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明洛那头的丝兰就来了,带了一匣子雪花酥,守着门见纱帐还没拉起来,知道明沅还在洗漱,她本就是来办难差的,便送了东西立在外屋,采薇一打眼见着了道:“丝兰姐姐怎生在这儿站着,可是五姑娘有甚事?”

明沅还在梳头,两边的螺儿还没挽起来,听见外头是丝兰来,搁下镜子道:“叫她进来吧。”采薇掀了绉纱帐子迎丝兰进来,丝兰开口就是笑:“请六姑娘的安,咱们姑娘今儿吃着雪花酥好,叫给送一碟子来。”

采薇伸手接了过来,“这大早上的,怎的吃□□心来了?”

明沅由着采菽给她插头簪,今儿还要去明蓁那儿,两边挽个简单的螺儿,一边系一条绣花金飘带。

丝兰眼睛往衣架子上一扫,见挂了一件浅金色的袄子,下边配大红哆啰呢裙子,要的话便不太好开口,两只手按在腰前蹲了蹲,嚅嚅嘴唇。

明沅拿了靶镜照着发式,让采菽把蝴蝶结子打的底些,压在螺儿下边,她瞧见丝兰过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掩了口就笑:“五姐姐今儿想穿什么?”

丝兰大松一口气儿,两只手阖在襟前拜了拜:“可愁死我,姑娘真是救命的菩萨。”

昨儿穿的那一套制服,明洛今儿是再怎么也不肯穿的了,张姨娘原就会打扮,整个院子里数她会最会梳头画眉,没生明洛之前,纪氏的头都是她梳的。

明洛这上头全似了张姨娘,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拿了眉笔画眉毛,她的眉毛生的浓,张姨娘又不许她拿刀刮眉,镊子更是一碰都不许碰,她只好拿明湘练手,三个姐妹里头,只她的眉最淡,拿黛笔轻轻一勾一画,原来疏淡的眉目立时就有了神采。

明沅自来不碰这些,以目前的年纪也不该碰,明洛倒是已经涂粉施朱起来,她自去了穗州一年无人管,脸上晒得黑了些,回来见着大伙儿都白,这才拿粉盖起来,一抹便改不掉了。

她那儿除开一季四套衣裳,张姨娘还拿出缎子来给她做,院子里头除开明潼数她花样最多,明沅有这么一问,丝兰这桩难开口的事立时就容易了。

丝兰先已经去了一趟栖月院里,四姑娘倒归了话的,可当着安姨娘开这个口,她自个儿也觉着过份了,偏偏自家姑娘咬死了她们要好的很,衣裳裙子定能依她。

可四姑娘那儿却偏偏没依,是挑的水蓝底绣缠枝月季花样的袄裙,四姑娘不曾开口,安姨娘已是先笑了:“倒不巧了,那一身还在箱子底下压着,总不好穿带了褶的衣裳出客。”

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丝兰还有甚个不明白的,可领了差事总得跑一回,回去也好有个回话儿:“咱们姑娘穿那件石榴红缂金丝扣身袄儿。”

明沅抿抿嘴儿:“既这么着,我如今也捡不出同色的衣裳来,穿个杏子红的便是。”丝兰已是感激,又蹲了一福退出去。

采薇皱了眉头:“五姑娘也太欺负人了,偏得显出她来。”她身条儿最长,穿扣身袄子配上高底鞋子,可不比姐妹们都高出一截来了。

明沅不以为意,女孩子们出门逛街还得着意打扮,何况明洛还是姑娘呢,只怕跟初中女生要买同色的包包一个款式的笔盒是一样的。

明湘一向依她,这一回没依,明洛便有些不高兴,她立在花廊亭里等着,明沅从香洲过来,同明湘走了一道,两个原本着话,明洛一见就先叫一声:“六妹妹,我送去的雪花酥,你用了没有?可是一早叫厨房一层层烘出来的。”

