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个搬尸工,可在医院里,刘定伟到哪儿都受欢迎,他畅通无阻地在医院里收着破烂,到了后来,医院宿舍,或者就住附近的,家里有什么破烂,也让刘定伟去收。他们都达成了默契,刘定伟把钱送来也不拒绝了,任由他往储蓄罐里塞,大伙儿还指着他给大家明年的聚餐攒钱呢。

刘定伟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散发着光芒。这没准儿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唯一例外的是黄玉芬,刘定伟把钱送过去,她不收,刘定伟跑了,遇到了之后,黄玉芬再把钱塞给他。刘定伟觉得她是个好人。救死扶伤不说,现在还不图回报,虽说没多少钱,但刘定伟不能做那些不明不白的糊涂事儿,让好人吃了亏。这种为人处世的世界观很朴素。

既然不收钱,他就买水果,把这些钱买苹果、买梨、买香蕉,买完之后就躲着不见她,她总不能任由这些水果烂掉不成?

黄玉芬知道刘定伟是变着法子在感谢她。心里对他的好感也就与日俱增,家里有废品的时候,也让刘定伟去拿。那时候,她刚离婚,刘定伟就站在门口等着,黄玉芬让他进屋,他也不进,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把煤气罐也驮来了。一个女人离婚了不容易,刘定伟大忙帮不上,可这些扛煤背土的粗活儿还是义不容辞的。

“她说她喜欢我,是因为我努力想要成为城里人,却又不是城里人。”这话听起来有点儿绕,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阳光从窗户外斜照进来,说这话的时候,刘定伟幸福感十足。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点点滴滴流淌出来的,先是一条干涸的河床,那些晨露洒在乱石杂砾中,日久天长,日复一日地滋润积累,涓涓细流终于奔腾起来。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刘定伟等到了最后的收获,不仅收获了爱情还有支撑爱情的事业。

谁也想不到一个在医院抬尸体兼收破烂的零时工能发财。勤劳、异乎寻常的节俭、胆大,外加一点儿运气。

当黄玉芬真正开始了解刘定伟的时候,已经离他为自己扛煤气罐的日子过去若干年了。刘定伟用省下来的钱居然买了一套房。那时候,照现在比较,房子就像是白捡一样。刘定伟最初的动机只是为了安身立命,再接下来发生的事儿连小学生都能猜得到,在大部分人的怨声载道中,刘定伟看着飙升的房价,整天在家里笑得不亦乐乎。

对于这样的一个事实,黄玉芬肯定是吃惊的。没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农村小伙,如此有上进心。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刘定伟有想要成为城里人的上进心,又没有城里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这让他默默地在改头换面。

在感情上颇受伤害的黄玉芬终于敞开了心扉,和刘定伟走在了一起,并且有了孩子。

想必那段时间,是刘定伟最风光、最得意的时间,挎着大肚子的黄玉芬春风满面地走在大街上。但事实上命运从来不会让人一帆风顺,如果真有上帝,那么上帝一定对这场脱俗的爱情没兴趣,厄运接踵而至。黄玉芬是高龄产妇,生完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之后,丧失了生育的功能。我想这也是她开始屠杀婴儿的原因之一。

在经过短暂的沉默期之后,这对男女终于分道扬镳,按照刘定伟的叙述,他和黄玉芬就成了两条再也没有交叉的平行线。

“不为什么,也不存在谁怪谁,只是某一天她消失了。”刘定伟讲着,“我没有再找过她而已。”

身份、地址、去向,甚至连电话也中断了。黄玉芬带了一点儿钱之后,销声匿迹,把刘定伟一个人留在原地茫然失措。刘定伟用无休止的工作来麻痹自己,除了赚钱能够提起他的兴趣,几乎没有任何再支撑他走下去的东西,可更要命的是,刘定伟一直找不到自己赚钱的意义与目的。这就像一个晚期病人用化疗来对抗病毒,病毒永无止境,健康的细胞却在被日益蚕食。在黄玉芬失踪后两年多,刘定伟终于累倒在长途运输卡车的驾驶位上。

车祸与其说毁掉了他的肉体,不如说是毁掉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这也成了他一得知黄玉芬的死讯之后,就想一把火把自己烧死的原因。烟很快抽完了,讲完这段的时候,刘定伟停了下来,他用沉默来作为自己故事的句点。

听完故事之后,我在想应该干些什么。刘定伟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和管文明是莫逆之交?我不知道。刘定伟说他从来没问过管文明的名字,后来的故事也没有出现过管文明的身影,但我不信他们从此就再也没见过。

不管什么情况,事实终归摆在那里,同样的籍贯,被打断的瘸腿,受伤的右臂,以及不得不操练起来的左手。这些都在暗示着他所说的那个贵州人就是管文明。

李舒然让我来找他,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我认为刘定伟是知道我要来的,起码已经得知大悬案的凶手管文明,就是自己所说的贵州人。否则他不会在那几个关键点,刻意停下来看我的反应。

这些都是闫磊没有跟我提及过的。或者他当时也是这样对闫磊说的,可闫磊却心不在焉地放过了这条信息,直接导致了冯天天与何久安的死。事到如今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其中有很多种可能,每一个逻辑都是行得通的,我的脑子里全是一个个情节片断,从现在开始,半年来所遭遇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我坐在那里发愣,刘定伟没有理睬我,依然呆滞地看着前方,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那些人物和情节,从最早来到J市遇到的老王和黄玉芬;回到居住地邂逅的假林慕;新闻发布会上倒戈的老李;管文明的意外落网;再到现在侯文杰的死;精神病院里的遇险和那个怪物;前刑警队长胡吗个的出手相救……

这些点与点,占据着各自在这个故事中的位置,然后用那些或明或暗的线索编织成一张大网,真相与阴谋的大网,正在慢慢地将我牢牢地束缚在网的中间。我感觉得到。

我一次次过滤出那些无用的信息,发挥着我的想象力,从那些细节一点点地衍射开来。现在就像是一道谜题,又像是填字游戏,需要我把中间空白的部分填满。

离真相越来越近的预感日趋强烈,当我把所有可能都排除了之后,一个可怕的想法跃入脑中。我凉意乍起,如果真相真是这个样子的,那将是我难以接受的。

我该如何做,和刘定伟当面对质?我又看了他一眼。既然李舒然让我来找他,一定会预料到这一点,是否会有我想要的答案呢?

