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英才着家,正经给他扫净的屋子不住,带了书僮就住在他原来读书的外书院,黄氏头一个挂不住,这且不是在打她的脸,她可是在纪老太太跟前打了包票的,家里□□都预备齐全了,定让哥儿住的舒舒服服的,可谁知道纪舜英竟连门都不进。

黄氏斜了丈夫一眼,皱了眉头:“这是怎么的,赶紧去请了来,屋子都收拾好了,外书院怎么比里头好。”庶子竟敢,黄氏气的手抖,却实无办法,到这会儿她不软也得软了,差了丫头去请,告诉他后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热水都烧得了,厨房里日夜留着火,他读书晚了想吃些什么尽有的。

丫头去得一刻,回来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垂了头回大少爷在书院里头读书成了习惯,怕他自家早起晚睡扰了院里人的清梦,这才住到外书院去。

黄氏气的仰倒,她原来就预备了两条路,他若不来,便给他扣一个不孝的帽子,他若来,也有法子叫他读不进书,那时候还,这会儿却是到了该懂那些的年纪,两个丫头往跟前一放,还有什么心思读书,哪里知道叫他反将了一军。

黄氏咬了牙不出话来,纪怀信却连连头:“很是很是,舜英正是苦读的时候,可不能扰了他,把书院里头清一清,闲杂人等不许往里头去,叫他在里头安心苦读便是。”着还看了看妻子,满面寒霜:“原来怎么我且不论,如今是他要紧的时候,你若安排不好,自有人安排了

去。”

得黄氏一噎,这一口气半晌没提起来,自那一回纪舜英生病错过了童子试,这一家子便不拿正眼打量她,一个个认定了是她下的手,是她心肠歹毒想要弄死庶子好叫自个的儿子既长且嫡。

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黄氏还真没这个想头,纪舜英是纪家孙辈子里最大的,若她怠慢,纵了下人轻缦他,那确是有的,可要她起意谋害了他的性命,黄氏还没这样大的胆子。

她是放纵了下人不好好当差,可这子手段,就让他要死了不成?纪舜英那一场大病,病得阖家皆知她苛待了庶子,黄氏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便是了又有谁肯信她。

原来同她不咸不淡的丈夫,那会儿更是一句话都不同她,进了后院,连正房都不迈一步,把几个妾又抬了起来,一向万事不管只顾着念佛的婆婆,偏这时候给了丈夫一个使唤丫头。

是丫头,还不就是通房,黄氏眼里冒火,捎手就把这个丫头叫到跟前,让嬷嬷赐了她一碗药,侍候男人就侍候男人,想要凭着肚子作反,便再不能容她。

她的养娘嬷嬷也曾苦劝:“太太何必如此,这会儿阖府只等着挑你的刺儿呢,缓一缓再收拾了她,又有什么难的。”

黄氏心头百般滋味只不出来,拿帕子按了眼角:“嬷嬷只看看,我可还有立的地方,那万事不管的太太,往日里些积德行善的话,也净只做些虔婆的勾当。”

嬷嬷唬得赶紧捂了她的嘴,见她哭,也陪着一道掉泪:“我的姑娘,你这份苦,可是白吃了。”

黄氏进门的时候,同纪怀信两个好的蜜里调油,天下但凡婆婆,便没一个肯看着儿子听儿媳妇的,无事都要搅三分,更何况黄氏进门独宠许久肚皮还没起来,理由都是现成的,曾氏隔得半年先给了一个丫头。

就是这个丫头,怀上了头一胎,还一胎就是儿子,黄氏背地里不知弹了多少眼泪,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她自家不会生,还是嬷嬷告诉她,去母留子也是有的。

黄氏抱了纪舜英过来,实指望着往后有了孩子好过活,哪知道丈夫先前对她的都是假的,到她自家也有儿子,也把眼前这个男人看得透了,夜里睡不着时还曾想过,若能倒回去,她这辈子也不会为了这么个男人脏了手。

如今她能指望的也只有儿子了,眼看着儿子还一团孩气,庶子倒有了出息,黄氏面上好看,嘴里却破了一圈泡,外头人上赶着便罢,家里的胡氏竟也不省心,跟胡氏两个在她跟前提得一句,是娘家有相衬的女儿家,想给纪舜英亲事。

黄氏怎么能肯!没了丈夫的宠爱,她还有管家的权柄,胡氏打量得什么她心里清楚,越是跟丈夫离心,越是放不下手里这权利,到得如今纪怀信在她心里是一寸都不占了,她所重者也不过是儿子跟中馈。