着身子一挨,倒把明湘挤在一边,扯了明沅的袖子同她话,从头上的花钗到身上的花样,明湘原就觉得对不住她,丝兰一走就同安姨娘:“姨娘,叫我也穿石榴红的罢。”

安姨娘上来就了她的额头:“你是姐姐,很该她来问你穿什么,怎么倒叫妹妹欺负在头上了?”好性儿软和,原是安姨娘自教到大的,这会儿全变了,明湘无所适从,抿了嘴儿不话。

安姨娘也不想数落女儿,若是原来让便让了,退一步罢了,可明湘既有了个弟弟,纵不能压过明沅,也得比得过明洛,往后好亲事上门,太太才能头一个想着四丫头。

明沅抿了唇儿一笑,伸手刮了下明洛的鼻尖:“五姐姐真是,四姐姐那儿没现成的石榴红衣裳,你还用生这个气呀。”

明洛叫她破,脸上有些挂不住,鼓了嘴儿偏过头去,明湘往一步侧了身道:“是真没有,都叫姨娘收拾起来了。”

明湘却是衣裳最少的,除开份例里头的,只有年节里头另作衣裳时能得着,安姨娘再不会摸钱出来给女儿做新衣,便是身上这件,还是节前发下来的。

明洛回转来,有些懊恼,噘了嘴儿:“早知道我昨儿夜时就了,你也好先寻出来挂一夜。”着叹口气儿:“那荔枝酒,香甜甜的倒比露酒还醉人。”

到底是姑娘,为着衣裳也能这般认真的置一回气,她回转了来,又觉得对不住明湘,手往那头勾过去,挨着明湘:“下回你来我屋里头翻衣裳穿。”

明沅便笑:“五姐姐又笑话,你是咱们里头最高的,你的衣裳咱们怎么能穿。”满花廊都是女孩儿的笑声,明洛还指了一枝冬梅花儿:“咱们把这个送给大姐姐去。”

进得上房,澄哥儿已经在了,明沅打眼过去一瞧,他笑晏晏的,正端了酪喂官哥儿,纪氏指他:“这块太大了些,人家喉咙细,别呛着了他。”

澄哥儿缩手回来,官哥儿却不肯放,一口咬住勺子往后拉,自己用手去扒拉碗,纪氏“哎呀”两声,一把把儿子抱过来,轻轻拍打两下:“馋成这样子。”

笑眯眯的香他一口,官哥儿嘴边还沾着酪,沾花了纪氏的脸,被娘亲香上一口中,咧开嘴巴笑,流出一襟口水来。

澄哥儿先还看着,手里端着的酪搁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明沅几个挨着进屋,一道蹲了个万福:“请太□□。”

澄哥儿松一口气,立起来问安:“四姐姐五姐姐,六妹妹。”

彼此续过话行过礼,纪氏把官哥儿交到养娘手里,伸手抻抻衣裳:“你们今儿可不能再留席了,明蓁那儿事情多,拿经得这么一天天的耽误,请了季明过府来便是。”

原是想摆在香洲里,梅季明是表兄也是外男,略一沉吟道:“叫丫头把远香堂扫出来,再搬两盆素心台阁,玉台金盏过去,你们要打双陆下棋也行,投壶也行。”

“那太太还得赏咱们一桌好席面,昨儿可在大姐姐那儿吃用了许多。”明沅挨坐在榻脚上,也只她跟澄哥儿能同纪氏坐的近,伸手一张,官哥儿就要她抱,他不怕生,见谁都张手。

纪氏她:“还能短了你的不成,昨儿那荔枝酒,可不进了五丫头的肚。”

明洛羞的满面通红,那酒是存的时候长了,若真是三个月的,倒不醉人了,她绞了帕子低头:“我是吃的急了,这才醉的。”

“今儿咱们便不摆酒,喝些荷花露罢。”这味儿比荔枝酒还更淡,吃得一瓮也不上头,明洛晓得是纪氏提她,在西府里莫要失了规矩,后头便不再开口,等从屋子里退出来,她就扁了嘴儿。