我没有把握,万事靠自己,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孤身一人,已没有朋友可言,在我可怕的猜测中,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等着我。我的脑子在迅速地转,我得用最好、最安全的方式找到李舒然,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扳平比分。

“淡定、稳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时机还没到。况且一切只是猜测,我还需要证据。”我对自己说。随即,我深深地呼了两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对刘定伟说:“原来是这样,我要了解的情况已经了解到了,那我先走了。”

刘定伟没有反应,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出了刘定伟的房门,我下了楼,走过走廊,回到了院长办公室。“聊好了?”袁建国笑脸相迎,我看不出什么破绽。

“嗯,”我回答道,也跟着笑笑,“你们的病人可以用手机吗?”我问道。

“什么?”

“哦,我是问,他们,确切说是刘定伟,有办法和外界交流吗?”

“理论上是不可以的,他的情况比较特殊。”袁建国对这个问题有点儿意外,回答道,“我们的护士每天都会查房的,所以不可能用手机,起码我没听说有这事儿发生过。他如果想和外界交流,必须征得我们的同意。哦,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正处于非常时期,心理还不稳定,我们不想节外生枝,仅此而已。这有什么?”

“没有,没有,我就随便一问。”我有了答案,心中的假设看来还是可以成立的。接下来我需要一台电脑。

现在天已大亮,回到学校的电脑室基本已经不可能了。我想了多种方式,风险颇大,最现实的是向院长借一台电脑。只要他还没有发现我是个逃犯,我就仍有可乘之机。“能不能借我台电脑?我需要上网,把一些资料传回去。”

“没问题,”他站起身来,把我带到了隔壁,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可能查房去了,你就在这里用吧!”

“谢谢,谢谢。”我说着,真心实意的。

“有事儿叫我一声。”袁建国识趣地带上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按了启动键,在Windows熟悉的音乐中,越来越觉得心慌,我觉得早该想到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才行得通,才能解释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连上了网络,侵入了我想要进的那个人的私人空间。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大海捞针固然是一件难事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也必然收获甚微,但如果你有了怀疑对象,继而从他的周边开始查起,很多事儿就轻而易举地浮现在眼前了。

我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儿有这样的觉悟,不过想想怎么样都不可能一开始就把他列入调查对象的。这是排除法,当所有的可能都被否认,然后再一点一点地靠以往积累起来的破绽,才会让他进入我的视线。

我从他的邮箱开始查,这是一个技术活儿,也是一个体力活儿,逐一排查需要一段时间。只要袁建国仍没有识破我的身份,那么时间不是问题,我接下去要干的事儿,不出意外在白天是不会奏效的。

这个人的社会关系比较单纯,除了工作上的一些邮件来往,只剩下和家人之间的交流了,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或者更长,走马观花地看着邮件的标题,还设法恢复了他近三个月来删掉的数据,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这说明我的猜测还没有证据。说实话,当时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反而觉得轻松。这证明我又一次想多了,这次误判无疑让我觉得欣慰。我舒了一口气,点上一根烟,缓了一会儿,上了本地的一个网站,看看有没有关于我的消息。

还没有出现,算算时间,那边肯定已经知道我逃离精神病院了,只不过整张网还没有完全张开,我还能在缝隙中残喘苟活一会儿。我翻着网站,上面的论坛引起了我的注意。不是因为论坛的内容,而是因为论坛这个载体。

突如其来的提示,让我的心又紧了起来。邮件不是唯一沟通信息的途径,BBS或者其他的网络通信工具,都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不得不再次承受这样的煎熬,把要查对象的资料输入数据库,然后调出他曾经所登录的网站。我知道这个工作量更大,却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排查过来,随着范围在逐渐缩小,还没有发现破绽,我的心再次慢慢笃定。

灾难性的结局,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突如其来。在一家不知名的网站,需要密码进入的一个共享文件夹中,我发现了他从一年之前开始密集留言的痕迹。

我的腿在发软,事前我想都不会去想,现在又一点点确切起来。从仅剩的那些文件里,我已经多少看出点儿端倪,而其中百分之八十的信息已经被删除了,更说明了他做贼心虚。

这种感觉就像在看一部恐怖片,即使你知道接下来就会发生惊悚血腥的画面,你手捂着眼睛,依然想从缝隙看清真实的面目。

我还得再花点儿工夫把它们恢复。随着数据一点点复原,我感到了窒息,就像被人用绳索再次勒紧了脖子。这里埋藏着一个大秘密,虽然他们在交流中用英文字母代替了人名,但傻子都看得出来GWM代表管文明,以此类推HYF黄玉芬,LDW刘定伟等熟悉的符号跳了出来。

我一边看着,一边出着冷汗。这件事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没错,从一开始我就被算计了,早到我无法想象的时间,没准儿从林慕自杀的那天起,我就注定要陷入这个阴谋了。

所有的东西看似一步一步,理所当然地把我带了进来,却不知这是一个圈套,一个钻进来就再也逃离不出去的圈套。

和目标人物频繁对话的那个ID正是来自本市,我再次查了那人的身份,姓名叫王小山。我的第一反应,这个人就是老王,他自己姓王,所以冒充警察绑架我和张凡双的时候,也给自己起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从他们在共享文件里所聊的那些内容里,我仔细琢磨着其中的逻辑以及事情源头,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王小山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大悬案的第一个受害者,那个女记者王亚娟的弟弟。

事情到这里,已经离所有的真相八九不离十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答案是我想要的,也不完全是。我这才发现所有的线索,其实都不是因为自己的聪明才找到的,而是有人引着我一步步走向真相,而且这个人对我了解至深。

现在,我已经知道李舒然是谁了,我点了一根烟,思索了良久,最后作了一个决定,我得当面去问问他。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告别了院长,驱车驶出了福利院,转了一个弯,然后耐心地等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在等天黑,想必我想见的人,只有等到天黑才有机会见到。

我不知道自己这回赌得对不对,这样的盯梢是否真能把我带到李舒然那里,但我还是觉得有八九成的把握,没准儿那边正等着我去找他呢!

