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鬼的事,在丫头们口里成了笑谈,采薇好几日不曾出去,她吃了人奚落先还辩解两句,晓得扯不清,干脆翻脸不理人,同她一道提上来的丫头刮着脸皮问她:“六姑娘都没哭,你倒哭了。”

这事儿一出,纪氏夜里派了人来看她,等明潼回了房,她那儿的丫头也过来问候,知道她无事,连哭都没哭半声,稀奇道:“六姑娘倒是个胆儿大的。”

回去原话儿告诉明潼,还自个儿加了一句:“六姑娘模样也不是个傻大胆,许是叫吓蒙了,哪个儿还不怕黑的。”

明潼正在分捡衣裳,把端阳节家宴那天要穿的衣裳先预备起来,她在纪氏那里从头听到尾,那时候还没觉着不对,这会儿听见篆这样,倒皱起眉头来,低声呢喃:“哪个儿不怕黑。”

篆觉出她神色语气不对,自觉失口,扯扯嘴角:“六姑娘一向胆儿大的,抱到太太身边就少见她哭呢。”

明潼原都预备睡下了,却还是披起衣裳来,把头发重又挽好,篆给她系上斗蓬,云笺了灯,往明沅屋子里头去。

喜姑姑怕明沅夜里惊醒,自家守了她,采薇叫唬得一身冷汗,再被冷风一激,往暖烘烘的屋子里头一坐,没一会儿额角就一抽一抽的疼。

喜姑姑晓得她是真病,挥了手让她下去,她该是跟采茵一个房的,如今采茵在穗州守房子,她怎么肯一个人睡,招手就叫了九红,九红是夏月里生的,她自个儿便自个儿身上阳气足的很,所以才胆儿大。

采薇难得待九红这样好的声气,九红也不刻薄,回房里拿了铺盖,大丫头的屋子住着还更暖和些,她也不必跟采苓采菽两个挤着睡了。

如此一来,采苓又落了单,她也不肯,于是三个人睡一个屋里,明沅这里就由采菽跟喜姑姑两个守着。

喜姑姑都已经解了衣裳,听见外边篆叫门,赶紧披衣起来,采菽给开了门,两人都已经散了头发,见明潼竟还穿着回来的衣裳,俱都有些吃惊,退开去引她进来,指指床:“六姑娘睡了。”

自明沅搬到这儿,明潼还是头一回迈进她屋里,她头应了一声,两只手略收起来,把斗蓬反卷起来拢住了,走到帐子前,往里头张了张,见明沅锁了眉头睡觉,把帘子一放,带起了一阵细风,转身问道:“六姑娘哭了没有?”

明沅的手紧紧握住了,所幸藏在被子里,她耳朵听的分明,还尽量放缓了呼吸,明潼的声音就似响在她耳朵边,听见她又问一句:“一声儿都不曾哭?”

喜姑姑琢磨不出她是个什么意思,可刚才这话已经问过了,此时不好反口,只笑道:“是呢,人都蒙住了,拍了好一会子,这才睡下。”

明潼听了这一句,拧着的眉头反而松开了,轻轻笑一声:“她倒是个胆儿大的。”完这话,反身出去,几个丫头跟着给她开道,喜姑姑亲自送到门边儿,立着一直看她进了主屋,这才拉上门扉。

采苓看喜姑姑立住了不动,举了烛台过去轻声问道:“姑姑怎的了?”

