上下左右的比例平衡,就能写出好看的字。我觉得写字并不需要艺术、审美的能力,只需要一种计算比例的能力。”

姐姐当场就用手头的纸和铅笔写下了我的名字——安西结衣子。这五个字她写得非常漂亮,但是,文字只是文字,从中看不出姐姐对我的任何想法。通过那件事,我对写字这件事的想法又变得混乱了。从那以后,我就极力避免在姐姐面前写字。

只听穿白大褂的女人好像对我说了好几次以后要注意补充铁,但我的心思并不在自己的贫血上,随后就匆匆地离开了急救室。

现在才三点二十分,如果我现在出发,最迟也能在四点之前赶到妈妈住院的县立三丰综合医院。但是,姐姐却在二十分钟前就把还在昏迷之中的我留在了急救室,匆匆赶往了县立三丰综合医院。难道医院的探视时间会那么早结束吗?如果每天下午四点之后就禁止探视病人的话,那么平时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该怎么探望自己生病住院的亲朋好友呢?

也许说赶时间去医院,只是姐姐的一个借口罢了。

我因贫血晕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整日在太阳底下疯玩,被晒得黝黑的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非常棒。实际上我小时候也确实很少感冒,即使学校流感暴发或肠炎肆虐的时候,我也属于抵抗力强不被传染、坚持上学的那一拨儿人。

可是,如此健康的我却在小学六年级初夏的一天,早晨校会的时候,突然晕倒了。那时的天气并不是很热,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只感觉似乎有一双手正在使劲把我两

只眼睛的上下眼睑捏在一起,随后眼前就变成了一片黑暗,虽然我还想用意志抵抗一会儿,但瞬间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了,意识已经离我远去。

当时妈妈带我去医院做检查,验血的结果显示我的血红蛋白偏低,医生让妈妈给我调节饮食,通过食物补充铁。看得出妈妈心里有点别扭,她肯定认为医生是在指责她对孩子照顾不周,饮食上都不给孩子充足的营养。后来医生补充说,我的贫血不单单是营养没跟上的问题,还跟天生的体质有关。医生这样一说,妈妈才多少释怀了一点。

打那以后,妈妈嘴上就经常挂着:“都是妈妈不好。”然后每天让我喝500毫升的牛奶,每隔两天晚餐的餐桌上都会有一道跟猪肝有关的菜。吃这些东西已经成了我的一项义务,然而,牛奶、猪肝都是我不喜欢的食物,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成了我的灾难,简直是锻炼忍耐力的大会。但自己的贫血,也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种欣喜。

因为我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和万佑子姐姐的共同之处。

我的贫血也来自体质弱,这和万佑子姐姐是一样的。这一点让我感到非常高兴。

看来,我和万佑子姐姐真的是亲生姐妹。

为了通知万佑子姐姐我清醒了,免得她担心,我掏出手机拨通了以“姐姐”两个字记录的电话号码。但电话中嘟嘟地响了几声之后,就没有声音了。也许是姐姐切断了电话,也可能是她那里信号不好,她没有接到电话。

把我一个人丢在车站的急救室,电话又联系不上,她是在有意躲着我吗?虽然我心里有这样的疑问,但转念又一想,姐姐现在应该在医院里。那么遵守规矩的万佑子姐姐,上学时又是一流的好学生,在医院里肯定会严格遵守医院保持安静的规定,不会接电话的。我想,电话联系不上她,肯定就只是这个原因吧。

也许她是不想让她的朋友见到我吧。

我给万佑子姐姐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乘公交车先回家了,不去医院了。然后我走过了四路公交车站,朝六路公交车站走去。

离我家最近的公交车站名为“大龙神社口”,就在“丸一”杂货店门前。然后要到我们家的小区“SpringFlowerCity”(即“春花城”——译者注),就要走路了。沿着县道,还需要走十分钟。

下午四点十五分,来“丸一”购物的顾客还是络绎不绝。大概五年前,老板的儿子、儿媳接手了这家店,对店铺进行了重新装修。现在他们店里经营的商品以无农药的有机蔬菜为主,还有很多纯天然的食品,品种齐全,价格公道。所以,可以和国道边上的大型超市“HORIZON”在天然食材的商品领域分庭抗礼,吸引了不少关注健康、热爱有机食品的顾客。

