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台“奥兹莫比尔”车很老,这一点让我喜欢。

就是太热了,公路暴晒了一整天,热得发疯,即使打开了车窗也无济于事。这时需要一台空调。

大概伊利亚也有这样的想法。他开车时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边不时地回头说着话。我了解,以他的魔法水平完全能预测到后面十来分钟内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决不会发生交通事故,但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我正打算安装空调,”他抱歉地对尤利娅说。姑娘热得比任何人都感到难受,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块难看的红斑,眼睛也变混浊了,但愿她不会吐出来。“但装上空调会使整辆汽车变得其丑无比,它的设计就是不该装空调的!没有空调,没有移动电话也没车载电脑。”

“嗯。”尤利娅说,同时微微一笑。昨天我们那里特别忙,谁也没有睡觉。一直干到早上五点,后来大家直接睡在办公室里了。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肯定也跟大人们一起忙了一整夜。但她是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她。

坐在前面的斯维特兰娜不安地看看尤利娅,然后十分不赞同地看看谢苗。在她严厉的注视下,镇静自如的魔法师被抽着的“爪哇”牌烟呛到了。他吸了口气——车里弥漫的烟雾便顺势进入了他的肺部。他“嚓”的一下把烟头扔出窗外。抽“爪哇”牌烟本来就是他对舆论的一个让步,不久前谢苗更喜欢抽“飞行”牌和其他几种烂得不能再烂的国产烟。

“关窗。”谢苗要求道。

一分钟后车里突然变冷了,出现了大海的味道,有点咸,微微荡漾着。我甚至能分辨出,这是夜间的海洋,而且就在不太远的地方——普通的克里木沿海,有碘的味道、水草味、淡淡的艾蒿味。黑海。科克捷别利。

“科克捷别利吗?”我问。

“雅尔塔,”谢苗简短地回答,“一九七二年九月十日,夜晚,约三点。在一场轻微的风暴以后。”

伊利亚嫉妒地弹了一下舌说:

“有你的!这种东西你居然一直留到现在都没用?”

尤利娅抱歉地看了看谢苗。把天气制成罐头对任何一个魔法师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谢苗此刻用的这团空气足以给任何一个晚会增添光彩。

“谢谢,谢苗·帕夫洛维奇。”姑娘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像在头儿面前一样感到羞怯,还加了父名来敬称谢苗。

“小事一桩,”谢苗平静地回答,“我的收藏品中有一九一三年西伯利亚原始林区的一场雨,有一九四〇年的台风,有尤尔马拉的一个春晨,它大概是一九五六年的,有加格拉冬天的傍晚。”

伊利亚笑了起来。

“加格拉冬天的傍晚——算了吧。不过原始森林的雨可就……”

“我不会跟你换的,”谢苗马上抢先说道,“我知道你的收藏品,没有一样跟它有同等价值。”

“如果我用两样,不,三样来跟你换呢……”

“我可以送给你。”谢苗说。

“去你的,”伊利亚转着方向盘说,“那我得用什么回报你?”

“那我启封时叫你好了。”

“那就谢谢你了。”

他肯定生气了。依我看,他们的法力等级几乎相当,也许伊利亚还更胜一筹。但是谢苗收藏的都是值得魔法师铭记的时刻,他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耗费它。

当然,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来看,他刚刚的行为就是浪费:用一套这么珍贵的感觉去装点酷暑中的最后半小时旅程。

“傍晚吃烤羊肉串时,才最适合闻着这种神仙般的气息。”伊利亚说。有时候他的脸皮还真是厚。尤利娅又不自在起来。

“我记得有一次在东方,”谢苗突然说,“我们的直升机……总之,最后我们得步行。通讯设备坏了,如果采用魔法手段联络——就等于是扛着‘打倒黑发黑皮肤的人!’的标语牌在哈勒姆走来走去。我们步行在冷清的哈德拉毛沙漠,距离当地的使馆还有一百或一百二十公里,可是我们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水也没有了。这时阿列什卡,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现在在滨海边区工作,他说:‘我不行了,谢苗·帕夫洛维奇,要知道,我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想回家。’他躺倒在沙地上,并开启了他的收藏品。他那边下起了大雨,倾盆大雨,下了二十来分钟。我们喝足了雨水,灌满了水壶,于是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本想照他的脸上来一拳,谁叫他在这之前不说,可是到底于心不忍。”

他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汽车里安静了下来。谢苗难得把自己波澜壮阔的生活经历叙述得这么生动。

伊利亚第一个醒悟。

“那你为什么不用原始森林的雨水?”

