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留吉是某一个部的公务员,是某一个课的副课长。

留吉在私立大学毕业之后,立即进入这个部。朋友们都认为,无论怎样说,这是非常适合他的职业。这个人,既努力、又老实、又诚恳,一点也不会耍弄玄虚。在学校时代就是个书虫,成绩很好。国家公务员考试成绩也是上等。自那以后,直到三十九岁的现在,已经过了近二十年的勤勤勉勉公务员生活。

他到部工作的时候,是战败后不久,社会上甚为混乱。大学毕业的公务员,不少人趁着风云动荡,大做黑市生意,然后发展成为大工商业者。以升发最慢的政府机构作为就职对象的人,实在不多。不过,今天回顾起来,当年叱叱风云而成功到底的人,并不很多。最后,野心大多失败,其中,连下落都不明的人也有。

川岛留吉很清楚自己的消极性格,对于在衙门寻求自己生活基础这件事,不曾后悔过一次。他自己知道,既不适合任职于抢夺生意、竞争激烈的工商业,又不适合任职于凭藉背景力量才能步步高升类型的公务员,以军队作比喻来说,只能相当于人事课的准尉,从不颐指气使,只敢随声附和,这样,三十八岁的他,还坐在副课长的位子上。

而且,赏识他的上司,不过是只高他一级的直接上司而已。……

川岛留吉任职的那一个部,是一个不常在报纸报导上提到的霉衙门。部长在内阁中不过是敬陪末座,所以,一旦政党人事变动,这位部长姓名还没有被老百姓记住,就马上换人。不常在报纸上出现,是因为这个部掌管的权益不大,因此只能够发霉。这种霉气,也可以说,完全传染到川岛留吉的身上。

他担任副课长的那一课,又是这个发霉的部里最为清锅冷灶的一个课。绝不像其他的衙门那样,没有任何请愿者涌到,更没有焦灼不安的生意人前来求情。他们只忙一些杂务琐事,在别人看来,完全是投闲置散。

这样的气氛也传染到川岛留吉的家庭。他住的是公务员住宅,前面是通产省(贸易部)的公务员,隔两三家是在农林省、斜对面是在运输省任职的公务员,那些人家总是有人不断送礼上门。他回到家中,妻子就要带笑告诉他,今天又是什么什么百货公司的送货车停到了谁家的门口,又是什么什么公司的大纸包送入了哪一家。妻子早就知道,这些礼品绝对不会送到自己的家门口,便反而忘掉了羡慕、妒嫉、反感、竞争心。

妻子名叫纯子,每天忙着照料九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对于衣着毫不注意,只在家里忙忙碌碌,也没有想起对于丈夫不带她出外旅行的事有什么不满。她完全随着留吉的性格,居家度日。此外,留吉的经济情况并不富裕,不能够带着家人出去玩乐,他并不以为有什么对不住妻儿子女,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不足之处。他认为,生活就是如此!

他不饮酒。体质上不适合于酒类。而且,对于饭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在饭桌上,他也是容忍现实。所以,他吃饭极快,转眼间就吃完了。上下班搭乘电车,途中看周刊杂志,回到家里,吃完饭,或是看电视,或是躺下来随手翻阅杂志,看着看着,书本在手里一滑,就睡着了。

他从一开始就毫不怀疑地相信,这样单调而毫无变化的生活,乃是命中如此。在衙门里,上面既无人援引,后辈也不代为吹嘘,和同事们相处得很融洽。然而,正是因为他太好说话了,反而没有努力推荐他的朋友。

倒是他因为生在山阴地区的乡村,家乡却认为他是平步青云的人物之一。他在东京的一间著名私立大学毕业,又在某部任副课长,反而在当地闻名。甚至于他毕业的那间小学校,教师在提到本校前期学生的著名人物时,必然忘不了他的名字。

有时,以他的家乡为选举地盘的议员就任他那一个部的部长。家乡的旧友就寄来了信件,信上说,关于你的事,由于XX先生现在出任部长,已经代你写信向他关照了。同类的信件,川岛留吉曾接到两三封。家乡的人都觉得,既然向部长关照过,川岛留吉这一次总要从副课长一跃而升任局长了吧。

就是他自己,对于这些信件也并不是淡然处之。虽然并不梦想一跃升任局长,要是顺利的话,部长向副部长提到他,副部长再传达给局长、课长,说不定也许可以换一个稍微好一点的职位。怎知,事情并非如此。有时,在走廊上与同乡出身的部长擦肩而过,对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部长也许曾经接到家乡寄来的关照信件,却没有转达给副部长和局长的兴趣。

可是,川岛留吉却不愿意缺少从家乡来的照拂。他在东京最豪华的百货店里,买了用招牌纸包好的礼物,送给推荐他的人。目前向这位部长推荐,虽然没有发生作用,他却认为不能忽视家乡的期待之情。所以,他也分头回信,述说部长怎样怎样同他亲切谈话。他就是生有这样的软心肠,这一点,他也很想改正呢!

