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潼散宴归来就同妹妹们别过,径自往上房去,丫头掀了帘子请她进去,纪氏一手捏着笔一手捏着单子,明潼晓得是给自己列嫁妆,走过去挨着纪氏坐下:“娘何必自家做这些,叫个僮儿来,让他写就是了。”

纪氏头都不抬,却伸手就摸住了女儿的鬓角,轻轻抚了一回:“这样的大事我只怕有错漏的,哪里还能叫别个动手。”她是恨不得桩桩件件都亲力亲为,必要把最好的给明潼带出门去。

明潼抿了嘴儿往纪氏身上一靠,徐徐吐出一口气来,自定下郑家,她倒觉得有了盼头,再不必进宫去,再不必同太子有什么牵扯,那一宫的鬼魅就此侵不得她的身了。

纪氏侧头一看,女儿正笑,嘴角翘翘的,自来没这么个欢喜模样儿,伸手捏了她的鼻头:“今儿宴饮怎么样?”

明潼一听就知道问的不是袁妙怎么样,袁妙再怎么好,单是出身这一条就已经进不得门了,她倒奇怪三叔竟由着三婶娘折腾,越是折腾越是落不着好,大房已经式微了,还想再硬气起来不成?

“明白的依旧明白,糊涂的还是糊涂。”明潼得这一句,知道母亲听的懂,转头吩咐了卷碧:“给不沏杯茶来,那头全是冷意,吃的肚里冰凉。”这时节在水亭子里头开宴还太早了些,再吃冷食可不是腹中不适,纪氏听见搁了笔:“去沏杯红茶来,不必浓了,温温的就好。”

“这时节倒吃起醉蟹来了,蟹壳还没长好,一盘子送上来肉都没满。”明潼絮叨叨起宴上的吃食,纪氏一面对单子一面听她,定了亲倒变了,原来只是个大人模样哪里过这些,索性把帐册阖上:“外头送了一尾河豚鱼来,我叫人拿到外头找大师傅做了,今儿夜里叫了她们过来一道吃。”

明潼才要头,就瞧见炕桌上头摆着的锦盒,才刚让帐册盖住了,她心里一突,这样的锦盒再熟悉不过,是宫里头用来放牙牌的:“这是什么?咱们家有人要进宫去?”

“是你大姐姐送来的,还叫了六丫头去。”纪氏心里纳罕,也不知道六丫头哪里就投了明蓁的眼了,上回算是可巧,这回却是特特叫了她进去的。

若是明湘明洛,明潼且还忧心一回,既是明沅便没什么好思量的,她总还是个孩子:“娘不也是喜欢她,几个妹妹里头,独她是个明白的。”别个都只道大长公主嫁给文定侯是一对神仙眷侣,只她叹一声大长公主可惜了,光是这一句话,明潼便高看了她。

母女两个才得这几句话,梅氏那里的碧云来了,她进来先蹲个礼,往纪氏耳边悄声得几句,纪氏才还松快的脸色立时变得凝重起来:“我知道了,告诉你们太太一声,多谢她。”

碧云应了声是,又退了出去,明潼才接了茶盅儿不及喝,纪氏就指了卷碧:“去请了六姑娘过来。”

宫里头要见人,也不是今天请,明天就能见的,便是明蓁想见娘家人了,也得早先几天报上去,拿了牙牌送出来,一个人一块,进内苑的时候把牌子递过去,自然知道你是因着何事要见何人。

梅氏先头两日才把家里姐妹做的东西送给明蓁去,明洛的裙子跟明湘的纱屏都不曾得,只有明沅做的背心最容易,才送上去明蓁拎开来就笑,还赐了一对儿嵌宝的金镯子下来,只比明潼那一对差着些了。

今儿宫里有人来送牙牌,纪氏还不曾多想,到这会儿梅氏那头来人,却不是明蓁想见妹妹们了,是蒹葭宫那一位要见明沅。

也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儿,梅氏是明蓁生母,太监对着她更能得着话,捏了红封这才吐露出来,若不是蒹葭宫那一位开了金口,牙牌哪这么容易得,便是梅氏一月能进宫看一回女儿已经是成王求来的恩典了。

明潼也不吃茶了,急问一声:“这是怎的了?”

纪氏还皱了眉头:“是皇贵妃娘娘要见咱们六丫头。”阖宫只有一位皇贵妃,她独霸六宫,后宫里连个贵妃也没有,四位妃子正是形同虚设,虽因着明蓁跟成王的婚事,是她的一枝笔圈出来的,可颜家确是太党这一边的,纵原来不是,如今也是了,她又怎么会想起要见明沅来。

明潼心头一颤,她是见过元贵妃的,年年宴饮她总是坐在圣人右手边,张皇后只好同太后坐在一桌,不明潼是太子嫔妾,便是太子妃,在元贵妃的跟前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初时明潼份位低,只远远看见一个头戴金冠的影子,等她坐到太子妃下首了,这才见着这个女人,她很美,媚意天成,她斜眼看你,只让人觉得眼角含了一段情,明潼生平见过的美人中,她远远把旁人都甩在后面,便是之前那位于妃,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她骄横她跋扈,背靠着圣人的宠爱,每回都能顺心顺意,宫里都知道皇贵妃的脾气,圣人却只把这当作是天真,本来就大了元贵妃二十多岁,遇见她的时候元贵妃正是豆蔻年华,便一直把她当作姑娘。

就是这个“姑娘”折腾了宫里多少人,明潼敛一敛神:“怎么单单要见六丫头?”明沅打就长在颜家,进宫那一回也只碰见过太子,元贵妃又是从哪里听了她,还指了名的要见她?