“我作了比较,”谢苗生气地说,“一个是一九一三年的雨水样板,另一个是连续不停的春季暴雨,而且还是在莫斯科采集到的,有一股汽油味,相信吗?”

“我相信。”

“就是这么回事。万物都有各自的时辰和位置。我现在想起那个傍晚还是觉得很愉快。但它也算不上好得不得了,不过配你的车倒不错。”

斯维特兰娜小声笑了起来。汽车里轻微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

这一整个星期守夜人巡查队都是一片忙乱。其实莫斯科并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件,只是一般的例行工作而已。城里的天气酷热无比,这对六月份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意外事件的汇报数量降到了最低点。无论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都无法适应这股热浪。

我们的分析人员经过一昼夜的情报分析,得出结论说炎热的天气是由黑暗力量造成的。大概,守日人巡查队这段时间也在调查,这种气候是否是光明魔法师的杰作。当双方确信天气反常是自然原因时,便都没事可做了。

黑暗使者好像被雨冲落下的苍蝇般安静下来了。与医生的全部预测相反,城里不幸事故和自然死亡的数量下降了。光明使者也没心思工作;魔法师为了一些琐碎的小事而起争执,档案馆的文件要等半天才能拿到,叫分析员们预测天气,他们没好气地断言:“云里的水是黑暗的。”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在办事处徘徊游荡,好像完全变傻了:就连他这个有着丰富的东方经历和背景的人也被莫斯科版本的炎热击垮了。昨天,星期四早晨,他把全体人员召集到一起,宣布整个守夜人巡察队只需要留下两名志愿者帮助自己,其他人都离开首都,随便到哪儿去……去马尔代夫,去希腊,哪怕去地狱找魔鬼也好——那里也要比这儿舒服些,要不就去郊外的别墅度假。他命令我们星期一中午前不准在办公室露面。

刚过一分钟,大家脸上的笑容还没消退呢,头儿又补上一句,要是大家用工作、用突击性的劳动来对意外的幸福作出补偿的话,以后就不会为毫无意义地过日子而感到羞愧了。他还说,古人不是说过吗,“星期一从星期六开始”,因此,既然得到了三天休假,我们就该在走之前所剩的时间内把休假期间所有该做的工作做完。

我们只得做完所有的工作,一些人几乎为此干到天亮。我们检查了那些留在城里和处在特殊监控之中的黑暗使者:吸血鬼、变形人、梦游的人和各种各样的社会渣滓、现行的女巫以及其他低级的不安定分子。一切都很正常。吸血鬼现在想喝的不是热血,而是冰凉的啤酒。女巫们现在努力要做的不是让周围的人中邪,而是让莫斯科下一阵小雨。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去休假了。不是去马尔代夫,当然,头儿有点儿高估了会计的慷慨。但一年内有两三天休假时间——这是好事。至于和头儿一起留在莫斯科的志愿者,就让他们好好值班吧。

“我要打电话给家里,”尤利娅说。当谢苗以大海的清凉代替了汽车里的闷热时,她显然活跃起来了。“斯维塔,把电话给我。”

我也充分享受到了凉爽。我不时看看我们超过的一辆辆汽车:大多数汽车的玻璃窗是放下来的,里面的人们羡慕地朝我们看看,盲目地猜测着我们这辆旧车可能有大功率空调。

“快转弯了。”我对伊利亚说。

“我知道。那儿我去过一次。”

