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受薪阶级为对象的小额放款公司福德社的女办事员,对川岛说了一声“请等一下”,就走向坐在中央的那个老年人,看样子那是主任。她把名片递过去,把问得的回话一一申报。

川岛坐在后面的长椅上。先到的那名客人,坐在长椅的一端,交叉着双臂,已经闭上了眼睛。服装很不起眼。只看一眼,便知道是手头很不方便,前来借钱的了。

川岛坐在长椅上,望着柜台后面的动作。刚才那女办事员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另一名办事员则拿起笔来写账和写传票。两个人都相当漂亮。

然而,坐在女办事员身边的两名男办事员,却是满脸毫不通融的颜色。一个人颧骨突出,狮鼻厚唇。另一个则是瘦骨嶙峋。女办事员都是美人儿,配着男办事员的丑模样,也许是放款者故意如此搭配。

花白头发、像主任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这家放款公司的老板。身材适中,像貌端正。那主任把女办事员叫过去。女办事员又回柜台,向这边唱名。

先来的那名客人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女办事员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看样子是拒绝放款。那男人则抬高声音,不舍不休,说是绝不能丝毫不借,借一半也好。他那神气,彷佛借惯了。皮鞋后跟的外半部已经磨下了一大块。结果还是没有借成。他怒气大发,把门“砰”地一声关上走了。

女办事员立即和颜悦色,请川岛过去。坐在正面的主任也离开座位,来到柜台旁边。

“阁下是公务员?”

主任的话虽然是公事交谈,措词很慎重。

“是的。”

“是机关里的副课长吗?失敬。借钱的目的是什么呢?也就是说,为了什么事情要借钱呢?”

川岛迟疑了一下;如果说还债,脸上很难看。如果说用作生活费,也是一样。因此,他带着副课长的神气说道:

“很久没有回乡了,想和内人一起回山阴地区一行。回程的时候,想多走几个地方。所以,预算就稍微大了一些。”

自己扯了个谎,原怕对方追问下去,谁知,类似主任的那个人带笑说道:

“明白了。既然这么说,是正当用途。”

对方淡淡回答。

“这么说,可以借?”

“要是借用生活费或是还债,我们就不大愿意借。因为还起来很不容易。像你这样的正当用途,我们就放心了。”

“……”

“刚才那个人,就是个靠不住的人。到处去借钱。我们这一行的同业,已经发出了通知。对于他丝毫不能通融。”

像是主任的那个人说道。

川岛这才明白,女办事员在接到他的名片时,为什么要他等一等。原来是要在黑名单中查一查,有没有川岛留吉的名字。

“你是第一次借钱吧?好。不过,十万圆的数目,稍微大了些。我们这地方,每一次大多是通融五万圆前后。七万圆好不好?”

主任说道。川岛并无异意。十万圆也好,七万圆也好,只要有钱拿到手里就行。

“那么,你的薪水是多少?年终奖金每月可以分到多少?”

薪水里要扣除的项目很多,每个月要扣除多少,也问得很仔细。川岛一一按照实际情况回答。

“由哪一位做保证人呢?”

“保证人?”

川岛犹豫了。不用说,是不能请衙门里的同事担保的。岳父在吉祥寺的一间公司做职员,既然瞒着妻子借钱,当然也不能请他担保。一时想不起人来,川岛便问,是不是一定要保证人。

“好,不要也可以,你在政府机关里做事,一定靠得住。我们信任你。……那么,详细手续,请由这一位办理吧。”

说完,主任回到正面的办公桌上。

模样较好的女办事员把一张张表格递到他的面前。

一张张纸上,印着“贷款申请书”、“保证书”、“借款证明书”等等,另外还有用小号铅字排印的规则,密密麻麻。

既然没有保证人,手续就比较通常简单得多了。

“有没有带图章来?”

“带来了。”

早就料到可能有此需要,今天早晨从家里出来,就把图章带在身边。

“还款的方法?”

