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的守灵与当年母亲的一样,都在葬仪社的会场举行。那是一幢五层楼的建筑,灵堂占其中一整个楼层。傍晚六点,和泉家的远亲、邻居,以及康正丰桥署的同事和上司都赶来了。

康正在铺着榻榻米的小房间里,与交通课的人一起喝啤酒守灵。

“在身边完全没有亲友的状态下单独生活好几年,搞不好真的会精神衰弱。”本间股长擦掉嘴角的啤酒泡说。这还是康正第一次有机会和交通课的人好好谈园子的死。

“不过,连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都没有吗?”一个姓田坂的同事问。他和康正在警察学校是同期。

“可能真的没有吧。我妹妹就是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她比较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

“这样其实也没甚么不好。”田坂难以承受般摇摇头。每次看到有年轻人死于车祸,他比谁都难过。

“那边的管区是练马署吗?”本间问。

“是的。”

“那边是怎么说的?会以自杀来呈报吗?”

“应该是的,怎么了?”

“嗯,也没甚么。”本间重新盘过腿,摸摸黑领带的结。“昨天差不多中午的时候,那边有人打电话来问。”

“那边,您是说……练马署的警察吗?”

本间“嗯”了一声点点头,喝起啤酒,其他人则没有特别惊讶的神情,看来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问些甚么?”

“问你上周的值勤内容,尤其是星期五和星期六。”

“哦……”康正歪着头。“为甚么啊?”

“对方没有明说。照规矩,我们这边也不好多问。”

“那位刑警姓甚么?”

“加贺。”

果然是他──康正点点头,说:

“他好像对于没有遗书这件事很在意。”

“因为这样就怀疑不是自杀?”田坂大表不满。

“好像是。”

啧啧啧──田坂叹了口气,歪歪嘴角。

“那个刑警,光听声音好像挺年轻的。”

“我想应该和我差不多。”康正对本间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却又想不起来,可是我又觉得我真的见过他。”

结果旁边一个姓坂口的后进问:“加贺……叫甚么名字?”

“好像是恭一郎吧。”

后进把装了啤酒的纸杯放在桌上,说道:“那应该是那个加贺恭一郎吧?全日本冠军。”

“冠军?甚么的冠军?”田坂问。

“剑道啊。已经好几年前了吧,连拿两年第一。”

康正“啊”了一声,封印的记忆迅速苏醒。在剑道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浮现脑海。

“没错,就是他,是那个加贺。”

“哦,那你就是遇到名人了。”对柔道远较剑道拿手的本间以不怎么热中的语气说。

“剑道厉害,未必就是优秀的刑警啊。”田坂这么说,可能是开始有酒意了吧,咬字怪怪的。

交通课的同事离开时,亲戚也都走了,宽广的楼层陷入一片寂静。会场中摆了一排排铁椅,面向祭坛。康正在最后一排坐下来,喝着罐装啤酒。

练马署的加贺询问康正周五、周六的值勤内容,令人不得不在意。再怎么想,那都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加贺怀疑园子的死是他杀,而且也考虑到亲哥哥康正也可能是凶手。

为甚么──?

康正寻思自己是否有甚么失误。是他的某个失误引起加贺的注意吗?康正尽可能地回想自己在园子房间中曾做过的事,一一加以检讨,却想不出有任何失误。

于是他认为,就算那个刑警找到甚么,也不会是关键性的线索。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康正认为练马署以自杀结案是早晚的事,除非出现了有力的证据,否则方向应该不会更改。如果要以他杀来侦办,练马署势必得向警视厅呈报,这么一来,就要成立专案小组来进行大规模搜查。管区最怕的就是走到这个地步,最后还是得到自杀的结论,动员大批警力和支援,结果不是凶案,不仅署长丢脸,也会造成各方的困扰。而且练马署内部,已经为先前发生的粉领族命案成立了专案小组。康正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管区会更加慎重。

没问题,不要理加贺就好了。真相由我来揭露──。

康正喝了罐装啤酒,视线朝向前方。祭桌上相框里的园子露出洁白牙齿笑着。

紧接着,就听到“叮”的一声。

康正转身回头。声音来自电梯,是停在这一楼的声音。康正感到讶异,这时候还会有谁来?