“轻点!”尤利娅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她对着话筒,一长串语句便连珠炮般的脱口而出:“妈妈,是我!是的,我已经到了。当然,好!这里有个湖,不是的,很小的。亲爱的妈妈,我只能讲一小会儿,这是问斯维塔的爸爸借的手机。不,没有别人。让斯维塔听电话吗?稍等。”

斯维特兰娜深呼吸了一下,从姑娘手中接过手机。她忧郁地看了看我,我试图表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您好,娜塔莎姑姑,”斯维特兰娜用细声细气的孩子般的口气说,“是的,很高兴。是的,不,和大人们在一起。我妈妈没在这儿,您要跟她讲电话吗?好的,我会转达。一定。再见。”

她关上手机,朝着前方的空气说:

“姑娘,如果你妈妈去问那位真的斯维塔,你们是怎么度假的,那怎么办?”

“斯维塔会回答,过得很好。”

斯维特兰娜叹了口气,看了看谢苗,好像在寻求支持。

“为了个人目的利用魔力会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谢苗打着官腔说,“记得,有一次……”

“哪有用什么魔力?”尤利娅真的感到惊奇,“我只是跟她说,我和朋友们参加聚会去了,并要求她帮我编个由头开脱。斯维特兰娜开始不太愿意,最后当然还是同意了。”

伊利亚坐在方向盘前,嘿嘿笑了起来。

“我就要去那个聚会,”尤利娅显然不明白伊利亚为什么大笑,她有些恼怒,“即使普通人类的小孩也会想玩呀,这有什么可笑的?啊?”

工作占据了我们每个巡查队员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因为我们是狂热的工作强迫症患者——哪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不认为休息比工作好呢?不是因为工作很有意义,我们的大部分工作是枯燥的巡查,或者在办公室里把裤子坐破。只是我们人实在太少了。守日人巡查队要补足编制就容易得多,任何一个黑暗使者都拼命地找机会控制他人。我们的情况则完全不同。

但除了工作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小部分私人时间,这部分时间我们不会给任何人:不会给光明,也不会给黑暗。这个部分只属于我们自己,是我们既没有藏起来,也没有拿出来示众的那一小块生活,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本质的一小点残留。

有的人一有机会就去旅游。例如,伊利亚比较喜欢跟着观光团旅游,而谢苗则更喜欢普通的搭顺风车旅游。他曾以创纪录的速度,身无分文地从莫斯科搭顺风车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但他却没有在自助旅游联盟中登记下这一成绩,因为他在旅途中使用过两次魔法。

伊格纳特,当然也不只是他一个,认为休息就意味着性爱奇遇。几乎所有的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生活允许他者可做的事比它允许人类所做的事多得多。人类对他者,甚至是对不想当他者的他者,都怀有一种不自觉、却又十分强烈的迷恋——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们中间有许多收藏家,从铅笔刀、怀表坠儿、邮票和打火机到天气、气味、生物电场和咒语,收藏什么的都有。我有段时间收集汽车模型,挥霍掉很多钱去买只有几千个傻子了解其价值的稀罕样品。现在所有这些收藏品都被扔在了两只纸箱里,应该找个时间把它们拿出来,倒在公园的沙地上,给孩子们玩乐。

喜欢打猎和钓鱼的人也很多。伊戈尔和加里科则迷恋上了极限跳伞运动。可爱的小姑娘加利娅,即我们那位没什么用处的程序设计员在研究栽培人造树。总之,人类开发出来的全部消遣爱好都被我们玩遍了。

而我们现在要去造访的小虎迷恋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很想知道这一点,就像很想逃离酷热的城市一样。一般来说,在谁家里住上一阵子,马上就会知道他的小“癖好”。