“每月发薪的那一天,请务必送来。如果没有送来,我们这里会有收款员上门去取。如果机关的公事忙,请把府上的地址写下,我们到府上去取……”

“那没有必要,我一定送来。”

川岛连忙说道。然后,又花费了一些时间,办好手续,他终于拿到了扣除利息以后剩下来的六万五千圆。

川岛下了决心,在这六万五千圆里,有三万圆绝对不还赌债。如果把借来的钱再都吐出去,就本利无存了。他在警卫员那里借了钱,又向会计课预支了薪水和年终酬金,窟窿很多,要是再把这笔高利贷也用光,那怎么得了!

五六天以前,发生了这样的事。手里的钱差不多光了,只带着两千圆现款,到滨冈的家去打牌,偏偏输了六千圆。川岛对大赢家田所说道,今天只带来了这样多,说着,把两张一千圆的钞票摆在牌桌上;一直带着笑脸的田所,马上板起了面孔。

“川岛先生,你要是没有钱,最好不要再到这里来了。一来,就会大输。你看,这两千圆在你来说,能拿出已经是辛苦已极。所以,虽然是打牌,你也应该不乱糟蹋钱。打牌的时候,一担心输了怎么办,分了心,就很难赢钱了。这和下棋一样,没有不在乎输赢的赌本,就打不出手气来。”

平常的时候,田所虽然喜开玩笑,但对于政府机关里的人,总还有几分敬意,现在却说了这么一段不客气的话。川岛满脸通红,说道:

“对不起,实在是今天下班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取钱。所以,今天献丑了。明天一定把这笔款子补足。”

他连声致歉。他这才开始感觉到,原来这里的牌局也是十足十的职业性质。

川岛为人怯懦,总希望别人对他有所体谅。打架是绝对不会的。一吵起嘴,激动起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在滨冈的家里,几个牌手都是外面的人,他就更加不愿吵架。本来他可以回敬田所几句,这地方我常来,有输有赢,今天晚上没有带钱来,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能等一天?可是,这样的硬话,他说不出口来。

那时候,出来代为解围的是滨冈的妻子加代子。

“喂,田所先生,川岛先生经常到这里来,输给你们不少,这一次就将就了吧!”

说时,瞟了他一眼。

“老板娘,这样的话,你少说!”

很意外,田所的表情很僵,说话也很僵。加代子不觉碰了一鼻子灰。鹤卷和近藤好像是在考虑自己手中的牌那样,垂下眼睛。

田所对加代子说的那几句话,颇为锋利。以往,他总是对她有说有笑,有时,开句玩笑,就哈哈大笑起来;只有那一天,讲话很不留面子。川岛觉得加代子站在自己这一边,伤了田所的感情。那天晚上,他根本没有再抬头观看田所的脸色。

可是,第二天,川岛拿来借到的钱,还清了田所的赌债,并且又凭着这一笔辛辛苦苦才找来的钱重新打起牌来,田所又恢复到过去的表情。要起钱来,厉声疾色,看着怕人;然而一到笑逐颜开的时候,又挺和气。

川岛把这三万几千块钱来赌自己的命运。他把这笔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来到滨冈的家。他怕别人以为他又是没有带钱来,便特意把一万圆的钞票一叠叠地摆出来。

“川岛先生跟我们不同,有的是财产,不管输多少,都付得出来。就好像从山上担土一样,不论担下多少来,大山还是大山。”

田所兴高采烈地说。川岛过去宣传过售卖家乡的山林的事,鹤卷和近藤听着,极为羡慕。

川岛凭着三万几千圆的底,又赌了一场,那天晚上大胜。差不多赢了一万圆。

“所以,你看,还是得多带粮草来,才能赢钱。”

田所从大钱夹里,取出六千几百圆,拍着川岛的肩膊说道。像这样的输赢,过去只有三四次。

川岛觉得,要是能够这样赢下去,转眼间就能够赢回七万圆,马上就可以还给福德社。不,要想继续打下去的话,得赢到十万圆。因为还要留下三万圆做为粮草。每天晚上到滨冈的家去打牌,妻子还没有发觉出来。妻子知道他经常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所以对于他的深夜归来,并没有疑念。可是,他自从到滨冈的家打牌以后,除了星期日晚间和另外的一天夜晚以外,晚晚都不回家。妻子从来未曾想到这位毫无丰采的丈夫,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所以每次总怪他不该如此好赌。到于丈夫已经输了这样多的钱,则是她在梦里都没有想到的事。川岛在应付她时则说,这是衙门里的应酬,没有办法,顶头上司特别喜欢打麻雀牌,总是邀他参加。只要是上司能够赏识,说不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妻子听了,只哼一声,看样子也不大相信。