“丸一”店里有几种酱油和味增是这里独有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买不到。所以,像我们妈妈这种“HORIZON”派,这几年也经常来“丸一”买东西。花在“丸一”的钱,已经占到了她日常饮食开支的一半左右。因为妈妈常去,所以她就不用派我去“丸一”替她买东西了。因此,自从“丸一”换老板之后,我就很少去那里了。

如果“丸一”早点换老板的话,如果那个时候“丸一”也像现在一样门庭若市的话……再往远说,如果我们这一带压根就没开“HORIZON”的话,那样“丸一”的生意肯定热闹得多。那样的话,万佑子姐姐失踪时的目击信息就会多一些,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人敢把她拐走。

太阳还很高,我在六路公共汽车上小睡了一觉,所以体力有所恢复。下车后,我心想没有必要急着回家,于是身体自然而然地就朝神社的方向走去。好久没去了,再去看看也不错。

那是我和万佑子姐姐最后一起玩耍的地方。

要从“丸一”去大龙神社,首先要沿着“丸一”门前的县道走一段,然后拐上一条与县道垂直的小路上山。那条小路也是铺装道路,但仅仅能供两辆汽车并肩行驶。小路两边原来都是田地,但在杂货店“丸一”改造的同一时期,田地被划拨为住宅用地,盖了很多新房子。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中林镇最大规模的住宅区。

走在上山的小路上,我的视野中完全没有田地的踪影。

我父母结婚时建的那幢房子,在当时还是相当摩登的,周围的邻居都羡慕不已。但是现在,周围建了很多新房子之后,再看我们家就显得有些古旧了,建筑样式早已过时。如果那个时候,小路两旁就已经盖了这么多房子的话……不,和这个没关系。

那一天,最后一个见到万佑子姐姐的人是“丸一”的老板娘。姐姐失踪不是在上山的小路上,而是从小路下来走上县道之后。所以,那时小路两旁有没有房子和姐姐失踪没什么关系。而且,不管怎么说,都是过去的事情,再怎么也无法改变了。

那个时候,在我的印象中从“丸一”走到神社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可是现在,怎么感觉还没走到十分钟就看见了神社前的那个巨大石头牌坊了呢?路程怎么会变得那么短呢?心中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回头望向了来时的路。

那个时候我之所以觉得这段路很漫长,可能是因为心里一直放着姐姐失踪的事件吧。那个阴影让我走路也变得沉重了许多。

八月五日,下午——

我和万佑子姐姐开始搭建心目中的小房子之后,发现比想象中要困难很多。

原计划我们是要用绳子把纸壳板绑在松树干上的,但是,实际动手干起来之后我们才发现,把纸壳板的角绑在树干上之后,马上就会滑脱。而且,一个角滑脱之后,其他几个角都会跟着滑脱,整个大纸壳板就都垮下来了,我们不得不重新再来。

于是万佑子姐姐提了一个建议,说用橡皮筋绑纸壳板可能要比绳子好一些。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所以就决定一个人回家去拿橡皮筋。我一回家,妈妈用有点惊讶的表情看着我问,你们在什么地方玩什么?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回答说是姐姐让我回家来拿橡皮筋。于是妈妈嘱咐我说,天气太热,别玩太累了。然后帮我找出了橡皮筋,又给了我三枚100日元的硬币。最后把我送出了门。

去神社的途中,我在“丸一”买了两盒冰淇淋。一盒草莓味,一盒葡萄味。老板娘问我,你姐姐在干什么呢?

之前我和姐姐一起去神社后山的时候,因为害怕我们的意图被人发现,所以都是用纸壳板把脸挡住蹑足潜踪地快速行进的,所以路过“丸一”的时候可能没被老板娘发现。不过,我们的纸壳板本来就是从“丸一”拿的嘛,也许老板娘是假装没看见的。

我回答老板娘说,今天我们两个人去神社玩,我一个人来买冰淇淋。至于搭房子、纸壳板、橡皮筋之类的细节,就没有必要说了。我曾经想过回到山上后再和姐姐一起下来买冰淇淋,但想到上上下下的好麻烦,再加上我了解姐姐喜欢的口味,就帮她买了。

“和姐姐一起玩,很有意思吧。”

老板娘说着,还在装冰淇淋的塑料袋里放了两块糖进去。和以前一样,都是可乐口味的。

我谢过老板娘后就朝神社后山走去。当我回到后山我们的集合地点后,发现小房子的墙壁已经搭好了。纸壳板的各个角都开了一个洞,然后绳子从洞中穿过,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松树干上。

“哇!”