我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尽顾抽烟了,加之心情郁闷,毫无获得真相之后的快感,一直没有饥饿感。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从车里钻了出来,抖了抖已经麻痹的四肢,才感觉身体有点儿虚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必须按照预想中的那样,紧紧地盯住刘定伟,盯住他,让他带着我去找到李舒然。

夜深了,四周的田野里传来虫鸣声,皓月当空,视野范围可以达到很远,我从福利院的围墙翻了进去,静静地躲在竹林里,牢牢地守住刘定伟的房间。

所有的灯都灭了,如果不出意外,刘定伟应该会出现,即使今晚不出现,那就明晚,或者后天,总之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刘定伟一定有办法从那个被锁上的房间走出来。

我的运气算是好的,没有等待多长时间,仅仅两小时之后,刘定伟的房门突然闪了一下。门上光亮的油漆反射着月光,像是发出一道信号。我看见一个人弯着身子慢慢地钻了出来,然后消失在楼道里。

5分钟之后,他从大楼的侧门走了出来,横向走过大楼,在西侧的围墙一个冲刺翻上了墙,然后蹦了出去。等他消失之后,我立马快步跟了上去,以同样的步骤完成了翻越。福利院比不上精神病院,更比不上监狱,他们就是利用这个漏洞,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的。

我远远地看着刘定伟走在田间,我保持着距离和他一前一后往前走着。刘定伟专心赶路,一直没有回头,使得我每走几步就要找掩护物显得有些多余。走过了田间,来到一个山洼口,进入之后,隔着几百米远,漆黑中亮着微弱灯光,那是间小木屋,应该也是他们的大本营吧。

我的心越跳越快,在直面李舒然的时刻就要来临的时候,我紧张起来,除了紧张我心中还充满着极大的愤怒。

刘定伟进了那个小木屋,我加快脚步跟了过去。我围着小木屋转了一圈,房间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刘定伟,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是如此的熟悉。

我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来到门前。小木屋的门都不需要我来踹,只是虚掩着,我推开门进去,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冷冷地把心中憋屈多时的疑问说了出来:“为什么是我?”

刘定伟率先看到我,另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听到我的声音先是一颤,随即镇定下来,他慢慢转过身。他的侧脸是如此的熟悉,现在还带着笑容。三秒钟后,周炳国的五官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反而轻松了,我从角落拿过来一把凳子坐了下来,周炳国站在我的对面,刘定伟站在他的身旁,脸上毫无吃惊的表情,仿佛早已得知我会到来一样。

“你终于来了。”周炳国说道,脸上还带着笑容,“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沉默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点儿端倪,可我什么也看不到。周炳国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从我确认自己没有疯开始;从假林慕每次都能知道我的方位开始——不过那只是猜测,之所以确定是你,是因为我查了你的网络。”我顿了顿,继续说,“我发现了你和王小山在网上的来往。”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着,早就应该怀疑这点了。也只有周炳国才能把管文明的心理分析得头头是道。

就是他指导王小山如何调查管文明的全过程。

“你们居然能让王小山逃过有素描画像的协助调查?”我冷笑,但又不得不好奇万分,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的父母离异,很小的时候,王亚娟从外地迁入本市,而王小山一直生活在遥远的东北,所以他协查通告的照片,本市根本没有人认得出来。”周炳国笑容满面地回答道,然后走了两步过来,伸手拽过边上的椅子,坐在我的面前,“你是如何会找到这里的呢?”

我吸了一口烟,喷出,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为是你让我去找刘定伟的,当我看见他被纱布包扎起来,想起他在半年前想放火自焚,突然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在精神病院里,救我的那个怪物不是鬼,而是一个被重度烧伤的人。”我把头转向刘定伟,“福利院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院方不让他用手机,和外界联系都受到控制,你们总得找到办法交流,所以我猜测,刘定伟一定有办法逃出那个福利院,就像他能轻而易举进入那个精神病院一样,那么只要跟着刘定伟,就一定能够找到你,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这不是重点,”周炳国摇摇头,“藏个手机还是很容易的事儿,更何况即使出了福利院也没必要见面,公用电话多的是。”

“我确实不能确认,但我猜刘定伟一定会来找你。”

“为什么?”

“为什么?”我嘲笑着反问,“你这样做,这样把我牵扯进来,又一次一次地把我救出来,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等着我来见你,如果刘定伟不来找你,我们怎么能够在这儿见面?”

周炳国愣了愣,笑了:“你很聪明,说实话,”他的表情沉重起来,“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所以故意留了这个破绽,我在想如果你没有想到这条线索,那么、那么——就只能随你自生自灭了!”

我的心里一寒,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没有琢磨出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在逃亡的路上继续亡命,没准儿现在已经被警察击毙了。

“拜你所赐,我很荣幸地又见到你了,你才是真正的李舒然。”我直面他,“或者说李舒然只是个代号,每个人都可以是他,但真正幕后指使的其实一直是你。”

周炳国又笑了笑:“说来听听,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一步一步得出这个结论的。”

“从我确认自己没有疯的那一刻就怀疑你了。”我重复道,“当初林慕自杀之后,是你替我作的心理评估和疏导,是你把我调入了A部门,在你牵头的工作组里工作,从一开始你就选择了我作为这个计划中的替罪羊!”

“何以见得是替罪羊?”