“还要走很久吗?”尤利娅任性地喊了一声。我们已经从大路上转弯,在土路上绕了约五公里路,路过了一个小别墅度假村和一条小河。

“快到了。”我核对了一下小虎为我们留下的地图。

“那就是说完全彻底地到了。”伊利亚说着,把车子直接转向树林。尤利娅用手捂住脸,“哎呀”叫了一声。斯维特兰娜的反应很镇定,但还是向前伸出双手,预备撞车。

汽车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和几乎无法行车的布满枯枝断木的地带,闯进墙一样密密竖立着的树林。不过车嘛,当然没撞。我们穿过迷漫的云雾,来到一条漂亮的柏油马路上。前方有一泓湖水,如镜子般闪闪发亮,湖边有一栋两层楼的砖房,四周是高高的围墙。

“如果说变形人身上有什么令我感到惊讶的话,”斯维特兰娜说,“那就是他们对隐居的向往。一大片浓雾遮蔽还不够,还要一道围墙。”

“小虎不是变形人!”姑娘愤怒地说,“她只是会变形的魔法师!”

“这是一回事。”斯维塔柔声说道。

尤利娅看看谢苗,显然在等待支持。魔法师叹了口气说:

“事实上,斯维塔说得对。专业的魔法斗士也就是变形人,只是特征不同。如果小虎第一次进入黄昏时心情稍稍有点不一样,那她就会变成黑暗魔法师、变形人。一切都已预先被决定好的那种人是很少的。一般来说,在开始的准备阶段都会经历一番挣扎。”

“那我的情况呢?”尤利娅问。

“我讲过了,”谢苗嘟囔说。“你的过程特别简单。”

“因为对导师和父母的表率行为有些失望,”伊利亚笑着把汽车停在大门口说,“于是小姑娘对周围的世界就充满了爱和善意。”

“伊利亚!”谢苗喝住了他。他曾是尤利娅的导师,一个相当懒的导师,实际上从不过问年少的女魔法师的发展。但现在他显然对伊利亚的胡闹感到不快。

尤利娅是个有才能的姑娘,因此巡查队对她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对她毕竟还没有像对斯维特兰娜,未来伟大的女魔法师那样,驱赶着她在道德难题的迷宫里前行,还没到那种程度。

大概我和斯维塔同时有了这种想法——我们彼此看了一下对方。对视之后,我们马上转开了眼睛。

一道无形的墙挤压着我们,挤压着,把我们分往不同的方向。我永远也就是个三级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眼瞧着就要超过我,再过一段短短的时间——非常短,巡查队的领导认为有些步骤是必不可少的——她就会成为超级女魔法师。

到那时我们只能——见面时友好地握握手,过生日和过圣诞节时送张贺卡。

“他们都在里面睡着了吗?”从来不会因为类似的问题而不高兴的伊利亚不满地说。他从车窗里伸出头——一股热气瞬间涌进车内,不过空气很清新。他看着装在大门上的摄像头挥了挥手,喇叭响了起来。

大门慢慢地打开了。

“这还差不多。”魔法师唠叨着,把车开进院子里。

这地方很大,密密地栽了许多树。令人惊奇的是,如何在没有毁坏这些巨大的松树和云杉的情况下盖起了这幢别墅。除了喷泉周围那个小花坛,这里当然看不到任何菜地。在房屋前的水泥平台上已经停放了五辆汽车。我认出了老式的“尼瓦”车,这是丹尼拉出于爱国心而买的车,还看到了奥莉加的跑车——她怎么开来的,从土路上来的吗?它们之间是托里克开的一辆破旧的带篷载重汽车,还有两辆汽车我在办事处见过,但我不知道是谁的。

“他们都没有等我们来,”伊利亚不满了,“他们在纵酒作乐,而巡查队里最优秀的一群人却在村路上颠簸。”

他熄了火,就在这时尤利娅高兴地尖叫起来:

“小虎!”

