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罗宜宁握着茶杯啜饮,天寒地冻的。杯中腾起雾弥漫到脸上来,花厅外树木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天空阴沉低霾,头顶泛着白光。

她抬起头看,这天气倒是快要下雪的样子。

珍珠端了小碟姜饼出来,给她配着茶吃。说:“今天好像寒得要早些,这才十月下旬呢。”

的确比前几年冷些,罗宜宁突然问珍珠:“我记得你和玳瑁是同年生的,现在该有十九了吧。寻常丫头这个年纪该放出府去了,你想嫁人吗?”似乎伺候她的丫头都要晚婚一些,当年雪枝嫁人也很晚。

“您年纪尚小,身边没得个信得过的人在,新起的丫头奴婢总是放心不下。”珍珠屈身一笑,语气有些晦涩,“奴婢不喜欢嫁人。相夫教子,受婆家磋磨。特别是放出府去的丫头,有些银钱的还要被婆家惦记。奴婢不如一生伺候小姐,反倒自在,也没人敢看轻奴婢。”

宜宁握了握她的手。珍珠的手总要比她糙一些,掌心微热。只要她留在她身边一天,宜宁就不会亏待她。

宜宁站起身准备进屋子去,天气太冷了,林海如让婆子去取了炉子出来,屋内烧了炭之后就暖和起来。

大周氏正在跟罗宜怜说:“我还无幸见陆都督,不知道是长得什么模样?”

罗宜玉嘴唇微抿,笑得十分含蓄:“我幼时见过一次,却没得看清,只记得是很高大英俊的。”

“眉姐儿不是认了陆都督做义父吗?”林海如在嗑瓜子,转头问宜宁,“是吧?你在英国公府里,必然看到过他。长什么样子的?”

宜宁在她的小碟里抓了小把五香瓜子,淡淡说:“平日没怎么见。大概和四姐说得差不多,就是要威严一些。”

小周氏饶有兴致地插话:“三弟妹还是都督的义女,怎的没听你提过?”

宜宁说:“是父亲请他收我为义女的,平时不走动,故也没什么好说的。”

义女也有很多种,口头说说的,正式上族谱的。罗宜宁平日的确不和陆嘉学往来,而且也不提起他。其他人自然没有重视这回事。

到下午天空果然飘起小雪来,细碎如盐。楠哥儿很高兴,乳母把他裹得跟个球似的,所以他才不怕冷。抱着宜宁的胳膊把她往外拖:“嫂嫂,雪雪,雪雪。”小孩子刚学会走路,谁抱他都不肯。

宜宁被小胖球拉到外面去看雪。这一会儿的功夫,石径已经湿漉漉的了。他拿小手去接,宜宁把他的手拿回来,亲他奶香的软和脸。“你不许去接,一会儿仔细伤寒,那就要灌你喝药了。”

楠哥儿啃着手指,可能小脑瓜在想问题,可能就是没反应过来。

外院却喧哗起来,有婆子跑进来通传陆嘉学来了。宜宁把楠哥儿沾满口水的小手擦干净站起身,看到丫头婆子簇拥着,大家已经撑着伞鱼贯而出了。宜宁把楠哥儿抱起来,又亲他一下:“走,我们看热闹去。”

楠哥儿就抱着她的脖子,抓她耳朵上晃荡的翡翠耳坠儿来玩。

陆嘉学出场的排场一向很大,前厅到处是他的亲兵站岗,气派无比。穿了官服的罗成章正陪着他说话。外头飘着雪絮,寒风吹着,宜宁看到屋内他英俊的侧脸,隔着飘扬的大雪却是刀凿斧刻的清晰。披了件黑色的鹤敞,腰间狮虎纹革带。如山岳沉稳。

大周氏忍不住低叹了:“权势滔天就算了,长得还如此有英俊。难怪别人趋之若鹜……”

小周氏拉着罗宜怜的袖子一脸振奋:“六妹妹你快瞧瞧!”