“因为根本就是你想杀侯文杰!”我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周炳国眉头皱了皱,看得出他未料到我会想到这一点,不过他又很快恢复了表情:“迟早你要知道的,既然你已经有了怀疑,我现在就告诉你,杀侯文杰是我的主意;陷害你也是我的主意,是我备份了你的心理评估报告,否则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你当成精神病来处理。这样也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需要有一个人出来背黑锅,需要证明侯文杰的死是一场意外,所以才有精神病人无动机杀害他这一看似很荒唐的解释——比起调查真凶,他们更希望息事宁人。”

我想周炳国所谓的他们,就是J市公安局局长那帮人了:“你为什么要杀侯文杰?他跟你无冤无仇。”

“他确实跟我无冤无仇,可你知不知道,侯文杰是死有余辜?”周炳国掏出一根烟,为自己点上,“死一百次都不够。”

“此话怎讲?”

“960320。”周炳国报着这串熟悉的数字。

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和那个拾荒老头儿有关?”

“没错,”周炳国又笑了,“当年恶作剧的那个少年就是侯文杰,他喝醉酒之后,在半夜胆大包天地伤害了那个老头儿,而这仅仅是因为找乐子,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人命都是不值一钱的,他早就应该抵命,可现在呢,坐着名车,住着豪宅,还成为了年轻人的偶像!你不觉得这事儿更荒唐吗?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有一个公安系统里的父亲,所以才敢如此无法无天。”

“胡吗个踩到了他们的尾巴?”我尝试着问道。

“胡吗个是个好警察,介入这个案子,很快就发现了线索。”

“所以也‘被精神病’了?”

周炳国严肃而又威严地回答着:“法律被践踏了。代价是胡吗个,一个好警察的前途;还有那个死不瞑目的拾荒老头儿;包括管文明,谁也想不到在这个事件中,他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受到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巨大打击,让他失去了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东西,所以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连环谋杀案。难道他不应该出来负责?”

“就算是这样,”我说着,“我不想说一些更官方的话——可就算是这样,难道你就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你可以报警,以你的资历完全可以找到更高层来解决这事儿,而不是像现在。”

我说着,其实心里还是直打寒战,如果周炳国所说属实,那么我就能理解为什么精神病院有人要谋害我了,比起侯文杰的死,有些人更希望有人因为其他的罪名来让这事儿迅速地解决,显然他们并不满足我仅仅“被精神病”,他们更希望我死,而不是再深入调查下去。

周炳国笑笑:“你还年轻,不懂政治,如果什么事儿都能黑白分明,还需要警察干什么?”

我猛然想起了周炳国曾经的那个理想,他要建立一个犯罪心理评估档案,作为量刑的考量,也记得他说这个理想已经很难实现了,所以就用这种方式接替了法院,私惩罪犯?不用想,侯文杰自然在他的考量标准中被判了死刑。

“你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今天作铺垫?都在为将谋杀侯文杰的罪名栽赃给我,从一开始你就已经知道管文明就是凶手了?可你这么做根本就害死了两个无辜的人。”

“你是说冯天天吗?”周炳国冷笑,“你知不知道冯天天是侯文杰的情人,两人一直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当初冯天天在公安局宣传科的时候,就是她封锁了侯文杰的媒体消息,是从犯,是让拾荒老头儿得不到更多人知情的罪魁祸首,你说她是不是也该死呢?”

我一时语塞,无法反驳。

“那何久安呢?”我再次找到了回击的手段,“那个替真正的何久安死去的临时工呢?难道他也该死?”我大声说着,照周炳国的说法,不用想,公安局局长何久安显然也是当年的帮凶之一。

“那只是个意外。”周炳国麻木地说道,“何久安局长的职位得来得如此肮脏,他是靠踩着胡吗个才走到今天的,他也该死,只不过出了点儿小小的意外。”

“意外?你说得轻松,这是一条人命。他也有老婆孩子。”

周炳国沉默了,隔了一会儿,平静地冒出了一句:“做什么事儿都是需要牺牲的。”

“所以就可以牺牲无辜?而且,你还牺牲了管文明?你故意把他留着,因为这个时候你已经洞悉了他的心理,知道如何刺激他,如何让这样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病人,再次变成野兽,让他‘出山’杀掉冯天天与何久安,然后又能把自己的嫌疑推得一干二净。”

“说得没错。”

“既然你能让刘定伟跟着你做事儿,自然也能知道黄玉芬的所作所为,是你想要杀害他老婆的吧?”我偏着脑袋,嘲讽地看着周炳国。

“不是我,是刘定伟。”周炳国说道。我皱了皱眉头。

“是刘定伟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周炳国把话接了过去,我又点了一支烟,把原来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这一过程持续了几秒钟,可我还是没有明白周炳国的意思。

“说。”

“王小山当初调查自己姐姐的案子,自然逃不过拾荒老头儿的那篇报道,其实我们也正是以此找到管文明的线索的。可除此之外,你一定不知道,刘定伟也成了王小山的朋友。刘和管也是莫逆之交,按照刘定伟的说法,管文明只有在他的面前,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每次杀完人之后,他都会去找刘定伟倾诉,从一开始刘定伟就知道管文明是大悬案的凶手,他们无话不谈,而且——黄玉芬因失子之痛,而开始屠杀婴儿,不得不说受了管文明很大的影响。”

周炳国吸了一口烟:“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变态杀手会不会因为共同的气场而彼此成为朋友?说实话,我不知道。但现在有一个案例明确地告诉我们,变态杀手是会影响别人的,它会像一种传染病,传染给正常人,起码管文明就把他发泄愤怒的方式,传染给了黄玉芬。后者用同样的手段,在发泄自己的苦闷。反倒是刘定伟免疫力强。但这更是种煎熬,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最好的朋友、救命恩人,却都是杀人凶手。”

“你能够了解他当时的心情吗?”周炳国叹了一口气,“刘定伟最后自己放弃了,他不想再这样下去,决定和他们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也是我们最后找到管文明和黄玉芬的直接原因。”

周炳国站了起来。

“只不过刘定伟没有选择报警,可能他觉得自己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把事情告诉了当年第一个受害者的弟弟王小山。”他指了指边上,“刘定伟已经死了,他在那次自焚中没有被救回来,现在站在你面前替代他的是王小山。”

“老王?”我惊讶地看着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刘定伟死了,他才是王小山,两人掉包了?