她轻松地跨过我,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

谢苗骂了一声,身子一晃就跟上了她。恰是时候。

狗藏在哪儿,我不知道。反正尤利娅下车之前,它们一点没暴露自己。可当她的脚一落地,四面八方就悄无声息地蹿出了淡黄色的影子。

姑娘尖叫了一声。她有足够的能力对付狼群,区区五六条狗本该不在话下,可是她从没有过实战经验,所以慌了神。老实说,我也没有料到会受到攻击,还是在这里发生,更别说是这种攻击了。狗一般不攻击他者。它们害怕黑暗力量,喜欢光明力量。不过必须对它们进行严格的训练,才能抑制住它们对魔法本能的恐惧。

斯维特兰娜、伊利亚、我——我们往外冲。但是谢苗赶在了我们前面。他一只手抓住姑娘,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条线。我估计他在使用惊吓魔法,或者是进入黄昏阻止狗,也可能把狗烧成灰。通常在反射动作下,使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咒语。

但谢苗施用的却是“速冻术”,即暂时冻结,这魔力在空中追上两条狗——狗的躯干被蓝光裹住吊在半空,它们向前伸出了狭长的龇牙露齿的嘴脸,口水像亮晶晶的浅蓝色冰雹似的从獠牙上一滴一滴往下掉落。

那三条僵在地上的狗看起来就不那么吓人了。

小虎已经跑到我们跟前。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了一会儿尤利娅:姑娘继续尖叫着,但声调已经不知不觉地往下降。

“身体都还完整吧?”她终于出了声。

“你太他妈的出格了,”伊利亚放下魔杖低声嘟囔,“你在干吗,繁殖野兽吗?”

“它们其实不会怎么样的!”小虎抱歉地说。

“是吗?”谢苗把夹在腋下的尤利娅放在地上。他若有所思地用一只手指头在悬在空中的一条狗的獠牙上抹了一下,有弹性的冷冻膜在他的手下面颤动着。

“我发誓!”小虎把手贴在胸前。“伙伴们,斯维塔、尤莲卡,请原谅,我没有来得及制止它们。这些狗受了很好的训练,用以攻击和阻挡陌生人。”

“包括他者吗?”

“是的。”

“对光明使者呢?”谢苗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真诚的赞叹。

小虎垂下眼睛,点了一下头。

尤利娅走到她跟前,依偎在她身边,完全平静下来:

“我不怕,只是不知所措。”

“好在我没有不知所措,”伊利亚一边阴郁地说,一边藏好了武器,“烤狗肉——别有风味的一道菜。小虎,不过你的狗好像认识我!”

“你,它们当然不会碰。”

紧张情绪慢慢消除了。当然最好不要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们会相互医治,但是最好用铜盆把野餐食物盖住。

“请原谅。”小虎又一次说道。她用乞求原谅的目光环视着我们。

“听我说,你为什么需要这个?”斯维塔看着狗,“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能力足以击退一个排的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干吗要养这些罗特维勒猎犬?”

“这不是罗特维勒猎犬,而是斯塔福德小猎犬。”

“有什么区别?”

“它们有一次抓住过一个贼。我一个星期才有两天左右待在这里,我又不能每天都开车从市里往这边跑。”

解释不太有说服力。随便一个简单的咒语——保证就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但是大家还没有来得及谈到这点——小虎一句话就缴了我们的械: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狗会悬很久吗?”尤利娅依旧依偎在她身边问,“我想和它们交个朋友。否则我会留下隐性的心理综合症,这会对我以后的性格和性爱取向有影响。”

谢苗“噗嗤”一笑。尤利娅用一句话化解了冲突,这话好在直白又恰当。

“傍晚它们会复活的。女主人,请我们进家吗?”

我们把狗留在汽车周围,然后朝屋里走去。

“小虎,你这里多好!”尤利娅说。她缠住了姑娘,已经完全不理我们了。好像女魔法师是她的偶像,这个偶像让她宽恕了一切,甚至原谅了过分警觉的狗。

有意思的是,为什么那些难于企及的本领总会成为盲目崇拜的东西?