真是太令我吃惊了!我走近一看,发现万佑子姐姐正在纸壳板后面用得意的眼神望着我。

“接下来我们开始搭屋顶吧。”

万佑子姐姐告诉我,首先要把塑料布的各个角固定在从纸壳板角洞里穿出的绳子上。可是,已经没有多余的绳子。我从背包里把橡皮筋拿了出来,但万佑子姐姐的目光却停留在了装冰淇淋的塑料袋上。

我们带来的塑料布,四角上都有带金属框的小圆洞,用金属楔子就可以直接固定在地上。万佑子姐姐让我把装冰淇淋的塑料袋撕开,作为绳子穿过塑料布角上的小圆洞,把塑料布的两个角固定在绑纸壳板的绳子上,然后再把塑料布的另外两个角用金属楔子钉在地上。这样一来,屋顶就做好了。再在屋顶下面铺上席子就万事大吉了。

万佑子姐姐真是干什么都干得很漂亮。兴奋不已的我围着姐姐转来转去,嘴里还不停地赞叹说,姐姐真厉害!姐姐真厉害!听到我的赞美,姐姐也不谦虚。

“所以说,我才能当姐姐嘛。”

姐姐挺着胸拉起我的手,说快进去试试。我们俩就并肩走进了刚刚搭建好的小房子里。

我们姐妹俩坐在席子上,吃起了冰淇淋。我吃的是葡萄味,姐姐喜欢草莓味。“丸一”老板娘送的糖果,我们一人一个揣进了口袋。

“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嗯,在里面玩真有意思。”

吃完冰淇淋后,我和姐姐闲聊着。聊着聊着姐姐顺势躺在了席子上,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了她身旁。可是,一躺下我才知道,一点都不舒服,后背被硬邦邦的石头硌得难受。我心想,要让我在这儿睡上一晚上,我肯定受不了。如果这是考察是不是真正公主的床,那我肯定也能合格。

“《豌豆公主》就是这种感觉吧?”

万佑子姐姐仰面朝天地躺着说。我突然感到一阵欣喜,因为姐姐竟然在和我想同样的事情。正当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姐姐的时候,被一群讨厌鬼打断了。和我同一年级的同学们,游完泳也赶到了神社后山。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小房子,他们都感到异常吃惊。不过,听脚步声我能感觉得到,他们虽然都在朝这边走来,但都是战战兢兢的。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小房子搭得太漂亮了,他们以为是大人的手笔,认为有可疑的人潜入了后山,所以不敢轻易闯过来。

当那些孩子发现这个完美的小房子竟然是我和万佑子姐姐搭建的之后,刚才他们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和对我们姐妹俩的惊讶之情混合在了一起。他们的欢呼声,比半小时之前,小房子刚搭好时我和姐姐的欢呼声还要大。我同年级的那些同学都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目光,还有的说,结衣子,你真厉害!然后他们一个个信誓旦旦地说,明天一定也要搭一个自己的小房子,不能输给我们姐妹。然后,带着这股欢快劲儿,我们一帮小朋友就玩起了往常的游戏,当然,是在神社的结界之内。

“结衣子,我有点累了,我先回家了。”

万佑子姐姐对我说。我看她时,她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像一层粉红色的晚霞,和我晒得黝黑的脸比起来,漂亮多了。这个时候,如果我陪姐姐一起回去就好了。可是,我正玩得兴起,还不想回去。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担心我们离开后,我们辛辛苦苦搭建好的小房子就会被那帮人随意践踏。所以我告诉姐姐,我再在这儿玩一会儿。

“不要玩得太晚哟,早点回家。”

说着,万佑子姐姐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她把搭房子用的剪刀、橡皮筋、胶带等都装进了她的背包,又把吃冰淇淋剩下的空盒、木勺,废弃的塑料袋等收集起来一并带下了山。我目送她的背影走下神社的石头牌坊。

当时那个背影,是万佑子姐姐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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