明湘安慰妹妹,明沅便扯扯澄哥儿的袖子,兄妹两个落后一步,明沅使了个眼色给九红,九红便往前去,还把另两个丫头也隔开来。

明沅不直言道破,只道:“我那儿得着几版好纸,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哥哥得了功夫替我瞧一瞧去。”

澄哥儿像明潼,连着字迹也像,身边的童儿都起名叫蝉衣玉版,还想把书斋改作澄心堂,明沅一这话,他倒了头。

既打开了话匣子,便喁喁个不住,等丫头都往前去了,明沅左右一扫,叹口气劝道:“哥哥瞧见了姨娘,可是觉着心里头难受?”

澄哥儿一怔,他原没想着要跟明沅倾诉,只这桩事压在心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身边丫头童儿不能,最亲近的纪氏不能,连自一处长大的姐姐也不能吐露,后宅里头能的竟只有明沅一个。

他们俩是差不多的,只他们不养在姨娘身边,苏姨娘是犯了事儿,信那些巫蛊之术,这才被发落到庄子上头去,可官哥儿夜啼时,母亲不也是贴了符吗?安姑姑还要贴到大家上去,叫别个念出来,又甚个抱出去玩的失了魂,还没回家,等去喊喊魂,怎的苏姨娘为着沣哥儿求符便是巫蛊了?

从前不知道时,也不分个一二三五,等知道了一,原来那不曾费心的事全串了起来,知道的越多,想的也越多,他的亲娘是做了什么,叫关起来这许多年呢?

澄哥儿心里是很可怜明沅的,他吐露那一句,一半是为着倾诉一半儿也是想示意,他是男儿郎,还能读书作官,妹妹有什么?别人总还有个姨娘,她连喜姑姑都没留住。

“我知道哥哥心里头苦闷,见姨娘叫关着,心里总不落忍,可万事都有是有因由的,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澄哥儿倏地看过来,明沅垂了眼帘,几乎是叹息着出这话,到底也没谁对谁错,程姨娘干了什么,她们都不知道,可她被有意无意关了快十年却是真的。

“如今有了弟弟,你娘肯不肯,把姨娘放出来?”澄哥儿垂了头,手指扣在腰带上的宝石上,指甲抠的发白,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人。

声音从喉咙口里挤出来,空廊里头只余下他俩,他得这一句,只觉得全身都在抖,明沅咬着唇儿:“那太太呢?”

不纪氏,明潼那个性子,最是爱憎分明,只怕澄哥儿能开口这一句,立时就要被她当作白眼狼,姐弟多年情份,一丝都存不住了。

澄哥儿一窒,脚下似有千斤重,一步都迈不出去,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可他知道了,便不能再当作不知道,明沅叹一口气:“你若着实觉着姨娘可怜……”

一句话还没完,明洛便自前头寻了来:“你们两个墨虫,笔墨也能得这许多话?大姐姐那儿只等你们了,二姐姐,咱们往远香堂,玩鹤格吃醉螃蟹!”

她的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才还不高兴,听见玩鹤格吃醉蟹立时又开怀了,一把拉明沅:“只等着你,咱们还赌彩头呢。”

明沅那后一句怎么也吐不出来了,让澄哥儿送钱给程姨娘?这跟她给苏姨娘又不一样,坐实了“白眼狼”的名头,往后哪一处还有真情份在?

叫扯到远香堂,还没解下大斗蓬,纪氏身边的卷碧便中跑着来报,是明潼在纪家生了病,纪氏要带着澄哥儿探病去,澄哥儿衣裳还没解开,知道这样急恐怕是真病重了,来不及告罪一声,转身急急奔出,卷碧便又道:“太太了,若是六姑娘要去,便也跟了一道。”

“我去。”明沅转回身来冲明湘看看,明湘一头:“给咱们带个好,回来了就差人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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