尤利娅是个杰出的分析魔法师,善于捻开客观现实的线索,找出潜在的魔法原因。她是聪明人,和她同部门工作的伙伴都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她是个小姑娘,还因为大家把她视为战友,一个有价值的、难以替代的搭档。但是她的偶像却是小虎,一个变形人魔法师,魔法斗士。要是她崇拜的是那个在分析部门兼差拿半薪的善良老太婆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就好了,或是爱上部门的领导——一个仪表堂堂、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埃迪克也不错。

可惜不是,小虎成了她的偶像。

我一边开始吹口哨,一边走在大家后面。我觉察到了斯维特兰娜的目光,微微地点点头。一切正常。接下来还有整整几个昼夜的休闲时间。没有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没有任何计谋,没有冲突。可以在湖里游泳、晒太阳、边吃烤羊肉串边喝红酒、晚上去洗桑拿。在这种别墅里,桑拿室应该是不错的,然后再和谢苗一起拿一两瓶伏特加、一罐咸蘑菇,离开其他人,找个安静一些的地方,一边看着星星聊一些哲学,一边开怀畅饮。

真好。

我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哪怕只是一昼夜。

谢苗停下来,朝我点了一下头:

“我们拿两瓶吧,或者三瓶,应该还会有人要来。”

不必奇怪,更不必气愤。他没有窥探我的心思,只是他的生活经验更丰富些而已。

“我们说定了。”我点了一下头。斯维特兰娜又怀疑地瞥了我一下,但是没有吭声。

“你容易些,”谢苗补充说。“我已经很难变成普通人了。”

“有这个必要吗?”已经站在门口的小虎问。

谢苗耸耸肩膀:

“当然没必要,但我还是想。”

接着我们走进了别墅。

二十个客人,即使对这幢房子来说,可能也显得有些多了。如果我们是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们已经制造了太多的喧闹。试一试把二十个用功学习了几个月的孩子聚集在一起,然后把整个商店里的玩具都交到他们的手里,准许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再看看结果吧。

大概只有我和斯维特兰娜没有参加闹哄哄的娱乐活动,而是待在一旁。我们从餐桌上各拿了一杯葡萄酒,并在客厅角落的一张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谢苗和伊利亚正在进行一场魔法对决,一场文明、平和的对决,一开始就让周围的人觉得很是赏心悦目。显然,在汽车里谢苗伤害了朋友的自尊心,现在他们两个在轮流改变客厅里的天气。我们已经感受过了郊外树林的冬天、秋天的迷雾和西班牙的夏天。小虎坚决禁止了下小雨和倾盆大雨,还好魔法师们也没想招来暴风雪。看来,他们对气候的变化实行了一些内部的限制,并且主要比的不是铭记下来的瞬间自然现象的罕见性,而是它的持久度。

加里科、法丽特和丹尼拉在打扑克牌。最普通的游戏,没有什么新花样,只是牌桌上的空气因魔法而在闪闪发光。他们在利用一切力所能及的出老千和反老千的魔法,哪些牌落到了手上,以及补进一些什么牌,此刻已经都无关紧要了。

伊格纳特站在敞开的门边,他的周围是研究部门的女孩子们,我们部门那两位多余的程序员也凑在其中。显然,我们的性感帅哥已从上次的情场败仗中恢复了过来,现在正在自家花园里舔伤口呢。

“安东,”斯维塔小声问,“你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你是指什么?”

“快乐。你还记得谢苗说的话吗?”

我耸耸肩膀。

“等我们活到一百岁时,再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好吗?我感觉不错。真是不错。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想,不用推算巡查队的人如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要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栖身比较好。”

“我也不错,”斯维特兰娜同意道,“不过我们这里只有四个年轻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年轻的队员。尤利娅、小虎、你、我。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一百年后?三百年后呢?”

“我们会看到的。”

“安东,你要记住。”斯维塔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我为加入了巡查队而感到自豪。我感到幸福,因为妈妈又恢复健康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还在这里争辩真可笑。我甚至能理解,头儿为什么要让你经受那种考验……”

“别说了,斯维塔。”我抓住她的手,“我也理解他,但是我的心里很难过。不要谈这些。”

“是的,我也不想。”斯维塔一口喝干了酒,放下空酒杯,“安东,我谈的就是——我看不到快乐。”