喜姑姑扯了嘴角:“无事。”两手把住领口,又躺回床上去。若是忧心为甚回来了并不来看,听见一句不曾哭,倒来看了,她想不透其中关结,翻身枕在手上,看见垂下来的帐子,心头犹豫,三姑娘到底为甚将六姑娘盯的这样紧。

明沅一字不落听的明明白白,她两只手在被子里头紧紧攥着才能忍着不打颤,连不哭都是罪过了。

明沅哭不出来,她早就过了那种一碰就掉泪的年纪,越是长大眼睛越是干,眼泪更不是流就能流出来的,在花廊里她是有些害怕,可也不过那一刻间,等人来了,她安了心也就不怕了。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没有表现出来的惊恐会让明潼再一次注意她,明沅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挨到半夜,趁着自己半梦半醒,艰难的哼哼起来。

喜姑姑觉沉,还是采菽先醒了,迷迷糊糊听见这轻声哼哼,还当是明沅要水,等她披衣起来掌了灯,这才觉出不对,赶紧叫:“姑姑,姑姑快醒醒,六姑娘这是怎的了?”

她把烛台放到床边,一只手轻摇明沅,明沅不似旁的孩子睡的实,猪似的打雷也不醒,她起床从不发脾气,澄哥儿那时候还砸枕头呢,她一也不闹,到了时辰醒了,就自个儿坐起来穿衣服。

这回却是不论怎么拍,都不醒,喜姑姑衣裳也不及披了,挨着床抱起明沅,颠一颠倒她,明沅觉得差不多了,醒是醒了,却紧紧闭了眼睛不睁开,抱了喜姑姑的脖子,把脸埋在她肩膀上,把眼睛磨红了,虽没哭出眼泪,也装得很像了。

明沅这样一闹,喜姑姑便让采菽把灯全都灯起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却怎么也不梦见了什么,明潼的厨房里是留着灶火的,采菽了灯到下房去拉起采薇几个来,两个守了明沅,三个往厨房里去。

摸了大钱请看火的婆子给炖个牛乳蛋,起了夜这么守着肚里饥火烧得慌,又让那婆子下了一把挂面,端了大锅回去一人一碗分吃了。

明沅自然是饿的,可她就是不吃,闹到半夜,趴在喜姑姑身上不动了,采薇几个直念佛,困顿的不行,也不回去了,挨在榻上抱了被子挤了一夜,那一锅面条吃了个精光。

第二日明沅便有些低烧,人也晕沉沉,报到纪氏那里,纪氏立时就请了儿科大夫来,派了情来看她,“怕是给唬住了,当时许哭出来便好了,哪知道当她胆儿大,夜里却闹起来,必是怕得很了。”喜姑姑拍了明沅的身子叹息。

情了会子话回去禀报,明潼那里不须来问,夜里也听见了动静,一手拿了靶镜一手理了发带,立起来套上外裳:“走罢。”

“可是瞧六姑娘去?”篆开了门:“听着倒凶险,喜姑姑还这是吓得走了魂了,要去花廊上头叫魂呢,叫回来就好了。

明潼看她一眼:“先往胜瀛楼去,下了学再看她,叫厨房做了蓑衣饼来当心,给太太那儿也送些。”着又特意叮嘱一句:“太太那儿要咸的。”

篆垂了眼帘,往后退了一步:“是。”跟在明潼身后走过廊道,头一侧就能看见对面明沅的屋子,又再转回来,扶了明潼的手迈过门坎,出了大门一路往胜瀛楼去。

明湘已经等在原处,见明潼过来并没带着明沅,先行礼唤了一声“三姐姐”,明潼应一声,眼睛从她身上飘过,又往前去,还是云笺道:“昨儿夜里六姑娘病了,四姑娘莫要等她了。”

明湘才要问病得如何,篆扯了云笺的袖子往前去,明湘怔了一会儿,彩屏道:“姑娘还是先往学馆去,下了学再来看六姑娘罢。”

明湘头应了:“让画屏回院子里一趟,叫姨娘备些甜心先送了来,等我下学再去瞧她。”吃苦药,可不得拿甜的过着些,画屏应了一声,这才去了绿云舫。

明沅是自己把自己折腾得生病了,儿闹觉,大夫是休养两日便好了,喜姑姑却把这五分病到了八分,药炉子煎的药从一罐子煎到一碗水,怎么能不苦,明沅捏着鼻子喝下去,再喝蜂蜜水。