川岛留吉不仅没有在部长的眼里,而且也不在局长、课长,不,甚至于全体课员的眼里。由于不饮酒,就没有酒友,他连赛马、赛车,一概不感兴趣。

他因为有多年经验,对于行政事务非常娴熟,上司就把新上任的东京大学毕业生,送到他那里,由他指导实习工作。

川岛留吉对于这一批刚刚踏上升级阶梯的新干部,总是亲切接待,诚恳教导。在指导时,不管他们今后还会不会留在这一个课,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明白,总是一丝不苟,照常详细教授。可是,转眼之间,这些人的地位就和他平等了,再转眼之间,又超越了他,升到他的上面去了。面对着这样不寻常的升级,固然也有人对于这些新贵卑躬屈膝,但也有人心中不服;川岛留吉心中却全不想到这些,只是把这些年轻人当作“后辈小兵”来看待。事实上,过去的“学生”现在已经坐到他的上位。

谈到川岛留吉的业务,也不过只限定于极小的范围,在同一个局内,业务分得已经很细,课内的工作,就更加有领域的区分。不管自己是如何空无一事,也不能对别人帮忙,只能严守自己的职司。因此,他所娴熟的行政业务,只是在极小的范围之内。纵度虽深,横度却不广。这倒也象征着他自己的常识。离开学校就出任公务员的他,对于社会上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在报纸上和杂志上看到一些事情,而没有一点是从实际经验中得来的。

川岛留吉开始打麻雀牌,完全是起自一次的偶然的机会。

他在学生时代时,曾经和朋友们一起围坐打牌。麻雀牌的打法,是在高中时代知道的;那时是在战时,喜欢打牌的高班学生,在灯火管制的不自由的灯光下,还常偷偷地聚在一起打牌。如果被外面的警防团听到打牌的声音,就会惹起麻烦,所以桌上总是铺上毡子,洗牌的时候,出牌的时候,都要像电影上的慢动作一般,不能有声。战争停止以后,麻雀牌流行一时,他却已进入大学,埋头苦读,所以对于麻雀牌没有再深一步。因此他到现在还不会算胡。全部要由朋友们替他计算。

一天,有另外一课的同事来到他身边,向他问道,川岛先生,打不打牌?他说,打得不好,不能跟好手在一起打,表示拒绝;可是那边正苦于缺手,就死拉活拉,把他拉去凑数了。

那个人是另外一个课的副课长,可是到他家打牌的人,不仅有课长,有时局长也露面。另外,普通的课员也到场。川岛留吉突然对于到那个人的家去感到兴趣。总而言之,这里有一伙人,搀到这一伙人里,过去的郁闷孤独感,就马上有了变化。

川岛留吉到那个人的家和其他课长的家打麻雀牌了。不用说,人家的牌张比他高明得多。他照例要委托人算胡。慢慢,川岛留吉对于麻雀牌上了瘾。其中一个原因是,平日很想亲近的上司,现在变成了一伙人,可以随意谈笑。他不会饮酒,时常看到会饮的同事在酒席宴上与上司交谈甚欢,因而羡慕不已,而现在,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机会。

加入了麻雀集团,虽然可以同上司及前辈们熟络,他却并没有想到马上飞黄腾达。可是,过去不在任何人的眼里的他,对于这样的熟络,却有无限的喜悦。还有,麻雀牌本身也使他涌起了想不到的兴趣。照这样看来,他对于赌博并不是完全格格不入,只不过,过去没有获得发现这种兴趣的机会而已。

每天晚上总有牌局,不是在别人家里,就是在麻雀馆里,而人手常有不足。这时候,别人就因为他为人方便,常来约。他也喜孜孜地答应。妻子也觉得,打打牌也好,对于他深夜回家,毫无异议。妻子似乎也在期待,说不定他可以藉此找到升级的机会。

只是川岛留吉的麻雀牌打得很差,他为人又老实,慢慢就引起同伙人的轻蔑。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愉快,可是他不愿意离开这一伙人,又加上刚对麻雀牌上瘾,于是隐忍。这些人一边打牌,一边总要对他加以揶揄。他们在作战时,一向喜欢向对方逞能,但对待川岛却是嘲弄。不久,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留兄”的绰号。

麻雀牌对于他,利益与损失兼半。利益已如上述,损失则是金钱和精神的痛苦。牌虽不大,可是牌术不高明的他,每月都要给月薪带来相当数目的损失。

还有,上司和同僚的嘲弄竟逐渐传染给年轻的同事,没有多久,他们也时常揶揄他了。这件事很让留吉生气,可是,每一次都是他先行克制,既不愿意当面吵架,又不愿意发怒。反正这是逢场作乐,在座的还有上司和前辈,和年轻人吵起嘴来,不成体统。他由于不愿意牵涉到自己的谨小慎微、低声下气的性格,所以,每逢到了感情激动的时候,总是连忙自己克制,压住火气。

他打输了牌的晚上,坐电车回家的路上,总是下了决心,绝不再同这些人打牌,绝不再应邀参战,可是,一到第二天,终于又在诱惑的面前低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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