“在哪里?”大概,有时我是个脑筋非常迟钝的人。

“在这里,在守夜人巡查队,在我们友好的伙伴中间。要知道,我们这里每天都有战斗,不是大的,就是小的。与疯狂的变形人作战,与黑暗魔法师作战,与所有的黑暗力量作战。我们鼓足力量、挺出下巴、瞪着眼睛,随时准备跳起来用胸部去堵枪眼,或者用光屁股对付刺猬。”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斯维塔,这里有什么不好?的确,我们都是战士。所有的人,从尤利娅到格谢尔都是,打仗当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如果我们退缩了……”

“那又怎么样?”斯维塔问道,“世界末日会到来吗?善的力量与恶的力量交战了几百年。他们互相扯着嗓子叫喊,指使人类部队打来打去,一切都是为了崇高的目的。可是,告诉我,安东,难道人类世界在此期间变得更好了吗?”

“是变好了。”

“是从巡逻队开始工作时算起吗?安东,亲爱的,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次,而且不止是你一个人在对我说,说什么最重要的战斗是为了拯救人们的灵魂,说什么我们是在预防大规模的战争。是的,我们在预防。可人类还是在自相残杀,较之二百年前更甚。”

“你想说的是,我们的工作——有害吗?”

“不。”斯维特兰娜疲劳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么自命不凡。我只是想说,或许我们确实是光明的,只是——你知道吗,市区里有人在卖假圣诞树,那些道具树从外表上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但这种东西一点也不会给人带来快乐。”

这个小趣事她说得很认真,而且没有改变语气。她看了一下我的眼睛。

“你明白吗?”

“我明白。”

“是的,或许你真的明白。黑暗魔法师开始较少作恶了,”斯维特兰娜说,“这是我们让步的结果,以善行代替恶行,我们开出允许黑暗使者谋杀人类的特许凭证,并试图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我相信,黑暗力量作恶是比以前少了,而我们理应不会带来恶。可是人类呢?”

“这事与人类有关系?”

“当然有关!我们在保护他们,忘我而坚持不懈地保护着他们。可他们为什么没有越变越好呢?他们竟然自己在做黑暗的工作。为什么?安东,或许,我们已失去了某些东西,是驱使光明魔法师派军队慷慨赴死,而且自己也身先士卒时所怀有的那种信念吗?是不仅会保护人,而且还会享乐的本领吗?假如这是一堵监狱的墙壁,是什么让它们坚不可摧呢?人类忘记了真正的魔法,人们不相信黑暗,但他们也不相信光明呀!安东,我们是战士,是的!但只有当战争正在进行时,人们才会敬爱军队。”

“战争正在进行。”

“这个谁知道呢?”

“我们大概不完全是战士,”我说。偏离自己呆惯的立场总是件不愉快的事,但也没有办法。“多半是骠骑兵。嚓—嚓—嚓……”

“骠骑兵会笑。而我们——几乎已经不会笑了。”

“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突然明白,本来有希望成为美好日子的这一天正在飞速地顺着斜坡滚进一条堆满陈旧垃圾的又黑又臭的沟里。“说呀!你是伟大的魔法师,或许马上就会成为伟大的魔法师,是指挥我们作战的将官,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尉。给我下命令,而且是明确的命令。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时我才发现,客厅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大家都在听我们的谈话,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

“要是你说:出去,去消灭黑暗力量!我会去。尽管我不善于干这事,但我会非常非常努力的!要是你说:微笑,去为人们行善!我会去。不过谁将会为我因此而替邪恶开辟的道路来负责呢?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是的,我们一边强调这些单词,一边抹去它们的意义,把它们当作旗子挂出来,并让它们在风雨中腐烂。那么给我们新的单词!给我们新的旗帜!告诉我们——该往哪走,该做什么!”

她的嘴唇在颤抖。我打住话头——但已经晚了。

斯维特兰娜用手捂住脸哭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

或许是真的——我们甚至不再会互相微笑了?

即使我对了一百次,但是一次的错误却……

如果我准备好保卫全世界,却不能保护我身边的那些人的话,那么我的真理又有什么价值呢?我在抑制心中的恨,但不允许自己去爱吗?