川岛从福德社借钱,又过了一个月。他按着三万圆不动之外,又输了三万几千圆,而且,一共欠下三个人赌帐三万二千几百圆。

终于不能再打下去了。

欠给三人的赌帐是三万二千几百圆,如果把那三万圆拿出来,分别还清,本来也可以。可是,从高利贷公司借来的高息借款,必须每月按数付还,如果连那三万圆都没有了,以后就更加难办了。川岛便对田所等三人说道:

“我应该暂时歇手不打了。欠下三位的钱,过一个月再还,怎么样?”

说时,垂下头去深深致意。政府机关副课长的脸面,一点都没有了。

“这可不大方便。”

田所绷着脸,深深吸了一口烟,望着近藤和鹤卷。那表情是说,怎么办?

川岛欠下的赌帐是这样的:田所一万二千圆,鹤卷一万五千圆,招牌商人近藤五千几百圆。

像是知识份子的鹤卷,皱起面孔,很不愉快的回答道。

“既然付不出钱来,当初就不该来打牌!”

然后,又做了一个“怎么办?”的表情,望着近藤。

大概是嫌热,近藤把那件经常穿的黑罩衫脱下,里面露出赭色的运动衫。

“真麻烦!”

近藤低声说了一句;不过,三个人都没有说不能再等一个月。川岛已经输光了钱,再怎么说,也没有办法。

“川岛先生。”

鹤卷的指头拨弄着横七竖八倒在牌桌上的麻雀牌。

“其实我要是早一些劝告你就好了,可是,你自己觉得麻雀牌打得不错,要在我们这里捞一笔,我也不便开口。照我看,你同你们衙门里的人打牌,还能应付得过来,说来有些不客气,同我们打嘛,还差一些。”

“啊!”

川岛的脸有如上了火,这样的话,说来有些看不起人,而事实上确实如此。他无法反驳。

“从此不再来打牌也可以,不过,赌帐总是要先还清的。”

近藤加了一句。

川岛自从到滨冈的家打麻雀以来,已经输了二十几万圆。这笔款子,都输给这三个人。另外,还有未付的三万二千几百圆没有计算在内。

“川岛先生,既然如此,就等一个月吧。今天是六月六号,下月七日付款?”

“好,一言为定……”

这笔钱,总是可以付出来的。手里还有最后的三万圆,实在没有办法,就用它来付。

可是,如果现在就让他们把这三万圆分掉,却心有未甘。

像是通知牌场结束一样,田所对着楼下大叫:

“喂,老板娘,打完了。”

加代子的脚步声上了楼梯,用盘子端着热手巾和四杯茶。

“老板娘,川岛先生说是不打麻雀牌了。把赌帐还清就洗手。”

田所打横望了川岛一眼,然后,又从下到上,望着加代子笑道。

对于这样的侮辱,川岛也只能忍耐。在加代子面前,丢尽了面子。最近川岛输得多,不知是不是不忍心看下去,加代子要等四圈打完才上来一次。川岛打着麻雀,已经是无心恋战,在心情上自暴自弃。于是更加输得厉害。

“哎呀,川岛先生真是应该暂时歇歇手。等心情转好了再来,我们恭候。”

加代子坐在川岛旁边,说来像是安慰。看那眼色,也颇表同情。

“喂!”

突然间,田所对另外两个人高声说道:

“走了,走了!我们从明天起,到另外的麻雀馆。川岛先生歇手,这里牌手不够。这里的老板滨冈的牌打得厉害,我们赌不过……”

川岛心想,田所这是因为加代子对自己表示同情,因此大加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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