“是她针线好,聪明灵巧,这才想着要见一见。”姑娘家的针线能有多好,明沅虽肯做,却再不如明湘出挑,纪氏怎么也想不透,元贵妃是从哪儿见着了明沅做的针线。

等卷碧请了明沅过来,她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卷碧来时还是好事儿的,怎么进了屋子纪氏半晌不开口,还是明潼先的话:“你明儿进宫去,可心着些,这且不是在大姐姐宫里,有什么都有她给你兜着。”

明沅一头雾水,了是明蓁想要见她,怎么又不是去她的宫里,纪氏这才开了口:“明儿进宫去,见着人有问话的,先在肚里滚两回再出口,少飞偎祷啊!

纪氏也实想不出不有什么要吩咐女儿的:“是元贵妃你针线好,想见你,你心里有个底,进去了虽慌,你是臣女,不是宫婢。”

元贵妃就有殴死宫婢的前科,只圣人不发落她,竟还那宫人侍候得不好,怠慢了荣宪亲王,很是该杀,这事儿便这么了了。

明沅听见这句,更摸不着头脑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个儿是怎么在元贵妃那里挂上号的,明潼却道:“许是心血来潮,见着你看一回,两句话就放你出来了。”

纪氏也没疑心到明沅身上去,这于她本来就是无妄之灾,上回她倒是进宫了,回来把太子的鞋子了半日,连头都没敢抬,如今都隔了快一年,这会儿叫她除了是元贵妃闲着无事还能为着什么。

明沅一一头应了,心里直打鼓,纪氏挥了手让她下去预备,明潼站起来同她一道出得屋门,明沅一看就知道她有话,两个就立在藤花架子下面,丫头站得远远的,明潼咳嗽一声:“皇贵妃自家最爱娇嫩颜色,她皮子白,越是嫩越是显得出。”

身平最恨的就是别人跟她撞了裳子的颜色,明潼看了明沅一眼,明沅立时明白过来,可她姑娘家家的,有什么衣裳是往重色里做的,又是春日,才换过罗衣,鹅黄柳绿杏子红,再没一件老气的。

明潼见她攒眉思索,提一句:“越是素越是好。”元贵妃年纪越大越爱同姑娘争俏,只明沅到底还是孩子,总不会同十五六岁的争,还要同□□岁的争罢。

明沅垂了头,一字不问明潼是如何知道于贵妃的好恶的:“多谢三姐姐,我这便回去预备着。”

她想了会子,进门先去问明湘借衣裳,明湘的衣裳都是冷色,她挑缎子纱罗也只捡冷色的,才刚做的春衫,里头那一件雪青的,看着倒还老成些。

明沅进得门去,明湘还没缓过来,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四姐姐才作的那个新裳子,可能借了我明儿穿一天?”

明湘不知前情后因,只当明沅是来寻了她话的,一怔之后才头应了:“彩屏去取去罢。”半句也不多问明沅借衣裳作什么。

“等我穿过浆洗好了再送来。”得这句就预备要回去,雪青太素,明湘一向拿这个配白绫裙子穿,可是进宫要素又不能太素,正想着配黄裙子,明湘便道:“你这是作什么去?倒想起借衣裳来了。”

“是宫里头的贵妃了要见我,怕冲撞了她。”明沅得这句,明湘慢得会子才应出声来:“你进去过一回了,总归熟些的。”

明沅知道她心里那股气还没下去,也不同她多,道一声谢就回去了,让丫头开箱子挑首饰,夜里还特意把这一身穿去给纪氏看过,纪氏一眼就瞧出这是明湘的衣裳,却只笑一声:“素了些。”着赏了她一只水晶花钗:“这样瞧着倒好了。”

第二日进宫去,连梅氏都不能跟着,明沅由着黄门领进去,走的还是那一条路,禄子见她脸上绷得紧,知道关窍:“姑娘不必害怕,咱们娘娘也要跟着去。”

明沅这才松一口气儿,见了明蓁正在行礼,明蓁一把拉了她起来:“倒是我的不是。”清明摆宴的时候,她带了阿霁一道去,阿霁吐了奶,湿了衣裳,正到内室换衣,更遇上元贵妃,她一见里头的短衣背心便问,明蓁随口答了,哪知道她倒起意,想把做这衣裳的人带进来瞧瞧。

“真是……真是疯魔了。”这话音极低,明蓁再想不到一件没甚花样的衣裳有什么好奇的,还当是元贵妃想折腾她,寻了由头把她娘家妹妹叫进来揉搓一回,看着明沅满心满眼都是歉意,又怕她再叫太子瞧见,倒替她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看着时辰这会儿还在上朝,捏捏明沅的手:“咱们这时候就去,等圣人下朝,定要放我们回来的。”

明沅咬咬唇:“我知道了,大姐姐不必忧心,我只不抬头就是了。”明蓁听她这话便伸手拍一拍她,转过脸去又蹙起眉头,这宫里哪里是不想抬头就能不抬头地方。

一路絮絮些忌讳事,明沅用心听了,再在肚里琢磨一回,谁知才到蒹葭宫,里头的大太监就拦了明蓁的去路:“娘娘只诏了颜家姑娘,可不曾诏见成王妃,王妃还是先回去歇着,等这头事了了,咱家定然全须全尾的把姑娘给送回去。”

明蓁一怔,明沅也抬了眼睛惊魂不定,连宫门口都不叫进,明蓁心里发急,面上还笑:“有劳公公了。”着从衣袖里头掏出个荷包来:“我这妹妹年,还请公公多多担待着些。”

大太监拿眼儿把明沅通身上下打量一回,见她年纪虽,生的却不俗,好在这一身显不出来,收了荷包拢在袖子里:“倒是有福气的,王妃不须忧心,今儿贵妃早上还多用了一碗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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