罗宜怜也是第一次看到陆嘉学。这样出众的人物!虽然身边有个罗慎远这样出众的三哥在,但陆嘉学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那些传奇刻在这个男人的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迷雾。看不透,也看不懂。

面前的陆嘉学气势魄人,说话不紧不慢的,只是偶尔回一两句。罗成章倒是毕恭毕敬的:“……都督今日前来,我等也不敢怠慢。内人带了怜姐儿过来,都督您看可要见见她?”虽然这不合礼制,但罗成章也没想在陆嘉学面前拿捏礼制。

“随罗大人的意吧。”陆嘉学盖上了茶杯。

林海如牵着楠哥儿,带着罗宜怜进了前厅,怕她不习惯会紧张,让几个嫂嫂陪着她一起进去。乔姨娘没得身份上这个场面,而宜宁还想看看陆嘉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跟两位嫂嫂上去了。

陆嘉学扫视一眼众人,似乎也没在意罗宜宁,落在了那个明显盛装打扮的少女身上。罗宜怜才上前给他行礼,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小女宜怜,见过都督大人。”

陆嘉学根本就没什么兴趣,罗宜怜长得是很漂亮。但对他来说所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娇羞的清高的,都没什么特别的。

但他却看了罗宜怜良久,才道:“六姑娘坐下吧。”

罗宜怜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坐下,就看到陆嘉学的手指正有意无意地摩挲扳指。

她即将成为这个男人的妾室吗……罗宜怜的心扑通地跳起来。

罗成章见此一笑,开口说:“怜姐儿听闻都督大人要亲自来,高兴了许久。她平日最仰慕将军,说能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才是真英雄。还读过些兵书,略能说上一二……”

罗成章还真是张嘴就来,罗宜宁分明记得罗宜怜是最讨厌打打杀杀了。

罗宜怜这时候就做足了闺阁小姐的姿态,低头含笑。突然语气轻柔地说:“三嫂嫂不是都督大人的义女吗,怎的不给大人请安。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嫂嫂不敬重长辈呢。”

罗宜宁正站在一旁当花瓶,听到罗宜怜提到自己才抬起头。她们这些嫂嫂刚才只是随着罗宜怜屈了一下身,是不想抢了她的风头。

两个周氏连同林海如都看向罗宜宁。

随后传来了陆嘉学低沉的声音:“竟然是宜宁,义父倒是许久未见过你了。”

罗宜宁抬头看到陆嘉学似笑非笑的眼睛,咬牙上前一步请安:“义父安好,方才是宜宁失礼了。”

“无妨。”

陆嘉学喝茶,宜宁退了回去。屋内一时寂静,楠哥儿看看周围,他想到宜宁身边去。但是他不敢去。

他抬手要咬手指,袖子上的东西就掉下来,落在黑漆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是一只翡翠耳坠儿。

宜宁立刻认出是她的耳坠儿,方才取下给楠哥儿玩耍的。她立刻就要上去捡,但另一只戴着扳指的手已经把耳坠儿捡了起来。

宜宁只能屈身说:“多谢义父,这是我的耳坠。”

陆嘉学微微一笑,随着她看去,果然有一只耳坠不见了。他把玩着耳坠,正想如何戏说她几句,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侧……脸色立刻变了。

要是他没有看错,那东西似乎是……

耳坠越捏越紧,尖细的针都被他折弯了。

陆嘉学沉下了脸。心里涌动着怒火,他想把她拉过来好好检查,他想问她究竟是谁留下的!但不用想也知道,只有罗宜宁的兄长罗慎远才可能。

二人虽是名义上的兄妹,但同处一室。难不成就不会情愫暗生,暗中苟且!

说不定罗宜宁已经和他早做了夫妻,当他不知道而已!

“都督大人,您这是……”罗成章疑惑地问,陆嘉学好像不太高兴,脸都微有些扭曲了。但究竟是哪里惹到他不痛快了?

罗宜宁也不知道,怎么陆嘉学突然间看着她的目光仿佛要吃了她一般凶狠。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脖颈,那处……他难道看到了什么?

陆嘉学觉得她和罗慎远不过是兄妹关系,才未曾真的做什么。现在呢?