我跳起来,搂住斯维特兰娜的肩膀,把她带出客厅。魔法师们站在原地,移开了目光。也许他们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种场面,也许他们什么都明白。

“安东。”小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她在墙上推了一下,那里打开了一扇门。她望着我,眼神中既有责备的意思,又有意外的理解。然后,她走了出去,把我们两人单独留了下来。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斯维特兰娜轻声地哭着,扑到我的肩膀上,我知道她会这样。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出来了。

“我要试一试。”

这点我没有料到。什么都想到了:委屈、回击、抱怨,只是这一点没有料到。

斯维特兰娜把手从满是泪水的脸上拿开。她摇摇头笑了一下。

“你是对的,安东什卡。完全正确。我现在只会抱怨和抗议。我像个孩子似的在抱怨,什么也不懂。他们必须把我的鼻子按到麦片粥里,准许我碰碰火,然后等待,等待我长大成熟。这些训练是必须的。我要试一试,我会给你们一面新的旗帜。”

“斯维塔……”

“你是对的,”她打断我的话。“我也有一点点正确。当然不是指在伙伴们面前任性。他们确实是既能寻欢作乐,又能作战。今天是我们的休息日,不能让其他事把它毁了,就这么说定了?”

我又感到一堵墙的存在,一堵无形的墙。它永远竖立在我和格谢尔中间,竖立在我和最高领导层的成员中间。

时间在我们之间筑起了那堵墙。今天我亲手在墙上铺了几排冰冷的玻璃砖。

“原谅我,斯维塔,”我小声说。“请原谅。”

“我们会忘记的,”她很坚决地说,“让我们忘记吧。在我们还可以忘记的时候。”

我们最终环视了一下四周。

“书房吗?”斯维塔猜道。

一排排橡木书架,深色的玻璃后面直立的一卷卷大部头的书。一张结实的大写字台,上面放着电脑。

“是的。”

“小虎不是一个人住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们不习惯打听别人的事。”

“好像她是一个人住的。起码目前是这样,”斯维特兰娜掏出一块手帕,小心地擦干眼泪,“她的房子不错。我们走吧,不然大家会感到不自在的。”

我摇摇头说:

“他们大概感觉到了我们没吵架。”

“不,不可能。这里所有的房间之间都有屏障,他们探查不到。”

我透过黄昏界看了一下,发现在墙里有时隐时现的光在闪烁。

“现在我看见了,你的能力一天比一天强大了。”

斯维特兰娜微笑了一下,有点不自然,但还是很自豪。她说:

“奇怪,如果一个人住,为什么要设屏障呢?”

“如果不是一个人住,那为什么要设呢?”我低声反问道,并不指望得到答复。斯维特兰娜也没有回答。

我们走出书房,回到客厅里。

气氛虽不能说像是在墓地,但也差不离了。

不知是谢苗,还是伊利亚的努力——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沼泽的潮气。伊格纳特和莲娜搂着站在那里,忧愁地观望着。他比较喜欢快乐——从他所有的表现来看,任何争论和紧张空气都会使他感到心如刀绞。牌迷们默默地望着放在桌上的惟一的一张牌——在他们的注视下,这张牌在颤动,在弯曲,在改变花色和点数。尤利娅紧绷着脸,轻轻地向奥莉加打听着什么。

“倒杯酒喝吧?”斯维塔握住我的手问,“你知道吗,对歇斯底里病患者来说,最好的药是白兰地。”

听到这话,带着满脸不安神情站在旁边的小虎匆匆朝吧台走去。怎么,她把我们的争吵归罪于自己了吗?

我和斯维特兰娜端起酒杯,像做给大家看似的碰了碰杯,然后互吻了一下。我觉察到了奥莉加的目光:不高兴,不忧郁,但却是关切的目光,略有些妒忌。不过这种妒忌与我们的亲吻无关。

我突然感到不舒服。

我仿佛从艰难地徘徊了多日、甚至数月之久的迷宫里走了出来,却又看到了下一个狭窄地道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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