难怪警方一直搜查不到王小山,他代替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当然找不到。

可这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狐疑地看着“刘定伟”,不对,王小山裸露的皮肤烧伤的痕迹明显,根本不可能是化妆的。难道如此巧合,王小山也受过火伤?

如果这样的话是否太巧了,就在半年前我还见过老王的庐山真面目,短短半年间,他和刘定伟同时发生的意外?我想着,突然一个难以相信的可能在脑海浮现,我盯着王小山,看着这个身高中等的普通男人,回忆着他的脸孔。

两人并不回答,仿佛在等我自己去破解谜题。

我尝试着问道:“你故意自焚,来隐藏自己的身份?”

周炳国又笑了,证明我的猜测准确。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儿,觉得难以置信。

“刘定伟自焚不幸死了,王小山却活了下来,我们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完成了这一点。这是个时间差,也正是如此,在黄玉芬死后,他自毁容貌,躲过了警方的追捕。”

我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姐姐居然可以牺牲到这种地步。在警察调查了多年依然未破管文明案之后,姐弟情深的王小山千里迢迢赶到J市,独自调查真相,最后被周炳国拉拢,甚至不惜自残来达到目的。

看来这不仅是一个规模宏大的计划,而且周炳国还找到一群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伙伴!

周炳国先让王小山以李舒然的名义写信给我,吊起我的好奇心,把我牵扯进去,然后第一次到了J市之后,没有去找管文明,而是把黄玉芬绳之以法了。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在为后来的事儿作准备。

一方面,他通知当年胡吗个的亲信,市局宣传科的老李,有计划地将我们开始调查当年悬案的事儿公布出去,并把它伪装成一起媒体事故,想必这中间冯天天和何久安的名字,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穿插在那些新闻关键的位置的。此举恰恰能够激起管文明的愤怒,让他成为炮灰。

那个假林慕想必也是他找人扮演的。半年前就开始铺垫了。

假林慕引导着我一直能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不偏离,只有周炳国知道我每时每刻的行踪,所以才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在我的面前,当初在侯文杰的别墅门口,当假林慕发现我失踪了,周炳国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不是巧合,而是要确认我的位置。

假林慕的另一个作用就是把我顺利地送进精神病院,这个所谓的心理评估是事先准备的,加之有刘定伟和胡吗个里外接应,所以我迟早能够跑出来。

我站了起来,站到椅子的后面,双手扶着椅背,照此看来,周炳国只想我来做替罪羊,却不想我死,否则无论在监狱还是精神病院,我都凶多吉少,也不能现在站在他的对面了。

我顿了顿,对周炳国说:“现在轮到你解释了,为什么他妈的是我?”

“因为我们需要你,需要一个通晓电脑网络的伙伴。”周炳国缓缓回答道。

我们?没错,我知道周炳国这样做的用途了,我也要入伙了,和王小山、老李、刘定伟与胡吗个一样,和假林慕,以及林子里的那对陌生男女一样,成为“我们”了。

“这是你第几次滥用私刑了?”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是吗?”我冷笑,“凭什么?凭什么你那么有把握,我和你们一起干?就凭那个狗屁诬陷?我不是你,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我就不信这个世界没有说理的地方。”

“你不会的。”

“凭什么不会?”这次真的把我激怒了,我站起身开始后退着往门外走去,我要去自首,确切地说是去报案,我要说出真相。

“他们不会信你的,你现在就是一个谋杀犯,而且还是个疯子。”

我才不会被吓唬住,我接着往前走,去他妈的,我相信总会有一个让我说理的地方,对了,还有张凡双,她可以替我作证。

“你真的要走吗?”我依然往后退着,他们没有想要袭击我的行为出现。

“你现在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杀人犯!”我才不会听他的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不是王小山那些人,不会因为所谓的心理学家的狗屁诡辩就献身,我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我希望你能够考虑清楚,既然我找到了你,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走!因为如果你今天走了,就永远不会知道林慕当年为什么会自杀了?”

我顿时定在原地:“什么?”

“……”

“我凭什么信你!”我说着,心里却直打拨浪鼓。

“因为——我了解她。”

周炳国说他一开始就选择了我,陷我于水火之中,是因为他早料到我肯定会入伙。他知道我的弱点,自从林慕死后,他是唯一进入过我内心的人,知道我永远都无法拒绝得知林慕的一切消息,哪怕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炳国知道我和林慕的全过程,知道色彩恐惧症和那张古怪的图腾画。他知道该如何顺着这些蛛丝马迹找到真相。而我想要了解这一切,唯一的做法就是入伙,就像他用其他办法笼络同伙那样。

每个人都有弱点,刘定伟的煎熬、王小山的姐弟情深,胡吗个十几年的冤屈,诸如此类,都是周炳国手上谈判的砝码。他用这些弱点,换取了那些人的服从甚至献身,以此来实现他的理想。以我做警察多年的经验,知道当一个人失去了某些东西,所遭受的打击完全是有可能被周炳国加以利用的。

我自己不就是个例子?我不想说一些高屋建瓴的屁话。可问题是但凡稍有点儿是非观念的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知道和司法系统对抗的后果,知道即使再催人泪下,抑或振奋人心的动机,一旦涉及犯罪,最终都会遭到应得的惩罚。

这不是伟不伟大的问题,而是基本的对错问题。更何况周炳国在实现自己的理想的同时,肆意牺牲无辜者的性命,和那些草菅人命的魔鬼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林慕离开了,可她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身边,我需要为她的死找个来历。如果我坚持着拒绝周炳国的邀请,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是否林慕从此之后就杳无音信了,我也不知道。

我不能冒这个险。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周炳国绕到我面前,手上拿着一卷泛黄的案宗,莫非又是一起未决的悬案?

