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商业化浪潮席卷中国大陆以来,关于“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知识分子失落”的悲叹不绝于耳。坦率地说,对于此类谈论,我始终感到比较隔膜。几年前我写过一段话:“无论‘文化热’,还是‘文化低谷’,都与真正爱文化者无关,因为他所爱的文化是既不会成为一种时髦,也不会随市场行情低落的。”现在我仍这样看。我确实相信,一个够格的文化人,或者说知识分子,不论他是学者还是作家、艺术家,他必定是出于自身生命的根本需要而从事精神文化创造的。在精神文化领域内,他不会没有困惑,毋宁说正因为在人类精神生活和生存意义问题上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困惑,所以才在此领域内比常人有更执著的探索。然而,也正因为此,在是否要关注精神价值和从事精神创造这一点上,他决不会因为世态的变迁而发生动摇。

当然,商业化时代对于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文化事业不是一个好的环境。面对唯利是图的短视的市场,毫无文化内涵的大众消费文化泛滥,严肃的学术建树和艺术创造遭到冷落。面对实利主义的盛行和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执著的精神追求和人生探索显得不合时宜。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热爱精神文化事业的人来说,这一切甚至连挑战也算不上,更谈不上使他感到失落了。他原本无意迎合大众,与庸俗的文化商贩去争夺市场,他的探索和创造原本是出于他的性情之必然,而不是为了获取虚名浮利,种瓜得瓜,何失落之有?

寂寞则是难免的。不过,寂寞原是创造者的宿命,所以自甘寂寞也就是创造者的一个必备素质,不独今天这个时代如此。精神文化创造在实践上是最个人化的事业,学术上或文学艺术上的一切伟大作品都是个人在寂寞中呕心沥血的结果。纠集一帮哥儿们,侃出一部部电视剧或畅销书来,热闹果然热闹,却与真正的精神文化创造毫不相干。在创造的寂寞中自有一种充实,使得创造者绝对不肯用他的寂寞去交换别人的热闹。他基本上是别无选择,这倒不是说他肩负着某种崇高的使命,而是说唯有这样活着他才觉得生活有意义。他在做着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所以不论成败得失,他都无怨无悔了。

在当今时代,最容易产生失落感的是那些一向有着强烈的精英意识和济世雄心的知识分子。他们想做民众的思想领袖和精神导师,可是商业化大潮把他们冲刷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抛掷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是很难自甘寂寞的,因为他们恰好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舞台才能发挥作用。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人各有志。在体制转型提供更多选择机会的条件下,原来笼统称作知识分子的这个阶层中,有人改行经商,有人心猿意马,有人坚守初衷,这种情形十分正常。人们各奔前程,大致上也各得其所。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志业所在并且一如既往地从事着这一志业,如果他在此过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意义与历史责任的某种统一,那么,应该说他在精神上是充实自足的。天下滔滔,与我何干?大不了穷些寂寞些。信念犹在,志业犹在,安身立命之本犹在,何尝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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