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晨光爬出檐角,宁远侯府内古木参天,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走动的婆子都把手脚放得很轻。

罗宜宁睁开眼,一低头发现她被一双大手桎梏着。她头顶很沉,陆嘉学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睡着了。他手腕上戴着麝皮护腕,左手拇指上还是惯常看到的那个扳指。罗宜宁觉得扳指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可能经常在陆嘉学身上看到的缘故,于她来说代表权势。

这让罗宜宁想到他还是自己义父的时候,高高在上,仿佛在云端看着她如蝼蚁挣扎,他并不施以援手。若是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对他有益,他才愿意出手一帮。神情要么冷漠,要么漫不经心。当时看到又恨又无力。

她挪了一下想移开,他的手就按住她的腰侧,然后半睁开眼看着她,语气一紧:“去哪儿?”

罗宜宁反倒心里有种报复感,这很奇怪。也许人性的卑劣谁都有吧……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她说:“我想回罗家去,你要我去吗?”

陆嘉学突然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他眼神都变了。伸手就掐着她的脖颈,罗宜宁甚至感觉到他是真的在用力,越来越紧,也许就这么死了呢。她本来没打算示弱的,但是当越来越窒息之后,她开始控制不住挣扎起来。

眼前一片涣散,浑身都难受,憋得想要死了一样。

陆嘉学这时候放开了她,罗宜宁回过神来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甚至眼泪都呛出来了。

等了你这么多年,她终于来了。陆嘉学怎么舍得呢,但总要让她受些苦的。

“这种滋味不好受吧?”陆嘉学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响起,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你死之后,我在悬崖下搜寻你,怎么都找不到啊……就是这种感觉。但真的看到你那样的时候……比死还难受。”

那时他跪在地上,呛得不住咳嗽,站都站不起来。护不住她,希望她还活着。

那些戏文里,摔下悬崖的人不是都活着吗,她偏偏没有。现实是最狰狞而可怕的,没有给他希望,血淋淋地摊在他面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确看不得她的任何东西。

他的话好像炉火烫人的热气,灼得人生疼。

罗宜宁捂着喉咙咳嗽,很难受,她当年也这么难受。觉得被全世界背叛,难受却没有人倾诉。

陆嘉学拉着她坐起来说:“觉得难受吧?那以后就别说那些话了。”他说,“起来吃早膳,我出门有事,你同我一起去。”

看来是真的不会让她独处了。

陆家祖坟在京城近郊的一座山上,大雪遍野。沿着青石堆砌的山阶往上就是祖坟地,修了高大的飞檐拱门,立了长生碑。宜宁不知道他是来这里。她走了一圈,这里种满了苍柏青松,大雪里也是苍翠的,周围重兵把守。

罗宜宁突然看到挨着原宁远侯夫人的一座小墓,她缓缓走过去,看到墓碑上刻的字之后呼吸微滞,这是她的墓!

她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墓前,看自己墓地的感觉很奇怪。以前她从来没有来过,甚至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一瞬间感觉真的很复杂,沧海桑田,万物变迁,竟然有个小小的、她的长眠之地存在。

如果真的就此长眠于地下了,也许就什么都没有了呢,从此安安静静的。罗宜宁突然想到这里。

但她还是庆幸自己重活了,她遇到了这么多对她好的人,罗老太太、林海如、罗慎远、魏凌,在她的生命里非常美好的人,对她来说他们值得一切。让她变得丰满而充沛,不惧怕于任何事情。

罗宜宁走近了,才发现上面刻了她的墓志铭。

君讳宜宁,京之顺德人,乡贡进士罗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学……

归于学。

是他的字迹,他刻上去的。

就算她已经不喜欢陆嘉学了,看到这里还是心里发抖。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呢,这些毕竟曾经是她的生活。

陆嘉学站在不远处和他的下属说话,每年过年都要进行祖坟祭祀和修整。祖坟毕竟是关系家族兴旺的,要好生看着。他谈完之后过来找她,见她走到这么荒僻之地,就说:“你可别想其他主意了,折腾自己而已,跑不掉的。过来。”

他伸手要牵罗宜宁离开,沿着山路下山,又飘起细碎的小雪来,夹杂在寒风里。

马车在山下候着,罗宜宁知道陆嘉学要带她去个地方,却不知道是哪里。当年唯一幸存的人,他究竟指的是谁?