他对我说:“有关林慕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依旧假装镇定,可内心却无法抑制地沸腾起来。

在周炳国身份的掩护下,我和王小山躲在他的车里,顺利出了J市。就关卡处武警布守的程度来看,我多半已经进入通缉阶段了。比常规时严格得多的关卡检查证明了这一点。显然我们带着王小山走的决策是正确的。

福利院的袁建国见过我,知道我去找过他,顺藤摸瓜警方很快就能摸着王小山的真实身份。

出关卡还算顺利,有惊无险,即使我和周炳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看得出来,第一线的武警并没有获悉这其中的内在联系,所以我们躲在后备厢里,成功潜出了J市。

车子没有回我们来的城市,而是一路北向。周炳国没有解释,我也没问,反正问了估计他也不会告诉我。

两小时之后,我们出了省,这让我们暂时松了一口气。按照流程,这个时间差还是来得及的。从省通缉,到跨省多少还需要点儿时间,我们暂且算是脱离危险了。

中午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县城的休息站停了下来。小县城真的很小,高速休息站之外紧靠的街道,目力可及的范围,就是它的规模。周炳国去买了几盒方便面和一些面包,我们在车里吃完之后,我独自下车去了趟卫生间。卫生间那头也有一门,门外就有一个手机店。我一边抽烟,一边琢磨办法。

突然我想到了些什么,摸摸口袋里剩余的钱,看着周炳国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然后买了一部最便宜的手机,外加一张卡,打了个电话后,我又不动声色地回到车里。

车继续北上,车窗外越来越荒凉。天空中弥漫着重工业城市污染后的颜色和气味,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出口,中途再也没有停过。

在一个个熟悉的城市名字之后,我感到越来越陌生。目的地又是个我闻所未闻的小县城。周炳国的车出了高速,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一路向西,转过几个弯,在经过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后,总算进到了一个有两栋五层楼高的楼房小区。

每栋楼三个单元,一梯两户。周炳国把车停在了其中一栋楼的前面,周炳国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动静之后,我们下了车。

我吃不准他带我们来这儿的缘故,我也不知道这和林慕有什么关系。他抽完烟,指了指车里的案宗,给我们讲了一个旧案子:

“犯罪嫌疑人杨东是个街头艺人,在街头表演一个令人窒息的恐怖魔术,他有一个自制的铡刀道具。将人头放在铡刀之下的表演者,在铡刀落下之后能够安然无恙。杨东最后一次表演是在菜市口,他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个女孩,来表演这个节目。然而意外的是,铡刀落下之后,道具出了问题,女孩头颅应声落地,围观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杨东自己也大为吃惊,惊魂未定的他将女孩尸体和头颅装进蛇皮袋一路逃窜。闻讯而来的警察将杨东追赶到这栋居民楼中间的那个单元。杨东负隅顽抗,拒不投降,并且口口声声央求警察放自己一马,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就有办法让女孩复活。

“警察自然不会相信杨东的一派胡言,强攻之下,杨东被击毙在居民楼里,也因此留下了一个长达三十年的秘密。杨东死后,警察对居民楼以及附近进行了详尽细致的搜查,却没有发现女孩的尸体。从杨东进入居民楼到击毙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警察通过勘察,没有发现楼里的墙壁有缝隙,或者有水泥新砌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藏匿尸体的手段,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尸体销声匿迹。那具尸体至今仍然留在这栋居民楼的某处……”

周炳国讲了这个离奇案子,听完之后我一头雾水,半点儿摸不着头脑,这和林慕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正当周炳国要继续讲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述说:“进车里去。”

“什么?”

周炳国用眼角瞥了瞥小区门口,那里出现了两个陌生男人。他更加警觉起来,我和王小山上了车,他则靠在车旁静观其变。

那两个陌生男人径直走了过来,事实上,这个小区本来就空间狭小,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男人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靠了过来,操着本地口音问我们这里是不是某某小区。

原来是个问路的。周炳国在车外告诉他们,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儿,也是来找朋友的。两个陌生男人悻悻地走了。

他们绕过楼往后面去了,刚出了视线,周炳国就打开车门,脸色很难看。

“那两个是警察,”他说,“他们穿的皮鞋是公安局统一配发的。”

我有点儿欣喜,也有点儿担忧。欣喜的是警察来得如此之快,担忧的也是因此。这里距离J市数百公里,之所以警察如同天降,和我在小县城手机店打的那通电话不无关系。

我无法完全信任J市的公安局,但我可以信任自己局里的同事。我给局长打了个电话,把大致情况描述了一番。信不信由他,起码在我说了之后,他不至于不行动,这也为我自己脱离险境打下一个伏笔。

他们从我来的城市赶到此地,肯定还得有好一会儿,想必是知会了当地的警方,才循着我不停提供的信息,寻觅过来。然而担忧的是,我怕周炳国一旦知道事情败露,反而会狗急跳墙,他一定恨死我了,死咬着林慕的秘密不放,我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周炳国还没有察觉是我在从中使计,想了一会儿,让我们待在车里别动。他自己先出去探探风声。

王小山显得有点儿焦虑,毁了容的脸,藏在竖起的卡其色外套的衣领里,显得可怜。我在想,他的牺牲也着实大了些,现在自己的事儿处理完了,还忠心耿耿地追随着周炳国,下半辈子估计注定风餐露宿,没有安生日子了。

我很想问他,当初为啥不想个别的法子,偏偏要选择这个代价最大的方式来复仇?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已经铸成,等待他的也只有法律的审判。

过了一会儿,周炳国回到了车里,对我们说,情况也不是很清晰,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他看看我,又看看王小山,然后作了个决定,鉴于王小山骇人的外表,与其出去之后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如先安静地待在车里,我和周炳国出去把落脚的地方找到,回来再来接应他。