两碗水一灌,肚里就再吃不下东西了,厨房里做的软和面食,她吃下去就觉得肚皮发胀,明明自己已经好了,休息了一天就好了,可喜姑姑却不肯让她显出好的样子来。

采薇也跟着病了,她倒是实打实的风寒,捂在被子里头发汗,九红陪着她,给她端茶倒水侍候饭食,明沅这里只留下喜姑姑跟采菽两个看守,采苓到了儿就往厨房去拿吃的。

喜姑姑还真个去叫了一回魂,纪氏那头日日派人来问,澄哥儿跟明湘两个都来看她,澄哥儿还当她是叫大老虎吓住了,把武松打虎的年画的也一并送给了明沅,叫她贴在床头。

明湘给了她一个自己扎的五毒荷包,还只有个大概,绣不了那么精神,她已经明白道理了,等无人时,趴在她身边,告诉明沅:“沣哥儿能吃鸡丝粥了。”

明沅一病,明潼倒好像放了心,篆见她这头满屋子的苦味,也不再不错眼的盯着,她对着旁人不敢,对着姐姐倒吐一句:“咱们姑娘这是为着甚?六姑娘才多大子,怎的……怎的看着跟防贼似的。”

大篆一把捂了她的嘴:“姑娘叫看着,你就看着,六姑娘这样年纪能闹出什么来,等问你,你只寻常便是,要回了她可万不能的。”

篆扁扁嘴:“我又不傻,只觉得古怪罢了。”到底不敢再,转脸便把喜姑姑往花廊叫魂的事儿告诉了明潼。

喜姑姑拿了明沅那天夜里穿的衣裳在花廊走了个来回,嘴里不住叫着:“六姑娘回来。”这原是平常事,儿家叫惊着了,便是走了魂儿了,叫回来就好了。

等喜姑姑叫过了,明沅的病就渐渐“好”起来,能少喝一碗药,还能吃鸡丝肉粥,到端阳节前已是好透了。

她去上房给纪氏请安,纪氏见着她摸摸她的脸盘:“可怜见的,下巴都尖了。”塞了她一手心果子,明沅乖乖坐着吃,可心里却也知道,纪氏待她实则对明湘明洛并没有多大差别,只因着她算是养在上房的,这才各项东西都用得好些,显的还是她自个的身份。

她心里并不埋怨纪氏不来看她,对纪氏来,肚子里这个才是最要紧的,万一生病了落了胎,她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明沅病一好,明潼那里就着人把她睡的床褥子都换过,连着帐子坐褥也一道换了,拿佩兰花煮了水洗过身子,这才让她到上房来。

采薇气的不行,可却没有法子:“咱们姑娘不过叫唬着了,又不是得了疫症了。”她也只敢背地里一句,明沅觉得好笑,哪怕一开始不真心侍候她,相处的久了,天然就是一派里的。

喜姑姑觉着亏了她,她却自来不吵不闹,好像她做什么都能心意相通,心里越发喜欢这个姑娘,当着纪氏便笑着讨恩典:“想跟太太告个假儿,端阳那天回去过一日。”

喜姑姑在金陵本地是有家的,她的丈夫儿子都在外头,这个体面纪氏不会不给:“你也累了这些天,是该回去松快一日,吩咐车马房的给你套车,早一日回去也成,当天回去也行,多歇个两日。”

喜姑姑搓了手:“我想着,带六姑娘出去走一遭,晒晒端阳节的阳气,过半日再送她回来。”

纪氏听见这话并没有立时答应,喜姑姑带了她出去倒并无不妥,她家里一样有个三进的宅院,了头道:“带两个丫头也跟去,让她玩半个日就回来,外头的东西,可不许吃。”

明沅这几天都恹恹的,听见能出门脸上也有了笑影,澄哥儿也想跟了去,纪氏自然不肯应她,明沅又拉了明湘,问她有什么想的,明湘笑一笑:“我,我想吃鼎香楼的琵琶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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