马车内封闭温暖,什么都不能看。陆嘉学坐在马车里听下属的汇报,还是与边关有关的事。罗宜宁既然走不了,便离他远远地坐着,缓缓地将车帘挑开了一道缝隙,她这次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午门外。

陆嘉学要带她进宫吗?

她有点惊讶。马车穿过了长长甬道,从偏门进了宫中,陆嘉学这时候与她分开了,他要去乾清殿向皇上复命,吩咐那两个婆子一路看守宜宁。宜宁被那两个婆子按在轿子中,随后经夹道进入景仁宫中。

景仁宫中,皇后坐在偏殿中依靠着明黄色绣百鸟朝金凤纹的迎枕上,屋内烤着炭,旁边细长瓶颈的汝窑四季如春梅瓶插着几支含苞的红梅。她拿着套了漳绒的手炉取暖,懒洋洋地说:“今日的红梅剪得不好,骨朵儿都没有开。”

伺候的掌事宫女屈身说:“娘娘,天气太冷,骨朵儿都畏寒不肯开呢。炭火暖些时辰就好了。”

皇后若有所思。

外面宫女进来道:“娘娘……都督大人要您见的人来了。”

皇后霎时坐直了身体,她毕竟抗争不过陆嘉学。她轻吐口气。“叫人进来吧。”

能让陆嘉学这么看重的人,究竟是谁,其实她也是很好奇的。她叫人清退了左右,一会儿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夹着个女子进来。

罗宜宁裹了猩红色的貂毛斗篷,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景仁宫这处她自然是来过的,也就是那次遭了祸事,然后他才说愿意娶她。如今想来,什么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皇后叫人给她端茶上来。才看到她伸手除斗篷。

当她露出脸的时候,皇后睁大了眼。

这不是……陆嘉学的那位义女吗?当年她丝毫未放在眼里,还准备娶来给三皇子做侧妃的那个!

罗宜宁给她屈身行礼:“皇后娘娘,许久不见了。”

她坐下来,拿了炕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茶水冒出阵阵热气:“我便是来见你的,陆嘉学让您告诉我当年宁远侯府的故事。”

皇后听她直称陆嘉学的名讳,更加是奇怪。说罗宜宁是义女,陆嘉学这态度可绝不像是对待义女的。宫里头还有个赵明珠也挂的他义女的身份,没见着他怎么过问过。刚才那两个婆子,说是在伺候她,莫不如说是监视她。

她叹气道:“罢了,也不知道他把你一个无辜的人扯进来做什么,你要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只是出了这儿,一切都要忘了。”

皇后叫贴身的宫女换了炉子里的炭,屋内暖得让人想睡觉。好像太阳很好的午后,人在晒着一样。什么都暖洋洋的,也没有危险。

那些蓄势待发,暗欲涌动的往事,好像因此没这么惊心动魄了。

宜宁却一直看着皇后的脸,随着她慢慢将那些故事讲出来。她越来越说不出话来。从皇后的叙述中,她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和她所了解的蛛丝马迹是对得上的,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也有了解释。例如陆嘉学杀她后为何不娶。再例如陆嘉然有时候看她的奇怪目光。

她强忍着问了皇后几个问题,越来越确定,皇后说的也许是真的!陆嘉学真的不用杀她,凭借他的能力,若是想取得侯位不是不可能,不用以她的死来发难。杀她的那个人……竟然是个她从未料到的人!

真的不是他杀的!

那她恨陆嘉学的这么多年算什么?她那些所谓的报复行为算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却遭受妻儿离去,重重打击,他们那些过去里,他是真的爱她的。

隐瞒和欺骗不过是保护。当年调侃和轻松温暖,如今的冰冷漠然。都不过是造化弄人而已。

皇后看她不说话了,又道:“已经很多年了,其实很多事本宫记得模糊……也许有出入的地方。”

她看罗宜宁的脸色很奇怪,就问:“你……可否是身子不适?”