我和周炳国下了车,没有从门口走,而是翻了不高的围栏,出了小区。我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王小山,他隔着车窗无助地看着我们,然后把自己那张脸缩进窗户下面。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恻隐之心顿生。周炳国走在前,我跟在后,我上前想要问问他往哪个方向走。他压着嗓子说,别靠太近,先头的那两个肯定是警察,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瞄上我们了,或者还没有确认我们的身份,所以迟迟没有采取行动。

我猜不出警察想干什么,也许周炳国分析得没错,我边走边假装不经意地四处张望,周围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在刻意注意我们,我们似乎很顺利地出了包围圈。

这反而让我担忧起来,我担忧警察跟丢了我们,再联络起来会节外生枝。好在还有王小山留在那里,起码还留了一条线索。

“我们去哪儿啊?”转出两个路口,到了主干道,人流多了起来,看来我们已经摆脱了警察尚未完全建成的监视区。

“去找个旅馆。”

“什么时候回来接王小山?”我得知道周炳国的计划,以便作出最好的预判。

周炳国没回答,兀自往前走着,我跟在后面,猛然觉得不对,快步走上前,把他拦了下来。

“你根本没打算回来接王小山!”我愤怒起来,“你把他留在那里,仅仅是为了吸引警察!”王小山那副可怜无辜的表情又浮现在我面前。

周炳国站住了,他看看我,然后还是冒出那句话:“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倒不是因为纠结于王小山被捕,而是他放弃忠心耿耿的王小山的行为让我感到心寒。

显然周炳国在实现理想的过程当中,已经完全迷失了自己,完全缺失了黑白分明,这种以暴制暴、丧失底线的行为,甚至不带半点儿内疚,他早就丢掉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家,自己却成为最麻木的犯罪者,这才是让我感到恐惧的地方。

周炳国面无表情地接着往前走,我跟在后面。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旅店里登记了身份,我们走进了二楼房间。

小房间破落得如同我的心情。一开门迎面扑过来一股难闻的霉味。灰白的日光灯管上布满了黑点,正中央有一张小床,上面的床单被褥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床边放了两双粗糙的拖鞋,一台厚重的老式电视机放在对着床的柜子上。

右边是卫生间,门也没关,蹲式便槽和不锈钢水管外露的淋浴喷头,仿佛把人带回了80年代。

周炳国习惯性地四处看看,然后坐到床上,我也跟了过去,掏出烟也不说话,就坐在床边抽着。

烟雾弥漫起来,周炳国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和他想的不一样。既然王小山已经被作为牺牲品,被留在了那个小区,那么我就要重新联系警方,让他们再回到我的视线之中。

我看看他,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我得洗个澡。”我打断他的思维,然后说道。周炳国没有回答,只是点头示意。

我换了拖鞋,进到卫生间先把热水放着。好在天气还凉,就算我穿着外套进卫生间,也不会引起周炳国的怀疑。我把一切尽量做到逼真,耐心地等着,破旧的水管放出热水,升腾起了热蒸气,才重新站到里面。

一进卫生间,我转身把门插上插销,然后迅速拿出手机发了个短信,末尾加了句“不用回”,确定短信发出去之后,这才靠在墙边。

我缓缓脱掉衣服,自打从精神病院逃出来之后,我还一直没洗过澡,浑身都馊了。站到热水底下,舒畅的流水从头顶冲下,我暂时放松下来,感到酣畅淋漓。

洗完澡我擦干身体,回到房间,周炳国已经躺到床上。他没有睡觉,而是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依然在思考着。这回我没有打扰他,而是把桌上的杯子拿到水池里刷刷,然后泡了两杯热茶,坐在床边,又点了根烟。

不出意外,警察应该很快就能锁定我们所在的位置,给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尽快从周炳国的嘴里套出林慕的消息。

刚刚在那个居民楼前,周炳国给我讲述那个案子,我从头到尾又回忆了一遍,依然找不到这和林慕有什么联系,哪怕一点点的我想要知道真相,还得从周炳国的嘴里套出来。

我转过头,拍拍他:“刚刚你还没说完呢?”

“什么?”他突然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说的那个杨东,那个变马戏的,他和林慕有什么关系?”

“哦,你问这个。”他缓过神来后答非所问,“我前面在想,警察怎么会来得那么快?”

我的心紧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周炳国正紧紧地盯着我,他是否从我的微表情里看到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我正琢磨着用什么样的措辞掩饰过去,他倒率先扯开了话题。“那个杨东还有点儿小名气。”他又回到了当年的案子上,“当年经办此案的民警,后来对杨东的身份作了详细的调查,这个杨东——不简单。”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周炳国讲故事,遇到有疑问的地方,还打断问上一两句,他都耐着性子跟我解释。我大致了解了此案发生的背景。

杨东是山西人。这个也是目前为止最靠谱的推测。其实并没有证实过,在杨东的尸体上没有发现诸如身份证之类的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证件。之所以有这个推测,是因为杨东不仅在街头卖艺,而且还在不大的县城里,操着山西口音给人算命。

有人叫他杨菩萨,还有人叫他杨半仙,民间的说法是这人有点儿法术,会招魂。当然这是很扯淡的事儿。在听完周炳国的讲述之后,我大致判断,杨东所用的伎俩,就是我所在的城市被称为“关亡”的东西。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骗人伎俩,大致是说,通过神神道道的咒语,能让询问者死去的亲人附身,然后趋福避祸,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至于他那个砍头的把戏,在后来若干年里,电视上也演过类似的玩意儿。杨东的道具到底奥妙在哪儿,以及为什么那个小女孩会发生意外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他在逃跑之前,把那个道具彻底给毁了。没准儿他还带走了几个零件,后来勘察的人员死活都没有参透其中的玄机。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问题始终围绕着那具小女孩的尸体被藏到哪儿去了而展开,还有那个小女孩姓甚名谁,从哪里来,都一无所知。周炳国的这些信息,仅仅填补了案子本身的一些空白,我依然不知道它们和林慕有什么关系。