陆嘉学没这个耐心跟罗成章虚与委蛇了。手里的翡翠耳坠扔开,他勉强压着怒火,用平静地声音说:“罗大人,七日后之后我来接人。你可要好好准备。”

七日会不会太仓促了些,罗成章一愣。刚才不是说半个月吗。

他只当陆嘉学是见了怜姐儿格外喜欢,不想多等了。

陆嘉学的确不想多等了,他现在就想把罗宜宁抓过来,她可是他的妻。他一天没说休,罗宜宁就还是她的妻,无论她承不承认,她身上都有他的烙印,这是绝对无法抹去的。同时他想弄死罗慎远。胆子真大!竟然真的上手。

方才的谈笑风生半点踪影也没有了。罗宜宁觉得手心发麻,那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又来了,要出事……肯定要出事!

她还没推测出陆嘉学要做什么事!一言一行似乎真的想娶罗宜怜一般,但是绝对来者不善。她向来都是惧怕陆嘉学的,见他沉下脸之后,下意识地就心慌起来。

陆嘉学没多说几句就离开了。罗成章送他出去,剩下的嫂嫂们则纷纷恭喜罗宜怜。

“都督大人必定是见我们怜姐儿国色天香,才喜欢得很,提前了婚期……”

“我怎么觉得都督大人有些生气呢……”罗宜怜柔声说,“似乎见了三嫂嫂这个义女后,都督大人就不太高兴了。”

另两个嫂嫂不敢附和,尴尬地笑。

罗宜宁转过头看罗宜怜,陆嘉学真要是想纳她,那她猖狂就罢了。她只笑道:“怜姐儿不如多操心自己的嫁妆,到时候嫂嫂给你添几件好的。你以后去了陆家也别失了簪缨世家的身份,让人家陆家看笑话。”

罗宜怜一听就堵得慌,她最讨厌别人说她身份低微。

罗成章正好跨进来,冷冷道:“侯爷爱惜我怜姐儿,方才说了会亲自送东西给她做添箱,你这操心什么。怜姐儿是你小姑子,如今又要嫁入陆家了,你还不担待她一些?”

“儿媳是说话太直,实则也是为罗家的脸面考虑。”宜宁只是屈身道。

罗成章是长辈,顶他的话她是不在理的,宜宁才四两拨千斤地绕了过去。只是……陆嘉学真的要给罗宜怜送添箱?罗宜宁还记得他给自己当添箱的一箱子人头,他要送什么添箱给罗宜怜?

宜宁的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罗宜怜看罗宜宁在罗成章面前忍气吞声,觉得自己稍微找回点场子,脸色好看一些。

同时她也下定决心,都督看样子的确不喜欢这个义女。等以后她嫁入陆家,凭手段扶正了,有陆都督给她当靠山,她要好好折磨罗宜宁。

小雪渐渐转了大雪,下到晚上还纷纷扬扬的没有停。

罗宜宁派出去打听的丫头回来了。

丫头的双丫髻上还带着未化的雪,脸色冻得通红。“三太太,奴婢仔细问过了,那两个婆子几乎不踏出院门。专心伺候六小姐,别的事从来不过问,平日话也不多。”

罗宜宁本还以为是陆嘉学派这两人来是打探消息的。但这么听又觉得不可能,明目张胆送过来的别人自然会提防,这两人绝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宜宁赏了丫头一袋银裸子,让她先去歇息不用伺候了。她看到镜子中脖颈侧的红痕,微有些出神……这是三哥留的,他以前一向不会做这等事的。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大雪还没有停。

他在书房里练字。

窗外北风吹,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掉。下人把屋内的夹棉靠垫换成了黑狐皮的靠垫,华贵漂亮。罗慎远跟曾珩混了好几年,他不缺钱。只不过他是清流党,有时候不好拿出来用罢了。

“……都督大人捡了三太太的耳坠,没还给三太太,三太太似乎有些怕他。”来回话的人说。

罗慎远听了思考。捡了耳坠?“三太太的反应呢?”他继续问。

“小的瞧不出来别的。只是三太太回来之后,又派了丫头悄悄去六小姐那里打探消息。”

“你退下吧。”罗慎远放下笔。“把这字送去裱了,挂在三太太的西次间里。”

罗慎远望着大雪满天,闭上了眼。宜宁对陆嘉学……的确还是跟别人不同的,她不会那么怕别人,她只怕那些她重视却伤害了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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