罗宜宁站起来:“谢过皇后娘娘关怀,我尚好,只怕要告辞了。”

前两天受寒又奔波的,现在是有点头重脚轻。在大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养好。

皇后看到她搁在猩红袖口下的手,手腕上套了一金一玉两个镯子,不知道是什么打扮,没得这么戴的。难道是陆嘉学喜欢这样的?她说:“不急,瞧你脸上都没什么血色。本宫让我身边的嬷嬷给你看看吧,她是我惯用的人。医术尚可。”说罢让人叫徐嬷嬷进来,罗宜宁见皇后执意,还是坐了下来。

徐嬷嬷就在外头候着,进来给罗宜宁把脉。

徐嬷嬷几息后咦了一声,她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最擅长的就是妇儿疾病。有什么端倪一把就能摸出来。

徐嬷嬷缓缓放开了手,笑着说:“这位太太年纪尚轻有孕,不可受凉。得静静养胎才是啊。”

罗宜宁本来满心敷衍,没仔细听。突然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有孕?

徐嬷嬷又顿了片刻劝道,“您这胎气有些不顺,您是不是安胎药没按时喝?太太是头一胎吧,不知这养胎的重要,安胎药是要按时喝的。”

外面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陆嘉学来接她了。

因偏厅是会客之处,陆嘉学就进来了。他仍披着他的灰鼠皮斗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那事皇后娘娘都同你讲了吧?”

罗宜宁抬头看他,突然有点紧张。她居然有孩子了……还是罗慎远的孩子!陆嘉学要是知道了……

但是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徐嬷嬷行礼说:“奴婢失礼,想必该是侯夫人才对!侯夫人有孕,安胎药断断是不能少的,都督大人还望注意才是。”

陆嘉学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

“安胎药……”他轻轻地呢喃道。

“是啊,两月胎相不稳,正是要好好看管的时候。”

陆嘉学笑了:“我知道了,多谢嬷嬷。今日就向皇后娘娘告辞了,有空再来拜访吧。”

他侧头看宜宁,伸出手:“你还不起来,要我拉你吗?”

罗宜宁是被他拉出景仁宫的,他走得其实不快,脸色也看不出端倪。只是周围的气场,沉得像六月的风暴即将要压下来。罗宜宁甚至怀疑这只是她的错觉,他带她上了马车后甚至也没有说什么,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而是对车夫说:“过前面那道门去。”

前面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开着,他突然从后面伸出手。

罗宜宁看到有几个身影从乾清宫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他在其中。孤拔而清俊,穿着朝服。他好像瘦了些,也可能从她这里看过去就是这样的,官员簇拥着他,嘴唇微抿,还是不太爱说话的样子。他走下了台阶,这时候离她最近,可能只有五丈远。

罗宜宁突然就控制不了了,她想喊他的名字。她就在这里啊!但是陆嘉学捂住了她的嘴,从容地说:“他听不到的。”

罗宜宁挣扎得眼泪都出来了,嘴唇使劲蠕动,却只有艰难而模糊的声音溢出。

罗慎远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来看了一眼,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又走远了。远处有簇拥轿子的人在等着他,虽然老师受苦,他却比原来权势大多了,轿子竟然能进到宫里来。

有人跪于乾清门外,大雪遍地,那人衣裳单薄荏苒,罗宜宁一眼就认出是杨凌。很多清流党都已经退了,坚持的并不多。罗慎远的轿子走过他的身侧,当真是停都没有停。抬轿子的人也很漠然,杨凌单薄的身影一晃,似乎有点支撑不住。

徐渭马上要被处死了,这是他争取最后的机会。罗慎远果然没有理他,一切还是跟前世一样的。杨凌还是会死,他死之后群朝激愤,却会被汪远压下去。这些离她就这么近,就在眼前!

罗宜宁突然挣脱了陆嘉学的手,真的就想打他:“你简直混账!”