电梯门开了,出现一名身穿黑大衣的年轻女子。短发,脸很小。

她一看到康正,缓缓走了过来。脚步声在宽敞的楼层中回响。她笔直地望着他。那双眼里的深奥、神秘,令人想起古董洋娃娃。康正一时之间还以为她是为守灵举行甚么仪式的女子。

“请问,”女子站定后,以含蓄的声音问道:“这里办的是和泉园子小姐的守灵仪式吗?”

康正对这个声音有印象。他站起来回问:“是弓场小姐吗?”

“啊,是和泉先生吗?”她似乎也记得康正的声音。

“我是。你是特地赶来的?”

“是的。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呆坐在家里。”弓场佳世子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反射了稀少的照明,闪闪发光。也许是刻意的,她的妆很淡。即使如此,肌肤还是像少女般细致。

她从包包里取出奠仪。奠仪袋很简朴,上面的礼结是印出来的。

“请收下。”

“谢谢。”

康正接过后,带她到设置在后方的接待处,请她签到。她以右手握毛笔,写下住址和姓名。她写得一笔漂亮的楷书。

“就您一个人吗?”放下笔之后,弓场佳世子看看四周,这么问。

“因为我不喜欢吵,就请大家回去了。”

“这样啊。”她的视线移动到祭桌上,不免俗地说:“请问我可以上个香吗?”

“当然可以。”

弓场佳世子一面走近祭桌,一面缓缓脱下大衣,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站在园子照片的正前方。康正从后面望着她。

上香后,她合掌默祷良久。佳世子的肩膀纤细,黑色连身短洋装下露出的腿也很细。在日本女性中恐怕也算是娇小的,但穿着跟高得吓人的高跟鞋修饰了这个缺点。她的体形匀称,不禁令人认为若是身高够,应该可以去当模特儿。

上完香后,她仍背对康正,打开手提包。康正也知道她是拿手帕来擦拭眼角,因此一直不开口,等她转过来。

佳世子终于改变方向,走回来。在途中拿起刚才脱掉的外套。

※※※

“要不要喝点咖啡?”康正说,“不过是自动贩卖机的就是了。”

她露出一丝笑意,回答:“好的,谢谢。”

“奶精和砂糖都要吗?”

“不用了,黑咖啡就好。”

康正点点头,来到大厅外面。自动贩卖机就在厕所旁边。他买了两杯黑咖啡,同时拟定作战计划。他并不是特别怀疑弓场佳世子,但既然是在调查命案,就不能有任何疏漏。就算她不是凶手,认识凶手的可能性也很高。要是不小心透露了他的居心,只怕会辗转传到凶手耳里。

康正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回到厅内,只见弓场佳世子就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他把右手的那一杯递给她。她微微一笑,说“谢谢”,接过了咖啡。

康正在她旁边坐下。

“老实说,我真的完全摸不着头绪。”

“是啊。我也是。真没想到园子竟然会这样。”说着,她轻轻摇头,把纸杯送到嘴边。

“昨天在电话里也稍微提过,我实在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自杀。弓场小姐,你曾听说过甚么吗?”

听康正这么说,佳世子抬起头,不断眨眼。长长的睫毛闪烁不已。

“可是报纸上写得好像她有动机。”

“你看过报纸了?”

“嗯。昨天接到您的电话之后,我就到附近的咖啡店去看了。报纸上写说,她曾对家人表示厌倦了都会的生活。”

那篇报导康正也看了。他总不能在这时候招认那是他自己编造的。

“是那样没错,但我想她不单单是厌倦了都会的生活,一定发生了甚么事,让她动了自杀的念头。我很想知道是甚么事。”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你有没有想到甚么?”康正问。

“我从昨天就一直想,可是没有甚么特别的……。也可能是我疏忽了,没注意到也不一定。”

“你最后一次和我妹妹说话是甚么时候?”

“甚么时候啊……”她把头一偏。“我想大概是……两周前吧。在电话里聊了一下。”

“电话是谁打的?”

“我记得是她打给我的。”

“你们聊些甚么?”