她夜里着急忙慌的把帖子送到纪氏手里,便已经想好了辞,她看看纪氏,原来心头泛酸,可这些年酸意也淡了下来,看看这一屋子的庶子庶女,她的日子也不比自家好过。

她又是痛快又是怅然,忽的想起来,两人上回对坐还正是她有身孕,纪氏要摸一摸她的肚皮好沾沾喜气,眼儿一瞬十年都快过去了。

“大嫂子怎么想起这个来,六丫头可还呢。”纪氏微一怔,又回过神来,黄氏看她,她也正在看黄氏,记忆里还是旧时一道看玉兰花开的年纪,风云流转物在人非了。

“我看你家六丫头很好,她是养在你房里的,规矩教养我信得过,舜英的年纪可不了,我观他往后是有大能为的,肥水也不能落了外人田不是。”黄氏一开口先夸了明沅,又夸了纪舜英,可落在纪氏耳里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舜英的亲事,只怕由不得我们两个作主,再者了,前头姐姐们还没定,怎么好反过来给六丫头先定。”这实是一桩好亲事,纪氏自家也知道,便是丈夫再升,错过纪舜英,明沅也不可能再配着比他好的,可知道归知道,一想到黄氏心里的打量,她便再不能应。

黄氏听见这个便笑:“老太太这样疼你,你去她有什么不应的,你只想想,可不是一桩好亲,那两个我也瞧过了,还是养在你跟前这个最好。”吃了气受了委屈也能咽下去,想必没少受磨搓,年纪还,等她能进门了,舜华的亲事也差不离了。

黄氏一念已经转到了嫁妆上,既是嫁进纪家,嫁妆再不会少,纪氏是个硬气要脸的人,再不会让娘家人看了笑话去,年轻轻的姑娘嫁回了外祖家里,到时候放权叫她管家,不得又好补一批陈年亏空,怎么算都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黄氏这一招把纪氏纪老太太纪怀信跟纪舜英全算了进去,她以为得计,还想着纪氏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不是要脸么,她不是有贤名么,这样好的亲事不为着庶女应下,显见得是有私心的。

纪氏端了茶看着她久久不出话来,黄氏正急切,一把拉了她的袖子:“连着三弟妹都想把娘家侄女过来,我实看不眼去,想着你家岂不比胡家的好上一百倍。”

纪氏忽的笑了,连胡氏都抬了出来,她跟继母跟同父的弟弟确是不亲,可不亲却也不是由着黄氏挑拨两句就自家往上凑当了枪出头的蠢人。

黄氏见纪氏笑了,也跟着扯一扯嘴角,扯得嘴里的火泡一阵疼痛,纪氏见她这模样,心里叹息一声,叫了卷碧:“去再沏一碗三清茶来。”得这句又道:“不要茶了,我记着有黄连蜜,拿些来。”

黄氏才还急切,听见这一句默然不语,前倾的身子也往后软下去,靠在竹枕上头:“难为你还记得。”黄氏爱吃甜的,苦的东西一碰也不肯碰,不带了苦味的菜,连茶也不喝一口的。

卷碧拿了烧琉璃杯子盛一杯蜜来,又倒了凉水,红绿琉璃碗里头还搁着砸下来的冰块,黄氏拿勺子抿一口在嘴里,又搁下来:“还是给我倒茶吧,我早吃不得那么甜了。”

纪氏听见这一句,正中心事,她看看黄氏,叹息一声:“你这是何苦啊,依着我,平心待他就是了,何必……”

黄氏知道她要什么,她自家也不是不知,若真连这都不明白,怎么还能当这许多年的家,她干脆含了一口冰在嘴里,自家打算叫纪氏看得一清二楚,索性扯开来,冷笑一声道:“我便不耐烦看你这脸,你自家摸着良心,你辛辛苦苦守起来的家业,全落到别人手里,你忍不忍得?”

纪家就是个年深日久的烂摊子,曾氏作甚把家给儿媳妇管,自个儿躲到佛堂里去念佛,一日三餐吃素,打着不管事的旗号,其实就是想当个甩手掌柜。

纪家早就今时不同往日里,一房房的添人添东西,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狭,开销一日比一日大,既未分家,一年到头公中这银子要管着这许多的嚼口不,三餐饭食四季衣裳还有红喜白丧,家里还有一个宗女老太太的场面要全,这哪里是易事,可黄氏却咬着牙一年年的撑过来了。

她先是怕叫人看轻了去,因着没生养便要叫旁人看看她的能耐,等她真陷进去出脱不得,想扔不能扔,想放又放不得,那些个嫁妆七七八八全填了进去,别个些她刮了油水填补自家,那本来就是她的!

黄氏任谁跟前都不曾过这些,今儿再忍不得,直盯盯的看着纪氏:“你自个,把澄哥儿过继了,就没一个私心?若不是颜家大房没生养,这个儿子,你预备摆到哪里去?”她也不等纪氏回话,纪氏也实是无话好回,黄氏一面一面苦笑:“这家是我守下来的,我的儿子倒要排在后头,凭得什么?”

纪氏半晌不曾言语,垂了头不去看黄氏,拿手扣了杯沿:“纵不能平心待他,也不能卑劣了去。”

黄氏收了泪光,到这会儿也嘴里的泡疼也觉不出来了,她已然想不起才得了嫡子时是怎么想着要把庶子养成助力的了,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这地步,除了这条路,竟无路可走了,她吐出一口气来:“这亲事,你是许,还是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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