我皱着眉头听完周炳国的讲述,他也发现了我心中的疑问。

“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童年的林慕就生活在这个小城市里。”周炳国说。

“什么?”我竖起耳朵,把身子倾了过去,好像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周炳国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林慕也从来没有和我讲过。

“然后呢?”我接着问。

窗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周炳国的第六感依然敏锐。他突然停止说话,站起身来走到床边,隔着窗帘向下望去。

“怎么了?”我佯装问道。

他突然紧张起来,把手指竖在嘴前:“是警车。”

我心理暗暗在骂娘,警察似乎在和我作对,早不来晚不来,两次都是在紧要关头,就在真相近在咫尺的时候出现。

周炳国从窗台快速地撤离回来,从床上拿起衣服穿上,然后带着我悄悄走出房门。门外的走廊里站着个收拾房间的阿姨,推着一车浴巾床单向我们走来。看见我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吓了一跳,然后本能地侧过身体,让我们先过去。

“未必是来找我们的吧?”我拖延着时间。

“安全第一。”周炳国严肃地说。

我和他走到楼梯口,听见楼下有人在和前台的服务员用本地话说着什么。隔得太远我听不清。我和周炳国下了两节楼梯,就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旅馆很小,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周炳国加快了脚步,就在转弯处,还有个类似于安全门的通道。

如果那两个警察真的是来找我们的,这是我唯一逃离的机会了。后来想想,什么叫命中注定,什么叫老天有眼,也就是这个意思。周炳国打开那个安全门的瞬间,也是我纠结的开始。

还是原来的问题,如果再放周炳国走显然不妥,可一旦我们被警方控制住,林慕的案子是否还能重新翻出来,我还是否能够参与其中就成了未知数。

犹豫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可几秒钟足够了,警察越来越近,很快就能看到我们了。周炳国挥舞着手势让我快点儿。我脑子里想着事儿,本能地听从着周炳国的指挥,紧接着一脚踏空,把脚脖子扭了一下。

我发誓这真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周炳国赶紧过来搀起我,警察已经看到那扇安全门了。我们只得再回到二楼。警察听到动静,快步跟了上来,大喊一声:“站住!”

原本周炳国有多种方式来应对眼前的事件,可以和警察周旋,或者逃跑,就算最坏的打算被抓进去,依然还有谈判的余地。可偏偏当时周炳国紧张也好,脑子一热也好,用的是最愚蠢的办法。

我们来到二楼,后面的警察紧随而至,周炳国跑过先前的那个保洁阿姨身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用手勒住了她的脖子。更直观一点儿说,他用手推车上的一把美工刀,绑架了一名人质,来威胁警察。

“把刀放下!”警察的枪已经掏出来了。

周炳国急了,一失以往的沉稳和睿智,憋着嗓子让我快踹开房门。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快点儿!”他突然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盯着我,“是你,是你报的警!”

我没说话。警察已经悄悄潜过来了,周炳国凶狠地看着我,却没注意自己的身体已经暴露在对方射程之内。我用余光看到了警察的动作,还没来得及阻止,枪声响起,周炳国中弹。

周炳国被送进医院,我也被捕了。

漫长的调查期枯燥又折磨人。就像一部晦涩的艺术片,我得不停地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由于我所在单位的强势介入,当年的侯文杰案得以重审,并着这一年来在我身上所发生的那些离奇的事件,都重新作了梳理。

我在拘留所里待了两个月,形势稍有好转,起码暂时洗清了我的冤屈,主要表现在我不用蹲在拘留所的笼子里独自面壁思过了。但每天还是要到局里报到,工作肯定是暂时被停止了,他们还得防备我会悄悄地溜走。

案子究竟查得怎么样,进展到什么程度,我一无所知。这些天我就像个被人唾弃的社会公敌,无人理睬,即使我找到原来的那些同事,仅仅是为了唠唠家常,也被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生怕牵扯进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由于上面说过不能出城,更别说出国了,我想要找个地方散散心,也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一直到了第二年春天,事情才算有点儿眉目。据说当时参与包庇案的一干人等轻则被撤职,重则被追究法律责任,几乎无一漏网,也应了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俗语。

周炳国团伙中,王小山被捕了,他会受到什么审判还不知道,其余一干人等还在逃,相关部门成立了专案组,负责此案。由于案子涉及敏感话题,一律谢绝媒体采访。而此案的核心人物周炳国,我现在才知道当时并没有死,但至今没有醒过来,在医院的特殊病房里看护治疗。

我的直属上司找我谈了一次话,是关于我今后去向的问题。我不太在意这个,现在重点是要找到当年林慕的死因。

周炳国没死的消息,多少给我带来点儿安慰。我想我应该老实一点儿,尽快重获信任,在将来有可能的情况下,第一时间获得林慕案的信息。此后,我的限行令被取消。当我彻底自由之后,反而觉得无处可去。

就这样,我无聊地度过了沉闷的夏天。梧桐树落下第一片树叶的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周炳国醒了,但情况不太好,生命指数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想见见我。

我急忙赶往医院,在重症病房里见到了久违的周炳国。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脸部变形、皮包骨头,浑身插满了导管,子弹从他的颈部侧方射入脑部,能够喘气到现在,已经是医学奇迹了。

他和死人没什么区别,看到我之后,眼睛里多少闪出了一点儿光亮。我的心里很不好受,如果不是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我们会有很多机会成为好朋友。

他鸡爪一样的手往上抬了抬,我快步走过去,他想说话,可看得出来很费劲儿。

“周——教授。”我用手握了握他,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的嘴还在呢喃,我把耳朵凑过去。他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跟我说:“林慕……”

我又紧张起来:“林慕怎么了?她在哪里?”

“林慕……就是当年……杨东误杀……的……的那个女孩。尸体没、有找到,是因……为……因为……她没有死……”

我感到周炳国握着我的手突然没了半点儿力气,人也不再喘息。我把手一松,他的手便滑了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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