“呃,聊了甚么啊……”

弓场佳世子伸出右手按住脸颊。她的指甲修长,亮丽有光泽。可以想见若涂上红色指甲油,一定会散发出妖艳的魅力。

“我记得不是甚么重要的事。好像是在聊最近买的衣服、准备怎么过年之类的。”

“园子有没有找你商量过甚么事?”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记得。”说完,弓场佳世子喝了一口黑咖啡,嘴唇离开纸杯后,印下淡淡的口红颜色。

“你常去园子那里吗?”

“以前常去玩,可是最近很少……。只有今年夏天去过一次。”

“这样啊。”

“对不起,甚么忙都帮不上。”

“哪里。”康正也喝了咖啡。只有苦味,完全没有风味可言。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试着丢出一张手中的牌。

“有件事想请教你。”

“甚么事?”

她看来有些紧张。

“园子有男朋友吧?”

这个问题让弓场佳世子微微张开了嘴。那是出乎意料的意外表情,也许她没想到会遇到这个问题,她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纸杯上。

“有吧?”康正问。

她抬起头来。

“您是指吉冈先生吗?”

“吉冈先生……他姓吉冈吗。他是做甚么的?”

“他以前和园子……和和泉小姐在同一栋大楼工作过。”

“是公司同事?”

“不,只是同一栋大楼过而已,公司也不同。我记得是建设公司的人。”

她的说法让康正感到奇怪,因为她使用了过去式。

“园子曾经和他交往?”

“嗯。不过,”她说,“我想他们三年前就分手了。”

“三年前?”

“对。听园子说,吉冈先生必须回去继承家业,所以要回九州福冈。他好像对园子说过希望园子和他一起去,可是园子拒绝了。”

“所以分手了……”

“是的。”

“你知道这位吉冈先生的全名吗?”

“我记得是叫吉冈治。”

“吉冈治……”

康正脑中回想着贴在园子冰箱上的那张纸条,上头抄了电话。“佳世子”是弓场佳世子,那么“J”应该就是男友了。但是吉冈治(YosiokaOsamu)再怎么解释,也不会变成“J”。

“园子最近应该有男朋友。你有没有听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这样的对象,我想她一定会马上告诉我的。”

“是吗?”

康正仍不愿放弃自己的直觉。他相信园子一定有特定交往的对象。那么,为甚么会连提都没向好友提过?

弓场佳世子看了看表。康正也跟着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表上。这时间还留住年轻女子实在不恰当。确认她的纸杯空了后,康正站起身来。

“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的时间。今晚你住哪里?”

“住家里。我明天就必须立刻赶回东京,所以葬礼方面……”

“我了解。你今天能来,园子一定也很高兴。”

“但愿如此。”

弓场佳世子把纸杯放在椅子上,准备穿上大衣。康正从后面帮忙。这时他在大衣的衣领上看见一根头发。他若无其事地以指尖捻起。

两人来到电梯前。康正按了钮,门立刻开启。

“那么,我告辞了。”弓场佳世子说。

“我送你下去。”

“不了,别让园子落单了。”

佳世子一个人进了电梯。

康正行了一个礼。在门关上前,看见她露出微笑。

他从口袋里拿出面纸,将刚才从佳世子身上拿到的头发小心包好。

※※※

葬礼的规模不算小,不至于让园子蒙羞,也相当庄严。昨天没有出现的国高中同学,也来了不少。事后康正问起,都说是接到弓场佳世子的联络电话。

一切仪式结束,康正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把骨灰和遗照放在佛龛上,再次上香,然后仔细检查出席葬礼的名册,却无法得知谁才是那名和园子有特别关系的男子。

他来到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从放在旁边的包包里取出一个纸盒。那里面有从园子住处采集到的毛发。康正已经把这些毛发依长度和表面特征分成三种。为了方便,以ABC做记号。依长度来看,A应该是园子的。剩下两种,B与C,其中之一应该是凶手的。两者都是短发。

康正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摺得很整齐的面纸,他昨晚就是用这个来包佳世子的头发。

他用携带式显微镜观察那根头发。即使不经过化学分析,依颜色与表面的状态,也能做到相当程度的区分。

结果立刻出炉。他可以肯定弓场佳世子的头发与B相同。

只有今年夏天去过园子那里一次──康正想起她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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