谁知被他拦住了手。冷冷道:“别跟我动手,你肚子里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我昨晚请人来给你把脉过。”陆嘉学出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一直在压制而已,你别激怒我。”

他又把她抱进怀里:“你看,他这么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们就只能这么错过了……”他又好像有点嘲笑,“他老师今晚要斩首了,但他却还因此权势更大了,你说你三哥是个清官吗?他的本质和我是一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却是罗慎远。

罗宜宁被他别过脸。

“你不能再回去了。”陆嘉学最后说。“罗慎远眼看着繁花锦簇,但只要我想,他还是斗不下去。你跟我离开,我放过他。”

*

“罗大人,您怎么了?”

见他心神不宁,走在马车旁边的护卫就问道。

“没什么。”罗慎远摇头淡淡道,又问,“锦衣卫可回话了?”

“回了话的,说都督大人一直在大同布置。”护卫道,“密信属下已经烧了。”

罗慎远闭了闭眼,他说:“明日去大同。”

“大人,那杨大人……倒也可怜,”护卫有点犹豫,“冻成那样都不肯走,这天气多冷啊。”

罗慎远没有说话。

罗慎远刚到家,就有人匆忙跑来传信,喘着气说:“大人……宫里……宫里出事了!”

罗慎远心里微紧,就在刚才正午,徐渭已经在菜市口被斩首了。

现在在宫里出事的,只能是杨凌。

的确如他所料。恩师最后还是被砍头,杨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很久,他决定要死谏汪远。老师未曾贪污,他操劳一生为社稷筹谋,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徐大人一身官服常年的穿。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点毛豆烧酒,就这么点小嗜好。那真正贪污,买卖官位,以手段陷害官员的。却因为权势太大无人敢说,任由他陷害忠良!

但是皇上如何肯听他的话,反而因他连天的烦被激怒。皇上在气头上,他不是要死谏吗,那就下令打个半死再说!

杨凌被杀威棍打了一顿,那棍子可不一般,手腕粗,打下去内脏震烂的都有!杨凌几乎奄奄一息,然后被拖去了牢中。

罗慎远去刑部大牢里看他。

轿子急匆匆地到了刑部,罗慎远看到他的时候瞳孔微缩,杨凌比他想得还凄惨得多,背部血肉模糊得见骨,真的快要不行了。

死谏,不成就是死。

要不是暗中有人下重手,不可能一打就是死的。下手的人有轻重,明显是被人授意了。

罗慎远走到他身边,杨凌抬起头,看到是罗慎远,他勉强地说:“……还以为……以为皇上会听一听……”

罗慎远说:“近侍太监是汪远的人,怎么通禀全看他们。”

他觉得杨凌很蠢,徐渭不该选这么个蠢人。但是就是这个人,他愿意站出来,他愿意为此而付出生命。杨凌突然抓住了罗慎远的手,笑了:“我想做点事情,老师待我这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跟你比,我一直太弱了……其实我是故意的……我这么被打死……他们知道肯定会愤怒的,朝堂会压制不住的。”

杨凌是打的这个主意,他想用自己的死来激怒清流党,激怒那些麻木的官员。

他没什么力气了,疮药涂了背部臀部,但是血一点都止不住。失血太多了,是救不过来了。

他竟然就要死了!

罗慎远说:“你何必如此……迟早会有办法的。”

杨凌说:“什么……办法?”他闭上了眼,有点累,“他们都开始……怕了……我就是想着,宣蓉,我回不去……她又该要生气了……我不按时回去,她老是生气……”

“对不起她……”杨凌说,“没有时间去陪她了……”

罗慎远被他抓着的手捏紧,他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被杨凌触动了,他慢慢半跪下来。

“你别说了,我叫人去请最好的郎中,疮药都冲没了。药呢?”他的声音嘶哑,“快再拿药来!”

杨凌渐渐睁不开眼了,眼皮太沉了。

“你比我聪明……你不喜欢我,但我快死了。你要杀了他……不要放过他……”

罗慎远紧紧捏着他的手。

“好疼,我翻不过身,好难受……”杨凌喃喃着。

罗慎远闭上眼,他看到杨凌渐渐不说话了,手软了下来。他平静地说:“一定会的。”

他突然觉得,天下之间,一定有一股浩然之风。

不是所有人都贪生怕死,不是所有人都爱慕虚荣。总有这样的人,傲骨铮铮。罗慎远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由他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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